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海昨夜辗转反侧,久久不能入梦。倒不是完全觉得愧对老庞,更是因为对自己良知的谴责。他没有赎罪的打算,只是默默发誓绝不再干此类勾当,以免让自己人格中低劣的一面沉渣泛起。
大门的施工仍在进行中,孙兵已经完成了由门卫到监工的转型。辰海早上见他时,已经完全看不出傻子的痕迹,甚至比有些一直都很正常的人,看起来还要正常。
贾顾问见到辰海的第一句话就是询问设计图纸的进展,催他抓紧时间,说这边大门一完工,那边花园就上马。辰海不好意思说能力有限,因为昨天刚信誓旦旦的大包大揽。他心里琢磨着,实在不行就自己花钱,找个专业的人来做,反正不能因为这事,让贾顾问觉得自己办事不靠谱。
于主任一早去看了老庞,回来后心事重重,大概觉得老庞的境遇跟自己也脱不了干系。正心烦的时候,开超市的老赵找来了,他的目的可想而知。
老赵先是委婉的询问了老庞的病情,然后假惺惺的可怜和同情一番,最后拐弯抹角的道出自己的想法。
老赵说:“你看老庞这饭店也开不成了,那房子闲着也是闲着,我倒是有个想法。”
“嗯,说吧。”于主任耐着性子说
老赵接着说:“咱们学校今年学生多,我这超市的规模眼看着不够用。一下课学生都来了,结账都要排半天的队。我想能不能把二楼也给我用,这不也算是给学生提供方便嘛。”
“行,你先回去吧,等我们研究一下再说。”于主任敷衍道
老赵走后没多久,老钱又找到于主任,意思跟老赵差不多,只不过他是想用二楼开网吧,还美其名曰电子阅览室。于主任也是敷衍了事。
之后老孙和老李也分别来找了于主任,于主任看出他们的意图都一样,根本就没给两人说话的机会,而是统一对外传出话来,说老庞原来开饭店的二楼,暂时不会转租他人,待校领导班子开会,议过之后再做决定。
这话一传出来,又多了许多人打起在二楼开买卖的念头。其实明摆着的事,谁都知道学校里的买卖是稳赚不赔的,好不容易有了机会,有想法的人肯定会尽力争取。
对于主任来说,他肯定不会马上就将二楼给别人用。一方面老庞还未清醒,如果他好了,那肯定还要让他继续用,当然如果他好不了,那就另当别论。另一方面,于主任也不敢擅自做主,这种事毕竟还是要校长说的算。
想到这里,于主任觉得应该把老庞饭店的事向校长回报一下。可是此时汇报,他自己又逃不脱责任。正苦恼的时候,贾顾问找上门来。
贾顾问明知于主任为何苦恼,嘴上却不说,而是商量给孙兵涨工资的事情。
贾顾问说:“孙兵本来只是门卫,可现在又让他干了监工的活儿,我觉得工资应该调整一下。”
于主任说:“调工资还是要请示校长才行,咱们自作主张不合适。”
贾顾问不甘心,又说:“要不就给他做些加班费,好歹让人家得些好处。”
最终于主任妥协,随贾顾问去做。
临走时,贾顾问随口提了一句:“我听说院里的饭店出事了,不要紧吧。”
“不要紧,只是卫生不好,停业整顿了。”于主任说
“那就好,不过我倒是建议,是不是可以考虑借这个机会,把那个地方给撤了。”贾顾问说
于主任有些惊讶,说:“这不好吧,都租给人家了,再硬收回来,这帮人会闹的。”
贾顾问边往外走边说:“那也比真出了大事,连累学校要好。这次饭店的事没牵着到学生,算是万幸。”
贾顾问看似是提醒,实际更像是警告。他没有继续跟于主任探讨这个话题,因为他还不想现在就闹的剑拔弩张,把所有矛头都指向自己。他只是偷偷替这事开了个头,然后等着事态发展到一定程度的时候,自己再以和事老的身份出面协调解决问题。这样既净化的校园环境,又树立了威信,一举两得。
而于主任听了贾顾问的话后,自己也在反思,因为他心里清楚,女寝后面的活动中心,虽然是在校长默许下开起来的,但所有场所都没有经营许可。昨天老庞饭店出了事,没人追究他责任,明天要是别人家也出了问题,他可能就没有这么幸运了。更何况现在还多了个贾顾问,自己在学校的地位岌岌可危,若此时被人算计,那可真是毫无还手之力。
正好现在老庞的饭店也不干了,他也没有自己想要特别关照的人了,何不借此机会,除去这个隐患。至于校长那里,也不能完全听凭他指挥,真要是出了事,黑锅还是自己背。
再者说,于主任本来惦记的副校长的位置,也被这个“假顾问”以另一种形式委婉的霸占了,自己岁数也不小了,过几年也没有竞争的条件了,先保全了眼前再说吧。
于主任自己谋划了半天,决定先不把这事告诉校长,他要请贾顾问牵头,把“活动中心”撤销,这样即消除了隐患,又不会得罪下面的人。等一切处理完毕,再通知校长,若是校长责怪,就拉上贾顾问做垫背,有贾顾问参与其中,校长又能奈何。
而对于贾顾问来说,这简直就是个意外惊喜。从于主任那里回去,他还盘算着下一步怎么走,结果于主任就自己找上门来。虽然贾顾问乐意之至,但还是表现出一副为难的样子。
贾顾问对于主任说:“毕竟你跟他们相处的时间久了,拉不下脸来,那就由我来办,咱们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
两人商议决定,下班之前召开全校大会,以上级部门不允许学校内存在个人经营性场所为由,撤销“活动中心”,收回房屋。
大事已定,贾顾问做进一步工作安排。辰海负责会议通知,会场布置,以及相关材料准备。梅道仁负责组织学生为会议提供保障性帮助,以免出现场面无法控制的情况,便于领导撤离。孙兵因为看守施工现场脱不开身,所以贾顾问未做吩咐。
梅道仁听了贾顾问给自己安排的工作,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让学生保护老师,还撤离,这是要说什么严重的事情。他偷偷问辰海,辰海只告诉他跟老庞有关。
开会之前,芷梦找到辰海,说刚才见了张亦菲,她正要赶去医院,因为老庞可能要不行了。芷梦问辰海,是不是他们两个也应该赶过去,可辰海此刻正忙着准备会议,确实脱不开身。
辰海对芷梦说:“你先去,我这边忙完就过去,有什么情况随时给我打电话。”
芷梦走后,辰海心里忐忑不安,脑海中总是浮现第一次与老庞见面时,他精神矍铄的样子。人的脆弱有时就像春季里破冰的江面,根本经不起辚轹。那饭店就如老庞心中的一个寄托,是情感宣泄的地方,更是生计所在。辰海已经分不清自己内心的罪恶感和成就感孰轻孰重,他只愿老庞能度过难关,以免让自己背负这不幸的体验。
会场内,人头攒动。因为这事跟大多数人无关,所以除了那四家之外,都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态来参会的。贾顾问让大家都来,其实也就是想展示一下自己的威严,而此刻于主任正好不想抢他的“风头”,尽量做个旁观者,少引人注意。
人们议论纷纷,都在猜测两位领导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四家人表面上一团和气,但心里也都各自做好了打算,但是他们怎么也想不到,今天这会开完,自己的买卖就要关门了。
梅道仁维持会场秩序,辰海请两位领导入席,会议正式开始。贾顾问向于主任客气,请他开场。于主任比他还客气,婉言谢绝。
贾顾问行完礼数,开始说话。
“昨天的事情,想必大家都已经知道了。老庞的饭店,由于卫生问题,被相关部门查封。这件事对咱们学校造成了极其恶劣的不良影响,上部门已经下达了整改的要求……”
说到这时,会场内鸦雀无声。
“上级部门要求,关闭学校内所有个人经营性场所,收回学校以租赁形式提供给个人或集体使用的公有房屋。”
此话一出,赵钱孙李四位老汉一起炸了锅,拍着桌子质问贾顾问有何权利做此决定。其余旁观者见热闹来了,有的咧嘴观赏,有的议论纷纷。
贾顾问不予理会,继续说:“这是上级的决定,请相关人员在下周一之前,闭店搬出,逾期将强制执行。”
多余的话贾顾问也没有说,在梅道仁和几个学生的簇拥下,撤离了会场。大家对贾顾问不熟,转而又向于主任求救。于主任被困在里面脱不开身,摆出一副心有余力不足的样子,一遍又一遍的向大家保证,等风头过去,一定再想办法。
辰海的心思压根不在会场里,从始至终心不在焉。从会议室出来,他跟贾顾问请了假,便急匆匆的赶往医院。
他把车开的飞快,后备箱里的斧子叮铛作响,让他又想起了那只没找到的老虎。也许是时候忘掉这件事情,可辰海总是于心不安,甚至把它当做信仰。好在辰海是个坚定的无神论者,信仰对他来说就像婚礼上的誓词,说时有心,行时无力。
一个急刹车,辰海险些追尾,冒了一身的冷汗。他把车缓缓停在路边,等心跳恢复平静。他忽然发觉自己的焦急毫无理由,仔细琢磨,其实不是为了见老庞最后一眼,而是不放心芷梦孤身前往医院。
自己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在心里画了一个大大的问号。面对死亡他可以无动于衷,面对友情也可以毫不珍惜,但当他面对爱情的时候,却又显得贪得无厌。
辰海不再急着赶路,他打开广播,搜索着适合自己此时心境的歌曲,缓慢的行驶在路上。望着人来人往的街道,猜测着有没有人也曾有过同他一样的境遇,看着一张张陌生的脸,想着一件件烦心的事。
老庞的病房里,来了许多人,大概都是家里人,像是在做临终告别。芷梦和张亦菲站在庞梓文身后,见辰海来了,芷梦擦干眼泪来见他。
“怎么样了?”辰海问
“医生说可能过不了今晚。”芷梦说
有人忙着与回光返照的老庞说几句告别的话,有人已经在门外准备后事。辰海和芷梦在门外坐下,看着进进出出的人越来愈多。
午夜时分,庞梓文的父母终于赶了回来,他们围在病床旁,静静的听着老庞的临终嘱托。辰海注意到,庞梓文好像有意在回避自己的父母。
一声声呼喊,一句句哀叹,老庞在家人的陪伴下,永远的闭上了双眼。
辰海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因为终于可以回家睡觉了。但悲伤的气氛仍在持续蔓延,就连芷梦也哭泣不止,她甚至比张亦菲这个庞梓文的疑似女朋友看起来还要伤心,这不免让辰海有些愤懑。
请来的先生为老庞穿上寿衣,然后将一摞厚厚的冥币塞到他怀里,最后几个生前要好老伙计合力将他抬入纸棺。在天微亮时,老庞上了车,奔向了人生的终点站。
辰海和芷梦没有随他们去殡仪馆,而是在大家不注意时候偷偷的溜走了。
张亦菲始终陪在庞梓文身边,仿佛已经成了家里人,芷梦本想陪着她,但却被辰海阻止了。芷梦看的出来,辰海虽然嘴上没说,但心里还是在意她跟庞梓文的过往。
熬了一夜,两人都饿坏了,可是这么早,街上的饭店都还没开门。正巧芷梦的母亲打来电话,芷梦便邀辰海到自己家里吃饭。
辰海本想拒绝,认为两人相处时间太短,见家长为时过早。但芷梦并不介意,还向他夸耀母亲煮的粥如何好吃,这让辰海也不好意思再推辞,只能硬着头皮去了芷梦家。
到了芷梦家楼下,辰海才想起第一次去家里不应该空着手,可之前毫无准备,这么早也没地方置备。芷梦看他傻乎乎的样子,就宽慰他说母亲为人和善,不会介意。
梦母是个很开明的人,她并不如芷梦一般娇柔,而是干练果敢,从辰海进门,到坐下吃饭,她也只是礼数上的简单招呼,并没有盘问,好像只是把他当做芷梦的一个普通朋友。
辰海本来准备的台词一句也没用上,趁着他上厕所的空当,母女二人的窃窃私语引起了辰海的注意。梦母反复的重复着“小孩,小孩”,好像是在说辰海像个小孩子,还不懂事。
吃过饭闲坐了片刻,梦母似乎也对辰海提不起兴趣,最后还是芷梦谎称要出去看电影,才草草的结束了这次没头没脑的拜访。
芷梦问辰海:“你对我妈印象怎么样?”
辰海不假思索的说:“还行,挺好玩的。”
芷梦没忍住笑了出来。
辰海没敢问梦母对自己的印象,因为他觉得不重要,反正也没打算经常过来拜访,这次也只是不好意思拒绝芷梦,才来应付。他只想如现在这样,毫无进展的与芷梦相处下去,可他不知道,女人若是让你见了她的家长,就如同把你提上了计划表,辰海还不知道,芷梦正在考虑让辰海成为自己未来生活的一部分。
如果按照礼数来讲,先去拜访女方家长是最起码的尊重,只有当女方家长认可之后,两人才有必要去见男方家长。辰海不懂,以为见我梦母就算完成了任务,而芷梦却觉得自己现在该被邀请去见辰海家长。她看辰海不问,便主动提醒。
“我妈对你印象还不错。”芷梦说
“她怎么说?”辰海问
“那不能告诉你,反正就是还不错。”芷梦卖官司道
辰海沉浸在惶恐中默不作声,芷梦也只能点到为止,怕太主动显得轻浮。
辰海还不理解男女相处的本质,单纯的认为就是男欢女爱。说他单纯的爱着芷梦,不如说他享受在情欲中无法自拔,却没有做好负起责任的准备。这也是梦母见到辰海时所担心的,她没有看错,辰海的确还是个孩子,言谈举止都透露出孩子的无知,把一个女人的命运托付给一个孩子,简直就是拿她的青春做赌注。
好在芷梦并不这样想,她虽不憧憬着梦幻般的爱情照进现实,却也不愿用现实的尺度丈量心上人的质量,即使不在乎乐极生悲,但也要能全身而退。
两人心不在焉的看完了电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回到了他们的窝里,也许现实就像枷锁,形式犹如牢笼,生活本身就是挣扎与妥协的交替。
明天是飞姐的婚礼,后天是老庞的葬礼,这一喜一悲两件事连在一起,就像是人生的起起伏伏,总有些事不期而遇,总有些人萍水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