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野遗迹,瀛莱山下瀛莱城,晚来江畔酒馆内。
“少爷,真不再多玩几天了?这武道大会可精彩得紧哩,不若再看几场?。”
“还看你女马个锤子,没一个我打得过的。”
“话不能这么说嘛,少爷,”月支道,“你年纪还小,虽败犹荣。”
“两位道友,肆外月明良夜,风景不可辜负,何不出来同饮几杯?”这时一道素衣身影出现在二人桌旁。
唐吉举头望去,却见那在场上将他击败的月歌剑侠,正拱手向二人见礼。
唐吉二人忙起身回礼。
月支笑道:“少侠在场上胜了我家少爷,于场下也要寻个酒肆胜我家少爷一场么?”
唐吉知道月支故意取笑自己,在一旁恼得咬牙切齿。
那月歌连忙拱手道:“不敢!不敢!只是恰逢雨霁云销,月明江清,如此好景却只在下一人独饮,故举目四顾欲寻一知己共赏良夜风情,巧见二位亦在此惆怅,故斗胆相邀。”
唐吉道:“月兄风华绝代,屈尊来邀我这手下败将,怎敢相拒?”
月歌连道不敢,谦道:“白日已执布鼓于雷门,众目之下难辞一击之笑,幸不辜负,但要说这修行,在下是不及唐兄万一的。”
“二位,”月支在旁笑道,“夜短苦昼长,莫耽误了吃酒!”
遂三人出了屋,来到酒馆天井,正值江上月明明,雨后似春洗。
“还未请教这位前辈尊姓大名。”月歌向月支拱手道。
“本家,哈哈,”月支笑道,“姓月名支也。”
唐吉道:“你莫要听他胡说,他这姓是自己取得,不是传承过来的。”
三人大笑。一面饮酒一面畅谈
“少侠惊才绝艳,想必也是出生显赫之家罢。”
“在下只是一介散修,出生芒、砀山泽之间。”
“哦?我听闻月姓乃和之国的姓氏,而少侠却代表冥国出战,还以为与两国官府有些交集呢。”
“不满二位道友,在下自小仰慕冥国之悠久历史与精深文化,故十五岁那年便从和之国往冥国游历,眼下因盘缠见底,才代表冥国参战武道大会,以资修行用度。”
三人正谈、饮至酣畅处,忽有人高声喊道:“店家!你这儿可有掠影镜?”
这掠影镜,乃道门的衍生品,与道门有异曲同工之妙,能将一地的景象通过道境实时传送至另一地,延迟几近于无,只需一人持一镜映着某一景象,另一镜便也能显现这一景象,因为技术难度相对道门较小,不似道门用来传送人物,而只传送光线,所以这掠影镜并非一一对应,每一面镜都能接收到全天下其他镜的景象。
“有嘞!客官,这就给您抬出来!”
出来两个店小二不知从哪里徐徐抬过来一面八丈高的正方形镜子,摆在天井。
“客官要看哪里?”店小二向先前那人问道。
“今天是二十国峰会日,便看看那里的景象罢。”
“好嘞!”店小二应道,说罢往镜中吐出一口造化之气,这镜上便出现了画面。
此时画面中正映着一位苍老的国王。
看官们,说者用苍老来形容这位国王完全是大发慈悲、嘴下留情,若要实事求是,描述其真实相貌,那实在难登大雅之堂——吾从未见过如此行将就木、垂垂老矣之人,仿佛刚被盗墓者刨了坟头从几百年前的棺材里将他请出来一般。
他的皮肤上覆盖着一层柔软的苔藓,皱纹间偶尔能见到一两颗虫卵将要孵化,头皮上肆意妄为的杂草荆棘取代了毛发,眼珠仿若木匠雕塑的一般,没有活人气息,唯一能让人分辨其死生存亡的,便是他和煦的微笑,看官们,说他的微笑和煦完全是主观评断,客观来讲,这微笑渗人得紧,因为其仅剩的几颗牙齿仿若成了化石,上面布满藻类,隔着掠影境,都能感受到其口中散发出的死尸臭味。
月歌看到这般景象,垂泪涕泣,捂面恸哭。
唐吉忙拭其泪道:“月兄想起甚么伤心事不成,忽然至此。”
“唐兄有所不知,这画面中的,正是我和之国的国王,”月歌道:“感我王甚为仁厚,一生为民,晚年却无一抔之土可托,余每见其惨状,直痛得心肝皆裂。”说罢复大哭不止。
唐吉问道:“人生何处不青山,和之国岂无其葬身之地耶?”
月歌掩涕道:“我王的陵墓早已修筑好,全国人民都盼着他死,然而他总提着一口气,不肯死,认为和之国无他栖尸之地,岂不教人痛哉?”
“这又是何故?”月支问道,“和之国的国王不葬在和之国,还能葬去哪里?”
此时,酒馆内的饮客看着掠影镜热闹了起来。
画面中。
和王一见米国国王到来,便立即宛若臣子觐见皇帝一般低眉顺眼地赶去接待,紧紧地握住米王的手,谄笑道“和、米两国友谊万岁!”
“哈哈哈哈。”酒馆内哄笑起来。
“货真价实的狗式外交,观众们。”有人在酒馆内高声嚷道。
“和王恨不得变成狗去舔米王的屁股哩。”
“我听说和国的文化都是从冥国学来的,怎不见得有半点气节?”
“那冥国天子龙行虎步、器宇轩昂,就算在米王面前亦不落半点风采,这才是该学的。”
……
酒馆内叽叽喳喳,饮客们全在取笑和王的“狗式外交”,充斥着快活的气息。
月歌听得这些侮蔑的话,愈加伤心,放声痛哭起来,但他的涕泣声很快就被酒馆内的哄笑声掩盖。
过了许久,酒馆内哄笑的众人方依稀散去,这时月歌方停止哭泣,捧起一壶酒,自顾自地喝,自顾自地说道起来:
“不知从何时开始,我便开始向往冥国的土地,那里是诗人的乐园。唐兄,我自幼贫贱,苦苦熬到志学之年,才攒够了盘缠,有能力前往冥国游历。”
“然而…”
“那里与书籍上写的大相径庭,我一踏入冥国的国境,便看到遍地的死人、骷髅,而非鸟语花香。”
“之后的四年里,我游遍冥国,但无论我去到哪里,放眼望去都是饥寒交迫致死的尸骨。”
“我唯一能看到的活人只有皇室、贵族与猪猡。”
“其中的猪猡,明明是贵族与皇帝的奴隶,明明毫无特别的才能可以夸示于人,却没来由地自大,只可惜没有‘个人的自大’,只有‘合群的爱国的自大’,他们将国家拿来做个影子,然后躲在影子里张目摇舌,一提到冥国,他们就云‘冥国地大物博,开化最早,道德天下第一’。”
“倘有人问这些猪猡:‘冥国强大如斯,你们何以在此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朱门外的人民何以饥寒交迫、死无人知耶?’”
“它们便云:‘外国物质文明虽高,冥国精神文明更好’。或消极反驳:‘外国也有冻死骨,也有奴隶,冥国如何有不得?’”
“冥国的天子固然伟大,气度非凡,面对仙野最强大的国家亦昂首挺胸,他是一国之君,自可以闭着眼自负,可以有‘个人的自大’。”
“然而冥王不尊重米王,米王便要给冥王小鞋穿,冥王固然受不到难,但他的人民却替他受了难。”
“就算这样,冥国猪猡饥寒交迫之际,还在称颂冥王在米王面前之器宇轩昂,殊不知正是这器宇轩昂将他们的人民变成了尸骨和猪猡。”
“然而冥国终究是伟大的,他们有辉煌的历史、灿烂的文化,就算冥国人灭绝了,这片土地也会出现新的人种,继承他们的历史,学习他们的文化,成为新的冥国人。”
“我们和之国有什么呢?我们只有一块荒废的土地,无人愿意前来;只有苟且的历史,无人愿意继承;只有从冥国学来的残缺文化,无人愿意学习,如果和之国的人民灭绝了,和之国就不复存在了。”
“我们唯一能够敝帚自珍的只有人民,这是所有和之国人民的共识,于是历代和之国的国王不得不背负国家之苦辱,舔米王的臭脚,以换民安。”
“和王的一生都是抬不起头的,举国之苦辱全压在他肩上,但他的‘狗式外交’却赢得了米王的青睐,为和之国人民换来了丰衣足食、安居乐业。”
“全国人民都在盼着这代和王死了算了,希望他早早解脱,然而他还不肯死,他说要将自己葬在一块富饶的土地里,要带着大家走出和之国这块荒废之地,并让所有和之国人民晚年都能葬在富饶的土地里。”
“要变天了,唐兄,仙野马上要乱了,我参加完武道大会就要回国了。”
……
唐吉与月支在一旁听着酗酒的月歌自顾自地说些前言不着后语的话,直至天明,还有滔滔不绝之势,于是往他酒里下点蒙汗药将之放倒,带到酒馆歇息。
月歌醒来,复寻唐吉二人吃了一夜酒,期间唐吉向月歌表示自己深感仙野之莫测,决定回家勤学苦练、修炼神通,以防在未来仙野乱世中无技保身。而月歌也表示自己参加完武道大会后便要返回故乡,今后三人天各一方,再相逢,已不知是何年。于是拿来笔墨纸砚画了两首诗赠与唐吉、月支以表留恋。
诗云:
晚来垆肆秀,
春雨润如新。
酒淡离人意,
杯清近月明。——《雨后垆边春月夜》
钟断雨初歇,
瀛莱二月别。
春风相解意,
拂宴与人约。——《雨后瀛莱春夜宴》
次日,三人作了别离。
月歌送唐吉二人至瀛莱城千里之外,在二人的劝告下方才留步,于是独立于山巅目送二人消失在天际尽头,方才转身漫步长道回瀛莱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