那柄古剑很大,也很方正,就和古剑先生的人一样。
追忆刀并不长,它毕竟是一柄只有两尺长短的短刀。
谁也没有想到最后准备动手的居然是这两人,所有人都以为双方应该是吵到最后不欢而散,或许古剑先生会按捺不住暴跳如雷,但绝不至于动手——因为铁怅和古剑先生似乎过去就认识,再加上古剑先生与黑白山人全然不同,若是对这样一位刚正不阿德高望重的老者动手,反而会在江湖上落得一个坏名声。
蔺一笑不这么想,因为他从来都不在乎名声。
他在意的是率性而为,他也只在意自己所在意的东西。
若是一只蚂蚁和他看对了眼,纵使踩死这只蚂蚁的人是吕一,他也会愤然出手。
反之亦然,纵使一只蚂蚁咬死了吕一,而这只蚂蚁恰好路过他的脚边,只要他不想,他就绝对不会挪动自己的脚。
他是个率性到任性的人,所以他和方正刻板的古剑先生几乎是水火不容。
“铁施主。”
苦意站在了铁怅身边,用极低的声音轻轻地唤了一声。
他的脸色有些担忧,他担忧蔺一笑会因为与古剑先生的这一场争锋而变成江湖上的众矢之的,他也担忧古剑先生会被蔺一笑的追忆刀所斩杀。这是一场对于双方都没有任何好处的战斗,两人都只是为了争一口气而已,但这一口气却足以令他们为之搏命。
一人为了自由,一人为了约束。
而此时此刻,能够中止这场毫无意义的纷争的人只有一个。
不是叶飞白,不是章作,也不是他苦意,而是那个唯一能够劝住蔺一笑的人。
所以他看向了铁怅,希望铁怅能够制止这一场同样会在江湖上引起不小风波的战斗。
只是他失望了,因为铁怅似是根本没有听到他在说什么一般,他只是愣愣地看着两人,谁也不知道他心底到底在想些什么。苦意的声音虽然很轻,但是铁怅不可能听不见,然而他依然没有任何的行动,他只是愣愣地平视着前方,似是这两个人忽然间变成了不着寸缕的绝世美女一般。
叶飞白显然更加了解铁怅一些,他看了铁怅半晌,忽然抬手一推铁怅,沉声道:“想到什么了?”
他和铁怅毕竟是自幼一起长大的师兄弟,他很清楚铁怅冥思苦想之时会有怎样的反应。
这样的愣神并不经常出现在铁怅的身上,但正因为这种反应出现了,因此才更加令人担忧——那往往意味着有出乎他意料的事情,或是他无法理解的事情发生了。
“怎么知道的?”
铁怅浑身忽然一激灵,语气竟是微微有些惊骇:“怎么知道的?”
苦意有些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但眼前的两人已经拔出了兵刃摆开了架势,于是苦意也有些焦急地抓住了铁怅的肩膀,急道:“铁施主,还请——”
他的话没有说完,古剑先生和蔺一笑便一起动了。
古剑自下而上,虎虎生威,悍然无匹的气势恰似那东去大江,令人心中油然而生一股畏惧;追忆刀则在蔺一笑的身前划出一道银光,犹如自九天倾泻而下的银河,刹那间夺去了众人的目光。
只是这刀、这剑,都不是打断苦意话语的原因。
因为他抓住铁怅肩膀的那只手上忽然传来一股骇人的力量,饶是苦意功力深厚,一时间竟是也被这股巨大的力量带得一偏,差点摔倒在地。而与此同时,铁怅的身影已经从他的眼前消失得无影无踪!
于是下一秒,两声金铁交鸣之声不分先后地响了起来。
几乎没有一个人看清楚铁怅是如何行动的,他们只看见了结局,也就是眼前的这一幕。他们看见的是被铁怅一只手握住的追忆刀,以及被铁怅踩在脚下的厚重古剑,还有两人脸上惊骇与疑惑的神色,以及铁怅铁青的面孔。
天下三刀之一的追忆刀,被铁怅空手一把抓在了手里动弹不得;成名数十载的古剑先生,被铁怅踩住了剑后竟是连拔剑回手都做不到,只能涨红了脸用力抓着剑柄。
于是众人这才知道铁怅到底有多么可怕,一片整齐的倒吸凉气之声自人群之中响了起来,就连章作和苦意的脸上都满是震撼与不可置信之色,而彼岸花和罗刹女的目光中除了震惊以外,更多的是欣喜和雀跃。
铁怅越强,他们自然越欣喜。
比他们感触更深的自然是古剑先生与蔺一笑两人,只是蔺一笑显然要镇静得多,因为他很早以前就领教过这一点。所以他干脆利落地松开了手中的追忆刀,任凭铁怅将自己的刀抓在手里,有些不满地道:“熊瞎子,这家伙是冲着我来的。”
“怎么知道的?”
然而铁怅根本懒得理会他,他只是死死地盯着古剑先生,一字一顿地道。
古剑先生微微皱眉,他也放弃了拔剑,松开剑柄站直了与铁怅对视:“此言何意?”
铁怅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地道:“是谁告诉你今日下午之事的?”
古剑先生略一沉默,忽然皱眉道:“你难道还想报复那位少侠?”
“那位少侠?”
铁怅冷冷一笑,语气愈发森然:“古剑,你仔细想一想,那人为什么要将下午之事告诉你?为什么要着重提一番半人影的事情?为什么要煽动你到这里来向我们发难?适才六天宫之中坐了无门寺、玄门、嵩山、六扇门四大门派的中流砥柱,佛道侠官四道执牛耳者齐聚一堂,你觉得是有多不开眼的江湖人才会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古剑先生略一犹豫,旋即肃然道:“至少老夫年轻时会做,大义在前,身份地位又有何惧?”
嘭!
铁怅那张清秀羞涩的面孔一时间竟是有些扭曲,他一脚将古剑先生那柄伴随了他数十年的剑踢飞到了一旁,似是打算用这种大不敬的动作表达自己对古剑先生的愤怒。那剑歪歪扭扭地落到了古剑先生身边,铁怅这一脚威力何其惊人,但那剑竟是未曾破损半分,倒也是难得一见的好剑。
还未等面色大变的古剑先生开口,铁怅便猛然向前一步,逼视着古剑先生咬牙切齿地道:“那我再问你,你觉得黑白山人那老匹夫到这里来是做什么的?”
古剑先生深吸了一口气,按捺住自己的怒气沉声道:“自然是为了半人影而来。”
“好,那你现在告诉我!”铁怅似是恨不得抓着古剑先生的衣领怒吼,“黑白山人所居之黑白庐距离这里足有半个月的路程,他在阎王殿内还呆了数日之久——这足足二十天之前,我才刚刚自京城出发不久,半人影还不知道在哪个角落里躲着,是谁告诉他半人影要到这里来的!”
古剑先生心中顿时腾起一种极其不安的预感:“......是谁?”
铁怅又一次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道:“知道我的目的地是阎王殿的人并不多,知道半人影往事的人更是少之又少,只有同时满足这两个条件的人,才能够将我们以一种看似巧合的方式聚集于此——我来阎王殿是为了追捕兰放鹤,兰放鹤对此自然是心知肚明;而桃花源本就是魔教曾经的分舵,要知晓半人影的过往也不算是什么难事。同时满足这两个要求的人,你觉得是谁?”
古剑先生似是有些呆住了,他张了张嘴,声音有些微颤:“你的意思是,适才告知我此时的人,就是兰放鹤?——这没有道理,他这么做是为了什么?他又何必安排一个跨度足有二十日的局来让老夫与黑白山人中招?”
“因为你们俩一人急公好义、一人心胸狭窄,但却都是江湖上德高望重的泰山北斗,而且还都很好利用。”铁怅冷哼了一声,目光有些森寒,“他本来就只是个在江湖上肆意屠戮以此立威的屠夫而已,目的?就目前看来,他的目的就是杀人立威,杀的人名声越大,他立下的威就越惊人。”
铁怅顿了顿,忽然回头看了一眼田一望,冷笑道:“你看,这江湖间或许又要出现一个兰狂人了。”
田一望脸色煞白,有些不敢接铁怅的话。
叶飞白忽然皱眉道:“但我还是不明白,这一切似是都说得通,但是却缺少了一个极其重要的要素——他的动机是什么?他的目的是阎王爷,为何又要招惹如此之多的人,反而给自己添加了如此之多的麻烦?”
铁怅没有说话,他的目光深处闪过了一丝阴森的光。
——调虎离山?
——围魏救赵?
——李代桃僵?
——暗度陈仓?
铁怅不知道答案,兰放鹤将他们全部明里暗里引到这里来的理由依然还在迷雾之中。
因为他完全可以不这么做,并且不这么做只会让他行事变得更加简单。
但换言之,如果他真的在如此之多的江湖豪杰眼前狙杀了阎王爷,那么他的风头将会一时无二,就算是吕一与之相比也有些黯然失色。
“想这么多干嘛?如果能抓到那家伙,不就什么都知道了吗?”
蔺一笑从铁怅的手里抢过了自己的追忆刀,有些莫名其妙地看着众人。
铁怅的脸色终于舒缓了些许,他摇了摇头,低声道:“不错,只要把他抓出来,什么问题自然都迎刃而解了。”
古剑先生重重地点了点头,蓦然回首厉喝道:“刚才那位吴姓少侠呢?”
在他的身后,一名满脸横肉的江湖人回头看了看,皱着眉头嘟囔道:“奇了,刚才那吴少侠还和我们一起做火把来着,此刻怎么没了踪影?”
——火把?
铁怅愣了愣,忽然抽了抽鼻子:“这火把烧得可挺久的,松油味挺大。”
古剑先生皱着眉头抓过了一根火把,也不惧那熊熊燃烧的烈焰,凑近仔细地看了看:“的确是松油火把,并且是最常见的那种。虽然烧得旺盛,只是这气味却实在是过于刺鼻了些。火把本身倒是半点问题没有,也绝不——”
他张了张嘴,脸色蓦然变得煞白。他手中的火把落在了地上,伸出的手指在夜风中微微颤抖,指向了铁怅等人的正后方。
铁怅眯了眯眼,顺着古剑先生的目光看向了自己的身后。
——于是入眼之处,半边天色被烧得通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