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侦笔记四
值守在医院的队员打来电话,受害人已经苏醒。
在去医院的途中,我心里五味杂陈。该用什么样的姿态去面对躺在病床上的受害人?我不知道。做刑警队长这么多年来,竟然头一次这么迷茫和不知所措。
又是一间惨白刺眼的屋子。近来每次进入这样密闭的空间,我都会莫名地头晕目眩。这种症状以前还从来没有过。
病床上的人依旧虚弱,不过身上的导管相比上次已经拔掉了不少。身旁的仪器不断地闪动着,发出“滴——滴——”的声音。
听到脚步声,床上的人睁开了眼睛。他已经摘掉了氧气罩,可以说话了。但当他刚抬起头费力地挤出一丝微笑还没来得及向我说出打招呼的话时,便剧烈地咳嗽起来。我站在一旁,看着护士拍他的背。
队员向他大致地描述了一遍我们的调查结果。但是考虑到受害人刚刚恢复,身体虚弱,最好不要产生大的情绪波动,我要求队员隐瞒他妻子遇害的消息。
天色渐渐暗淡下来,他闭上眼睛,沉默了很久。
“警官,”他突然挣扎着想要坐起身来,在护士的呵斥下又躺了回去。他继续说,“能不能对我的妻子从轻处罚?”他顿了一下,眼睛里一下子噙满了泪水,“求你了——”
我的神经又一下子紧绷起来。本来以为案件即将了结,这只是一个例行的简单的看望,难道还有什么新的情况?我的太阳穴隐隐作痛。
在他的讲述中,经过慢慢清晰起来。那是一部属于两个人的历史。三十多年前他们都还是孩子。他出生不久父母就被放高利贷的人拐走,下落不明。他的家庭在那边没什么亲戚,13岁那年他就一个人混上了开去广西的运煤车,从此到处流浪。体验过小偷小骗和黑心商人的狡诈,经历过传销的恶毒,见识过黑社会的残酷。在广西的一个童工工地上他遇见了同样没有父母到处打工的她。她一出生就有先天疾病,被亲生父母遗弃。她曾经被儿童福利院收养,但是工作人员态度恶劣,常常体罚、虐待儿童。大约半年后她冒着被抓回去毒打一顿的危险逃了出来,小小年纪闯荡世界,她唱过吧,陪过酒,被性侵犯过,13岁那年堕过胎。冷酷的现实逼迫着她快速地成熟。两人相遇之后,发现彼此性格特别相似,都是孤僻、古怪、消极、敏感、冲动、易怒的类型。一路青梅竹马,后来顺理成章,结为连理。结婚后两个人都特别想要孩子,觉得孩子是他们已经干涸的生命的重生和希望。但是由于早年经历等对身体的戕害,她经过三年痛苦的治疗才怀上了孩子。孩子生出来的时候,是个胖乎乎的小男孩,但是不会哭,面色发紫。再一看,已经没有呼吸,窒息了。夫妻俩儿好不容易走出悲伤,重新怀孕后,却在第三个月流产。他们还有过第三个孩子,是个女孩,顺理地生产、长大,却在七岁那年溺水夭折。
“我们当时已经绝望了,她差一点都疯了,还住过精神病医院。出院之后虽然不闹什么自杀了,但越来越古怪暴躁。那段最艰难的日子里,我在工厂里遇见了一个女工,非常善解人意,一直安慰我、鼓励我,我就,哎,对她产生了感情。几个月之后那个女工怀孕了,我高兴又害怕,怕以前的事又发生。后来那个女工要生了,我知道事情已经瞒不住了,就主动跟她说。但是我当时并不知道她已经怀孕4个半月了。我很后悔。当时她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就闹着要堕胎,我真是苦苦相劝啊,才保住了孩子。但是她提出了一个条件,要我跟女工一刀两断。我没有办法啊,真是没有办法。好在那个女工人特别好,同意只要我每个月给母子两生活费,就离开。我当时真的非常非常穷,一个人要供5个人的生活,特别特别累。人一累一压力过大就容易发脾气,再加上生完孩子后她就像变了个人似的天天在外面跟别的男人瞎搞。我总是想是我亏欠她的,是我自作孽。但是这里真的痛,”他颤抖着手指着心脏,一行行泪滚滚而下,“像刀在割一样。”
后来他开始抽烟、酗酒,经常晚上喝得烂醉如泥再回家。酒精让他丧失了理智,痛苦、委屈和愤怒再也无法忍受,不加抑制地发泄在妻子身上。其实每次打她的时候他也很痛苦,但是他没有办法控制自己,他找不到出路。
“警官,”他吞下泪,“求你,求你,对她判轻一点,可以吗?”
我呆站在那里,真的不知道怎么回答。
日记二
我在一片明媚的阳光中醒来。我坐在院子里的竹椅上,边城初秋的风已经有些许凉意。我呆呆地坐着,看阳光慢慢暗淡下去,从金黄变成橘黄,然后一寸一寸地褪去。
那件案子之后,我久久不能释怀。无法原谅自己的冷酷,无法原谅工作的疏忽,无法原谅自己的无能为力。我一直觉得,受害人妻子的死,是我工作不力导致的。我永远记得那天他湿润的眼眶和乞求的眼神,记得他的语气和浓烈的消毒水的味道。还有永远惨白的灯和永远封闭的同样惨白的房间,让人透不过气。
那天下午在心理医生宽敞通透的落地窗房间里,我听她慢慢地轻柔地说:“那不是你的错。”
“那不是我的错······”看着天边高山之上遍天火红的晚霞,我喃喃自语,重复着这句话。
“那不是我的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