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天空,被火光映得通红。
此刻的时节显然称不上天干物燥,自然也不用小心什么火烛。更何况这大火是从六天宫后方燃起的,铁怅等人不过离开短短一炷香时间,这火焰便映得天空都化为了一片赤色,可见这火势之凶猛。
一团火焰自那两层小楼的顶端骤然腾起,于是整栋小楼登时便陷入了一片火海之中。那火势燃烧得实在是太过猛烈了些,刺鼻的松油味也愈发浓郁,甚至连六天宫旁的竹林也在这片火海之下哔剥作响,青翠的竹叶在祝融的拂动之下迅速地变得焦黄枯萎,旋即同样燃烧了起来。
——这显然不是一场意外,而是一场人祸。
火光映得众人的脸色一变再变,那火势烧得实在是太快了些,众人回头入眼之处,六天宫宫内已然变成了一片火海,甚至适才他们所坐的那张圆桌也已被祝融吞噬了大半。地面上似有莫名的水渍,在木质的地面上留下了一道道蜿蜒的痕迹,而那水渍与烈火交融之时,却更加猛烈地熊熊燃烧了起来。
因为那是松油,与古剑先生等人手中的火把相同的松油。
“走水了!六天宫走水了!”
一个破锣般的嗓子第一个嚎叫了起来,但就算他不用他那难听至极的声音嚎叫,面色难看的众人也知道六天宫内走了水。一众江湖豪客面面相觑,较为聪明的心中已经知晓自己等人被人当作了枪使,身子也开始慢慢地向后方的阴影里退了过去;而那些粗鲁愚笨的江湖人们却全然未曾察觉,他们仍然站在原地举着火把,幸灾乐祸地看着远处正熊熊燃烧的六天宫。
他们没有注意到四位判官冰冷的目光与脸色,所以他们现在还能展露笑颜。
古剑先生已经意识到了一切,他面色铁青地看着手中的松油火把,怒吼一声便将火把扔在了地上,捡起古剑便打算冲入熊熊燃烧的六天宫之中。
他们手中的松油火把不过是掩饰而已,他们此前遇见的那位吴少侠之所以要为他们提供这样的松油火把,显然只是为了混淆众人的嗅觉——古剑先生心中大恨,若是他没有在这里寻衅滋事,那么身处六天宫之中的铁怅等人在火势燃起的第一时间就会注意到;若是他没有带着这些松油火把一起来到现场,那么那凶手在六天宫内泼倒火油时所产生的气味也会第一时间被所有人注意到!
所以他第一个冲入了六天宫之中,他没有向众人多说什么,此时此刻,任何狡辩与道歉都没有行动来得更加有力。他的速度很快,步履也同样坚定有力,他不知道他冲入火场能够做些什么,但是他认为自己现在必须要做些什么才行。
彼岸花忽然坐倒在了地上,此前一向冷静淡然的她此刻竟是有些花容失色,她抬手抓着叶飞白书生袍的下摆,颤声道:“叶大哥,父亲......”
罗刹女愣了愣,忽然尖叫一声,直接就打算冲入火场之中。所幸她此前与蔺一笑站得很近,因此她的位置在众人的最前方。此刻她刚刚回头迈开双腿,就立马被一旁的田一望言无意等人拦了下来。
“你们干什么!我爹爹还在火场里!”
罗刹女虽然也有几分武艺,但如何能从言无意与田一望的手中脱身而出。她双腿不断地蹬着田一望的身体,一双手也努力地抓向了言无意的脸庞,挣扎中那张挂在她额头上的鬼面也落了下来,一头青丝凌乱地披散在了她那张粉雕玉琢的面庞之上,让她看上去却是真与那可怖的地府罗刹有了几分相似。
言无意与田一望对视了一眼,齐齐轻声叹了口气。那火焰实在是烧得太过凶猛,纵使他们武艺过人,但也难以在这样的火势之中全身而退,更何况是实力平平年纪尚幼的罗刹女。他们只能望着那漫天的烈火望洋兴叹,神色中也满是黯然。
因为他们一向自视甚高,但此次却在与兰放鹤的博弈之中棋差一招。
又是两道身影自众人身后冲出,直接进入了六天宫的火场之内,那是阎王殿的赏善与罚恶。他们本就是当年阎王爷手下的得力干将,此刻阎王爷身陷火场生死未卜,他们又怎能坐以待毙。虽然这祝融之凶猛足以令人望而却步,但他们效忠阎王爷已有数十年,纵使眼前是刀山火海,只要阎王爷身在其中,他们也必须走一遭。
两道身影进入了六天宫火场之中,顿时便被火舌吞没得无影无踪,只能听见两人的厉喝声与火焰的哔剥之声。而那厉喝声也很快越来越低,只剩下了逐渐凶猛的火焰吞噬木梁所造成的哔剥声,再无一人知晓他们两人以及第一个冲进去的古剑先生的死活。
进入这样的火场之后,便是真正的生死由命。
跪坐在地上的彼岸花一双秋瞳里已经盛满了泪水,她的身体微微颤抖,但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是抓着叶飞白的衣襟紧紧不放。叶飞白看了看一旁又陷入了愣神的铁怅,又看了看身旁跪坐着的彼岸花,忽然深吸了一口气,旋即将长衫下摆系在了腰间,大步走向了火场!
这位江湖上赫赫有名的白鹤公子,竟是打算为了几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冲入这九死一生的火场之中!
田一望看向他的目光之中已经多了几分敬意,他的脸上也多了几分惭愧。他对叶飞白微微抱拳,一语不发地让到了一旁。
他没有叶飞白那样的勇气,他也不认为自己有为了阎王爷以及古剑先生他们去冒险的必要,但这并不妨碍他对叶飞白的勇气致以敬意。
——然而下一秒,一道黑色的影子却骤然自众人身边一闪而过,直接超越了叶飞白,在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情况之下径直杀入了火场之中!
只听得一声巨响,一道熊熊燃烧的木门忽然倒塌了下来,正好落向了那道黑色的身影。然而一道更加巨大的声响却在那木门落下的瞬间响起,那黑影竟是看也未看,一脚便将那木门踢得四分五裂,在漫天的火星之中直接一头栽进了火场里,与此前的几道影子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熊瞎子,你疯了吗!”
几乎同一时间,蔺一笑的惊怒喝声也响了起来。几人齐齐回头,却见面色惊骇的蔺一笑手中已经多了一个空了的水桶,地面上也多了一大片水渍,只是本应该站在水渍之上的那个人此时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蔺一笑的脸色又惊又怒,他瞪着那黑影所消失的方向,又低头看了看手中空空如也的水桶,犹豫了许久之后,怒骂着将水桶扔在了地上坐了下来。
因为他也没有那样的勇气,他热爱着生活,所以他或许是最怕死的那个人。
这并不是什么值得羞愧或是蔑视的事情。
“......佩服。”
田一望脸色复杂地看着几乎被火焰吞噬尽殆的六天宫,忽然轻轻地叹了口气。
他已经知道了适才冲入火场的人是谁,也正因为如此,他这声佩服才显得弥足珍贵。
“阿弥陀佛。”
苦意紧闭双眼双手合十,低声为铁怅等人诵起了经。
半人影看了他一眼,漠然道:“他们还没死,为何要诵经?”
在场的众人都和他没有什么关系,谁死谁活与他毫不相干。但眼见着铁怅为了古剑先生等人冲入火场,他也不由得生出了一丝对铁怅的敬意——或许只有一丝,但那也是确切存在的一丝。
爆炸声与气浪在所有人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同时袭来,也让众人的脸色变得愈发难看。六天宫的二层楼忽然不翼而飞了一大半,燃烧着的碎木簌簌而下,让本来就在熊熊燃烧着的一层楼火势更加凶猛了几分。
叶飞白的脸色已经变得如纸一般苍白,他几次都想迈开脚步冲入火场,但理智似是又按捺住了他的冲动,让他停下了脚步。听得那刺耳的爆炸声,叶飞白蓦然回头,盯着彼岸花咬牙切齿地道:“为何会有如此之多的松油?为何那兰放鹤的手中会有火药?”
彼岸花被他声色俱厉的话语骇得微微一愣,她第一次看见叶飞白的面色由于愤怒而显得如此扭曲,她的声音仍然由于惊惧而有些颤抖:“这不可能,如此之多的松油运输起来绝非易事,他也绝不可能弄到如此之多的火药,他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你们阎王殿内有人暗中通敌,这一点难道还不够明显吗!”
蔺一笑怒吼着走到了叶飞白身边,瞪着彼岸花愤怒异常:“该死的,想要将这么多松油和火药堆在六天宫里,并且还要瞒过所有人的眼睛,你觉得有谁能做得到!如果不是你们阎王殿内有人暗中相助,他又如何能够弄到那么多火油与火药!”
彼岸花双目有些无神,她只是坐在地上嘴唇微微颤抖,但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叶飞白则拍了拍蔺一笑的肩膀,长叹一声道:“罢了,她也是受害者,我等纵使愤怒也不应迁怒于她。阿怅是个聪明人,我相信他一定能够冲出来——他总是能够给我意外和惊喜......”
叶飞白的话语也有些凌乱,毕竟意外和惊喜本就与“信任”一词相驳。
一群手持水桶水瓢的鬼卒从众人身边狂奔而过,在火场的外围将手中的器皿一泼便立刻转身而去。这样的举动虽然有些杯水车薪,但至少能够将火势控制起来些许,甚至连不少江湖豪客也加入了他们的队列之中,一同前往了取水之处。
站在六天宫前的,只剩下了叶飞白等人,以及剩下的数十位江湖人。他们的目光全部集中在熊熊燃烧的火场之上,有人仍然在幸灾乐祸,有人在心忧那兰放鹤是否真的就此得手,但更多的人,却是在等待着一个黑色的身影自火场之中突出重围。
——等待着那个奇迹的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