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那青山之外,水泽之间,有一岛,岛上有一世外村庄。
是个清静、纯朴、安闲而不讲究排场的地方,在这个幽静的地方有灿烂的阳光、清新的空气和闪耀的、蔚蓝的海,而没有那煞风景的喧嚣、扰攘,以及奇装异服和浮华的炫耀。
村庄里住着一位农夫,名唤唐吉,平日里乡亲们管他叫唐老爹,也有的叫唐老汉。
我们这位唐老爹已年近六旬,头发花白,但身子骨还十分硬朗,身材瘦削,面貌清癯。老爹家里有一妻子,名字我就不提了,因为他身体虽然还很健康,但命不久矣,马上就要淡出读者老爷们的视野了;有一女儿,早已出嫁,就在村庄的另一头,与老爹家相隔不过十四五里路,名字……不提。
和其他农夫一样,唐老爹每天过着循环往复的生活,日出而作,开垦田土;日入而歇,秉烛闲行,倒也安然而惬意。一天,唐老爹正在田地里除草,只见村庄另一头的小儿王小二奔了过来,对老爹喊道:“唐老爹!唐老爹!你家女婿病得狠,你女儿唤我来请老爹到那里去看看。请老爹就要去。”老爹忙丢掉锄头,向小二问道:“究竟怎么个病法?”,小二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叫老爹快去。
老爹只得忙跟着小二往村子那一头竞走去,到了女婿家,看见女婿果然病重,村里的医生赛扁鹊正在那里看,用着药总不见效,家里乱成一锅粥。一连如此过了几天,女婿终于走了,老爹恸哭了一场,见女儿更是哭得天愁地惨,便抹了抹眼泪出门去帮忙料理后事。待女婿入了殓,便问女儿:“你如今要怎样?”女儿拜过公婆,与老汉说道:“父亲在上,女儿如今死了丈夫,您又年事已高,料想也养活不来女儿了,而今就想辞别了公婆、父亲,也便寻一条死路,跟着丈夫一处去了罢!”
公婆俩听见这话,惊得涕泗直流,说道:“我儿,你气疯了!蝼蚁尚且贪生,你怎么讲出这样话来!你生是我家人,死是我家鬼,我做公婆的怎的不养活你,要你父亲养活?快不要如此!”
女儿泣道:“爹妈也老了,做媳妇的不能孝顺爹妈,反累爹妈,我心里不安,只是由着我到这条路上去罢。只是我死还有几天工夫,只求父亲到家替母亲说了,请母亲到这里来,我当面别一别,这是要紧的。”
唐老爹点了点头向女儿公婆道:“亲家,自古‘心去意难留’,我这小女要殉节的真切,倒也由着她行罢。这是青史留名的事,咱们反能拦着她不成?我今日就回家去叫我她母亲来和小女作别。”亲家再三哀求,唐老爹执意,径直回到家里,将始末向老妻说了。
老妻听罢泣道:“你这背时砍脑壳的!怎将越活越呆了?独女要死,你该劝她,怎倒叫她去死?这是甚么话?”唐老爹只道:“这样的事你这老娘们是不晓得的。”老妻直跺脚,边抹着眼泪边向女婿家走去,要去劝女儿。而唐老爹在家,依旧耕田作地,候着女儿的消息。
正如老爹所言,女儿心去意难留,老妻去那里劝,哪里劝得转。每日里茶饭不吃,饿到六天上,终于不能起床。老妻看着伤心惨目,痛入心脾,也跟着病倒了,被邻里抬了回来。又过了三日,几个人来报到:“姑娘饿了八日,在今日午时去世了!”
老妻听罢,哭死了过去,灌醒回来,复大哭不止。唐老爹走到床面前说道:“你这老婆娘真正是个呆子!女儿她而今已是成了仙了,你哭他怎的?他这死的好,只怕我将来还不能像他这一个好题目死哩!”又仰天大笑道:“死的好!死的好!”大笑着,走出房门去了。
没过几日,老妻也去世了。
唐吉年近六旬,自是将生死看开了的,料想这世上总是死者多,生者少,总归活到一两百岁,也脱不过一个死字。
然而又想到尧舜死后是腐骨黄土一堆,桀纣死后也是腐骨黄土一堆;人死后是腐骨黄土一堆,草木禽兽死后也是腐骨黄土一堆,万物所异者生,所同者死也。唐吉回首一生,虽然并没有多大趣味,但一想到死后要与草木禽兽等无识之物归为一类,觉得愧对有心之灵,辜负此生,辜负此身,于是动了寻仙访道之心,想要离开村庄,远去海外寻找个长生之法。
两日后,殷红的三足金乌刚刚将自己一束束美丽的毛羽洒向这个百余里见方的村庄,小巧玲珑、五彩缤纷的鸟儿便唱着甜蜜的、婉转动听的歌儿,迎接玫瑰红的晨曦降临人间,早霞离开醋意浓浓的丈夫的软床,正在地平线上的一个个门口与人们见面,而这时本书的主角唐吉,也早已将粮草、竹筏等备齐前往海边正要踏上寻仙访道的长生之路。
闻者赶来劝他:“这世上哪有甚么长生不死的仙人?这天地只方圆百余里大,倘有长生不死的仙人,何必要你去找?”
唐吉自顾自收拾行装,登上竹筏向那人道:“或许天地远不止这么大呢?”随即朝着一个方向撑篙远去。
但几日后,唐吉又看到了自己的村庄,方才明白这里的人世代认为天地只有方圆百里的原因,于是不再凭自己的感官指引方向,而是随海风与海浪的的意志行进,筏子愿意去哪儿,他就去哪儿,他认为,老天给自己指引的方向比自己认为的方向要更准一些。
海中无岁月,也不知过了多久,唐吉随波逐流的一路上披星戴月、风餐露宿自不必说。有时赤日炎炎,晒得他连脑浆都快融化了,如果他还有脑浆的话;有时天降冰雹,打得他血肉都快瓦解掉了,假如他还有血肉之情的话。
所幸虽然饱受饥寒淋晒之苦,好歹没有遇上甚么海事,也算是天可怜见,如此漂流到干粮袋将要见底的时候,一道绿光自远方的地平线升起,仿佛前来接引唐吉升仙的通道。
唐吉急忙撑篙向着绿光行去,不多时终于看明白那是什么,惊叹道:“好大一座绿岛!其上必有仙人无疑。”
原来这是一块大陆,海岸线延伸到天际的尽头,陆上的丛林在阳光下反射着耀眼的霞光,从海外看,如同一颗硕大无朋的绿宝石,熠熠生辉。
待唐吉登陆,已时候不早,只见一轮蓝月早已升上地平线要与红日争辉,金黄色的晚霞与头顶绿羽的公鹜齐飞,下面是一望无际的绿色旷野,野上空无一人,仅余衣衫褴褛的唐吉,背负着剩余不多的干粮,缓步在寂静的傍晚,与逐渐远去的、承载过其理想的竹筏平分此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