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戴着斗笠,放下了几枚铜板,从饭桌前起了身。
年迈的小店老板只有在这个时候腿脚才会变得灵活起来,之前不论如何唤他倒茶,他都只会抱着自己的拐杖摇头叹息。男人从斗笠下看着他扔下自己的拐杖三步并作两步两步便捡走了铜板,拿自己肩膀上的破烂抹布随便擦了擦那张桌子,然后喜气连天地收拾走了自己的面碗。
这破烂小店位于城墙边不远处,距离城门却又尚且还有些距离,算是最差的位置。
小店里没有别的客人,更没有别的伙计,从厨师到伙计到老板,全部都由这个老人担任。
这并不见得是一件坏事,没有客人也就自然显得清闲,没有帮厨也就不用把银钱分给他人。
对于男人而言,这样的店是他最喜欢的去处,尤其是现在的局面之下。
“难怪昨日突然封了城门,原来是有朝廷要犯逃到了城里。”
两个破落户手上抓着一张通缉令,自这间破店的布帘之外走了过去。那两人之中,一个嗓音嘶哑的汉子啐了一口,骂骂咧咧地道:“他娘的,大爷我全家老小都等着我出城打猎养家糊口,这时节的猎物又最是最没有警惕心的,想不到却被这直娘贼给锁在了城里,真是岂有此理!”
“李兄莫慌,你看看这通缉令最后一行写了些什么。”
他旁边那人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奸猾,语气里透着阴恻恻的笑意:“提供线索者赏银五十两,线索有用者赏银百两,抓到要犯者赏银千两!李兄,你勤勤恳恳打一年的猎,也充其量不过几十两银子的进账吧?”
两人的声音越来越远,那嗓音嘶哑的李兄在远方大笑道:“张老弟说得有理,若是你我真能寻得那要犯的行踪,岂不是就此飞黄腾达了?......”
大笑声渐渐随着夜风消失在暮色里,男人在心中轻声叹了口气,缓缓地活动了一下身形,然后佝偻着背一瘸一拐地走了出去。
他来的时候,便是这么一副模样。
小店外贴着无数告示与通缉令,不少已经随着年岁变成了字迹难以辨认的废纸张。男人随手从墙上取了一张崭新的通缉令,一面一瘸一拐地走向远方,一面低头看着那张画有人像的通缉令。
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深吸了一口气,斗笠之下的目光之中闪过了一丝愤怒。
那画像画得实在是太过精髓了些,男人见过欧罗斯一种名叫“映像暗箱”的玩意儿,那东西可以通过某种途径将画面模糊不清地刻画在纸板或是别的东西上。但男人眼前这张画像却画得比那暗箱映出来的还要神似几分,虽然只是墨色的线条,但却将他在月下逃离的那一幕画得惟妙惟肖。
男人揉了揉自己的腰,觉得自己一直佝偻着的腰背有些不舒服。
头上的斗笠也散发着一股怪异的味道,那是他今日凌晨时分出门时自屋主的房间里偷走的。他没有投宿客栈,而是随意地找了一家没有养狗的庭院,便直接在院子里休息了半夜——那些普通的百姓还没法发现他的行踪,纵使他大摇大摆地就睡在别人的柴房里,纵使那院子的男主人夜间如厕时就从柴房门口经过,也没能发现有个陌生人睡在柴房里。
男人摇了摇头,一步一步地走向远方。
暮色有些昏沉,今日分明是个艳阳天,也不知为何突然就昏暗了下来。聒噪的乌鸦在夜空里嘶鸣,似有蝙蝠在小巷里飞舞,一切都显得如此阴森。
男人只觉得自己的胸口有些发闷,他虽然低着头一语不发地走在路上,但却不知道自己该去往哪里。
远处的人声有些鼎沸,男人摇了摇头,努力地回忆了一下远处的街道。那应该是杭城的一条大道,道路的两侧有不少的店铺,或许应该比其他地方更繁华一些。
繁华,也就意味着混乱。
男人打定主意,加快了步伐走向了小巷的尽头。
繁杂喧嚣的大道上人满为患,改良的油灯普及之后,宵禁的执行力度便放宽了不少,因此不少百姓都喜欢在晚膳之后在处处张灯结彩的大街上转一转——当年魏太祖放宽宵禁时曾有不少朝中大臣极力反对,只是魏太祖将改良的油灯推行了开来,又加大力度置办了大量的水龙与水龙队,这才让朝中的反对之声小了下去。
当然,对于那位皇帝而言,反对和同意都没有任何的意义,只要他想,那就够了。
男人胡思乱想着,佝偻着背一瘸一拐地在大街上漫步着。
小巷里出现的人影总是会惹人瞩目的,尤其是他这样带着斗笠行踪诡秘的人,尤其容易被人盯上。但大道上就不同了,潜意识里人们都不会去留意那些在大街上与自己擦肩而过的人们,因为与自己擦肩而过的人实在是太多太多,纵使擦肩而过的那人有些古怪,人们也只会觉得是某个喜好奇装异服的江湖人而已。
他们总会觉得,要犯绝不会大摇大摆地出现在大街上,只会在小巷中躲避着人们的视线。
不远处的楼阁上有一座大钟,这样的大钟在每一个街区都有,从清晨到子时,每过一个时辰,这大钟都会被人敲响一次,算是百姓们计算时间的方法之一。那座楼阁下有不少人在休憩闲聊,这也算是大魏的一道奇特的风景线,因为只有这里才会有免费的茶水与小食,供寻常百姓们在此打发时间。就连那些欧罗斯人也同魏人们一般,穿着轻便的长衫或是单衣,操着一口蹩脚的中原话和百姓们一道闲聊着。
大魏——不,华夏的包容性,在大魏的盛世之中显得尤为突出。
“这个是非常特别的一种作画方法,在下在在下非常美丽的故乡看见过,非常没有想到在这里居然也能看见!”
一个操着一口蹩脚官话的欧罗斯人在人群中惊呼着,让男人忍不住产生了些许好奇心。
那欧罗斯人虽然措辞和语调都显得怪异至极,但这并不妨碍一旁的众人理解他的意思,只是他那腔调与措辞实在是太古怪了些,“非常”二字似是用得也太多了些,令得他们忍不住哄笑了起来。一个汉子抢先开口笑道:“老罗,你来杭城都快有十年了吧?这口音怎么就改不了了呢?”
那被称之为老罗的欧罗斯人忍不住嘿嘿笑了笑:“大魏的话非常难学,在下学了很久也没有学会。”
“罗掌柜来了十年,也被你们调笑了十年,你们没说烦,老夫都听烦了。”
一位似是颇为德高望重的老者开了口,含笑道:“还是先说这画吧,罗掌柜——这画的确颇有些奇妙之处,老夫年近古稀,却从未见过这般有趣的画技。这着笔所用的墨似是也和老夫所见的有所不同,这墨似是太淡了些,难不成这画实乃炭笔所作?”
“炭笔?”
那罗掌柜挠了挠头,似是在回忆炭笔到底是什么东西。少顷,他猛然一拍脑袋,大笑道:“周老伯所言不差,这的确是炭笔,是非常好的炭笔!在我的故乡,有一些画家会用这种炭笔来作画,虽然没有这里的画那样非常美丽,但是这种画法只求还原,除此之外便再也没有了别的要求!”
这罗掌柜的官话的确是有些让人想笑,于是人们又开始小声地哄笑了起来。
男人一瘸一拐不动声色地凑了过去,那斗笠的竹帘挡住了他的面孔,也挡住了人们投向他的视线——他虽然不会丹青之术,对于此道也没有太大的兴趣,但他终归是出身于书香门第,此刻听闻有一种自己闻所未闻的画艺出现在了这里,令他也不由自主地想要过去观上一观。
——反正自己终归是要四处躲藏的,此刻自己也只能先暂时呆在人多的地方,凑一凑热闹又有何妨?
他心里一面劝说着自己,一面告着罪走到了较为靠前的地方。
于是他看到了亚麻色卷发的罗掌柜、坐在一旁的竹椅上的老人、一开始说话的那个穿着短褂的汉子、以及墙上那幅巨大的画,黑白的画。
那画就画在通缉令上,所以那通缉令同样也极其巨大。
“我以前遇到过一位非常有名的大魏画家,他说这种画法应当叫做‘素描’。”
罗掌柜手舞足蹈地笑道:“在我的故乡,这种画法有许多人都会,因为这种画法不需要色彩与工具,只需要一根炭笔就行了,所以很容易学习。只是我没有想到在大魏也有会画素描的人,我很早以前就觉得,如果大魏可以推行素描画法,这通缉令的准确程度会增加非常多!”
老人抚髯微笑道:“倒也有理,这画可比以往所见的通缉令要形象多了,杨知府不愧为我杭城知府,果然有大能。”
人们一阵欢呼和赞叹,似是都对杨知府这张通缉令无比满意。这幅劳什子的“素描”画得极为传神,远比用毛笔勾勒出的线条要更能让人辨识许多,好几个青皮已经走到了较近的位置仔细看着那幅素描,似是打算将这张面孔刻在自己的脑海里,好在这一片街区里好好地搜一搜那官府要犯的踪迹。
每个人都在欢笑,他们觉得那五十两、一百两、甚至白银千两,或许就会落在自己的头上。
只是男人的脸色却苍白得像是纸一样。
和通缉令上的那张脸一样惨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