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出奇地安静。
到底是怎么回事？司徒吟开始搞不清头绪。
“林世懿先生不知怎么地竟一眼认出了珍妮，然后又偷偷地向我确认了她的身世，我后来才知道他还有一个跟珍妮长得很像的双胞胎女儿。当他发现自己的亲生女儿竟然成为了一名孤儿被教堂收养以后，他的心情分外沉重。有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没有再来教堂做过礼拜。我想他一定是大病了一场。”
“那个时候珍妮知道林世懿是她的亲生父亲吗？”司徒吟流露出渴望知情的眼神。
“并不认识。”蕾莎摇摇头说。“林世懿先生原本确实想要当场去认她女儿，但是被我阻止了。我怕珍妮会受不了这突如其来的一切，考虑到这一点，林世懿先生也同意了我的做法。往后的日子里即便林世懿先生又如同以往，每个周末都会来教堂做礼拜，这是他雷打不动的习惯。只不过从那时候起，每次他都要特意见过珍妮以后才走，即便是站在远处望一眼珍妮的背影也会让他知足，我想这就是父亲对女儿最原始的感情吧。”
“后来他们之间相认了吗？”
蕾莎一开始并没有做声，她的表情有点矛盾，既想点头又想摇头。
“是在林世懿死的时候才告诉她事实的？”左暮问。
蕾莎有些震惊地看了一眼左暮。“警员先生真厉害。是的，的确是这样。原本林世懿先生与我达成共识，要把真相永远藏住不让珍妮知道。但是最终我还是于心不忍。
四年前，我从其他教友那里得知林世懿先生过世的消息，对此我无比震惊。看着珍妮天真无邪的眼神，我一直都在想该不该把他亲生父亲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她，尽管有那么多次话到嘴边，却最终被我咽了下去。
但在林世懿先生的遗体要正式出殡前的那个晚上，我实在是忍不住了。说来真是奇特，那天深夜珍妮跑到我房间，这是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她说她梦见了自己的父亲，她想她父亲了。这话从一个如此纯真的女孩口中说出来简直不能再令人心痛。是的，我很煎熬，再三犹豫后，我把真相告诉了她。”说到这里，蕾莎的眼眶已经湿润。
“您可以休息会再说，蕾莎女士。”司徒吟赶紧安慰。
“不用了，谢谢。”蕾莎伸手抹了下眼眶，手腕处露出几道很深的伤疤。
“我接着说。第二天，她就跑去了林世懿先生的家，也是她自己家，是她本来就应该呆在那里的地方。可怜的孩子，说来你们可能不信，这是她第一次去到教堂以外的地方，她第一次离开这里，竟然是去参加亲生父亲的葬礼。”
这时候，连司徒吟都很伤感地抿了抿嘴唇，她望了一眼左暮，但是他却不为所动，依旧认真专注地听着，不带一丝特别的情感。
蕾莎继续诉说着。
“回来以后，她哭了好几天，我能感受到她内心的悲痛。不过时间总是一剂良药，它终究能治愈一切伤痕。熬过了最艰难的时期以后，她似乎又恢复了往日的心情，而且令我感到欣喜的是，她告诉我说她还有一个双胞胎姐姐，跟她长得很像，她的姐姐并不排斥这突然冒出来的妹妹，珍妮经常会回自己家与姐姐见面，有时候还会住上几夜，看起来她们相处得很愉快。”
“既然如此，她没有想回林家去住的打算吗？”司徒吟问。
“我也曾劝她回到林家，毕竟那里才是真正属于她的地方。然而她是一个善良又胆小的女孩，她回答我因为早已习惯了在教堂里生活，所以对外面的世界感到恐惧。除了偶尔回家与姐姐团聚一下，她根本不愿意去面对外面的生活。”
“她没有提到过她的母亲吗？”左暮冷不防地发问。
“这倒是没有，在我印象中她一次也没有提起过她的母亲。”蕾莎回答得很肯定。
“但她最终还是离开了这里。”
“是的。因为又发生了一件对她打击很大的事情。两年前的一天——她原本说那天要回家与姐姐碰面的，结果当天晚上她却大哭着跑了回来，而且闭门不出。任凭我怎么劝导都无济于事。直到第二天凌晨，我再去她房间的时候，发现她的房间里空空荡荡的，而她除了留下一封信以外，也已经离开了，从那一天开始便再也没有回来过。”
“这封信还在吗？”
“当然，不过得给我一些时间去拿。”
蕾莎说完便起身走出房间。
这时，司徒吟看到左暮从口袋中掏出钢笔和一张手掌大小的纸，写了什么。
“你在做什么？”司徒吟有些不解。
“待会你会明白的。”左暮回答得很干脆，看着窗外，似乎答案就在外面。
不久，蕾莎回来了，把手中的信交给了左暮。
“蕾莎女士，照您说来，您和林世懿先生已经认识很久了，不知道您是否熟悉他的为人？”左暮取出信纸，在打开前先观察了一下。
“噢，简明地说，他是一个绅士，是我所见过的少有的绅士。他为人举止都很得体，而且心慈仁厚，据说他起先是从苏北地区逃难来到上海的，真没想到能在法租界立足。他几乎一周不落会来教堂做礼拜，我想他对上帝应该怀有一种无比虔诚的信仰。”
“林世懿先生第一次来这座教堂是什么时候？”
“很久了，我想不起来了，大概快二十年了。”
“你是说在这快二十年的漫长时光里，他几乎一次不落地来参加礼拜？”
“是的。非常虔诚。”
“也很少迟到？”
“那是当然。”
“这就令我好奇了，他的家和这座教堂隔了十多公里，如果要准时赶上礼拜，光是中间的路途就要走上一个多小时，他跟这座教堂有什么特别的渊源吗？”
“嗯？”蕾莎面露疑惑。
“我想他从苏北避难来到上海的时候，是否得到过教堂的帮助呢？”
“这倒是没有。”蕾莎作思考状。
左暮没有继续提问，他打开信。
信上面的内容很简洁，上面写道：
“蕾莎夫人，
谢谢您多年来的养育之恩。
我原以为生命可以纯洁无暇，没想到这世间恶行累累。
父亲离世令我痛苦，却不曾让我改变身为修女的素养。
但那些背弃伦理道德的坏人，必将遭到来自天使的复仇。
永别，蕾莎夫人——我的母亲。
林柔珍”
“有什么问题吗？”蕾莎见左暮反复看信的内容，便疑惑地问。
“这封信我能带走吗？”左暮问。
“最好是不要，这是珍妮留给我最后的礼物。”蕾莎流露出一丝哀伤的情绪。
“完全可以理解您的心情。此外珍妮走后这里还有她的个人物品吗？”
“有是有，不过只是些衣服和鞋子之类的物品，她是个很节俭的孩子，很少会买女孩子喜欢的小物件。”
“方便带我们去看看吗？”
蕾莎点点头，随即起身带左暮和司徒吟来到一个储物室，她从中找出一个纸箱子，打开后里面是几双布鞋和折叠过的衣服。
“这也是她穿过的吗？”眼尖的司徒吟从衣服中翻出一件绣花旗袍，但从尺码来看像是给十六七岁的女孩穿的。
“不是，教堂里之前还来过一个双亲去世的女孩子，这是她随身带来的衣物，只是凑巧把这衣服放进了珍妮的箱子里罢了。”
左暮拿起布鞋，翻到鞋底大致看了看。尺码没有错，和留在韩启颂家中的鞋印可以匹配。他想。
“二位看得怎么样？马上教堂就要开饭了，教友们已经在饭厅里集中了，恐怕我要失陪了。二位有兴趣的话不妨留下来吃个便饭。”蕾莎面带温和地说。
“蕾莎女士，谢谢你的好意。正好我们的调查也到此为止了。”左暮站起身来，冲蕾莎很有风度地一笑，便带着司徒吟向教堂外面走去。
“那我就不送了，倘若找到了珍妮，请一定要来通知我，拜托二位了。”蕾莎眼神中透露出渴求，目送二人走出了房间。
到教堂大门需要再次路过小花园，此时那个头上包着白色毛巾的女人还在背着身清理草坪，只是跟之前相比，身体微微有些颤抖，似乎想转身往正在出门的二人看一眼。
“她有点奇怪……”司徒吟小声说。
“嗯。”左暮早已发觉，但是默不作声，走到那女人身边时，他假装系鞋带蹲了下来。
那女人侧过身体，撇了一眼蹲在地上的左暮，当左暮抬起头来与她眼神交汇时，她竟面露慌张的神色，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杵在原地。
只是隔了两三秒，她的嘴唇开始抖动得厉害，听得出来是故意压低了声音战战兢兢地重复着三个字：“她说谎、她说谎、她说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