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孤身一人站在原地,看着空旷的屋子。
反正有人在意。
不过,那少年……
可还真是个寂寞人呢。
杜易发了一夜的热病,一睁眼,天色大亮,她有些分不清今夕何夕,头上冷汗浸湿了额头上的帕子,她闭眼侧头,眼泪就从眼角淌出,缓缓消失在鬓角里。
坐在门前桌边的少年微微一动,撑着头的手滑了下去,少年被惊醒,抬头一看,杜易已然醒了。
他走到床边,看着杜易苍白的侧脸,伸手拿起掉在枕边的湿帕,搁进了床边水盆里。
景旬问:“还疼吗?”
杜易一言不发。
许久,她转过头来,目光静静地看着景旬的脸,一人瞳色漆黑,仿佛墨玉般清雅纯粹,一人瞳色浅棕,仿佛水洗般剔透莹润。
杜易伸手,指尖轻轻触到少年眼下,说话的声音微微沙哑,道:“这里的痣,很好看。”
景旬右侧眼下有颗不太明显的泪痣,只有离得近了,才能发现。
景旬默然,第一次主动去抓那女孩的手,杜易身形纤细又娇小,那双手却肉乎乎的,握起来极为柔软,只是虽柔软,却并不温暖,反而时常带着淡淡凉意,仿佛怎么也捂不热的石头。
景旬扶着她半坐起来,而后握着她的手,动作轻柔地将之塞到了被里。
杜易闭了闭眼,她的喉咙被整夜的高烧给烧坏了,说话间带着磨砺砂石般的喑哑,问道:“我睡了多久?”
景旬说:“八个时辰。”
“程府那边?”
“我告知程大人,你在我那里。”
杜易顿了顿,忽然道:“谢谢。”
景旬微微摇头,没再说话。
房门被轻轻敲响,外面有人道:“客官,您的药给熬好了,给您送进来吗?”
景旬看了杜易一眼,起身去开门。
他端着药坐到床边,杜易咬牙接过,深吸一口气,刚准备硬灌进去,景旬的手却拦在了碗边。
杜易不解,景旬从袖中摸出一颗糖,搁在了她手心里。
糖是最普通的麦芽糖。
杜易握紧糖,用力闭眼,眼角透着隐隐的湿润。
景旬藏在宽袖里的手指微微蜷了蜷。
程府里,谁也没料到那酒能让人醉到晌午,而且睡得头昏脑胀一觉醒来,杜易竟然拉着景旬两个人跑了,虽然程府不可能不给他们饭吃,但几人觉得也没有再留在程府的意义了,除去不敢回家的顾昭又蹭了顿饭,几人便都各回各家了。
傅佑平去了禁军校场,他的每日训练本雷打不动,可这几天已经屡屡迟到,教头虽碍于他的家世并不说什么,傅佑平却不愿含糊过去,不论几时到训练场,他的训练时间只多不少,即便其他人都已离开,他也能自己一个人训练到最后。
褚乔则去了凤栖楼,这地方是前段时日闹得沸沸扬扬的盛乐赌坊旧址,盛乐赌坊搬走以后,地方毕竟坐北朝南,地段极好,下家便颇为好找,当日便让一家青楼给拿到手,一番整修,其内装饰并未大动,因而很快便开张了。
褚乔自从上次的事后,对这地方并无好感,更何况还是烟花之地,倘若不是他要见的人嗜好酒色,他也不会踏入此地,他本就是抱着满腔嫌恶到来,那男人见他容貌竟还敢妄想垂涎。
褚乔当即冷笑一声,一脚踹了桌子,桌上点心水果瞬间洒落一地,惊得窝在那男人怀里的女人瑟瑟发抖。
那男人肥头油耳,碍于褚乔身份不敢还手,褚乔顿时嫌恶地扭过头,不愿再多看一眼,转身离开。
这时候,那男人油腻腻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在褚乔即将踏出房门的时候威胁道:“褚公子,我记着有条律法是:为官者,不得经商。没错吧?”
褚乔脚步一顿,扭头,美艳的脸上一片冰冷,眼底闪烁着摄人的寒光。
他一字一句道:“你威胁我?”
男人看着他的目光,微微瑟缩了一下,可随后又暗骂自己一句,竟然被这么个小孩给吓到了,还是在自己拿有对方把柄的情况下。
男人抱着女人,道:“褚公子,我只是个生意人,哪懂得什么威胁不威胁的?就是怕万一哪天秃噜嘴给说漏了,岂不是对您不太好?”
褚乔攥紧拳头,额角青筋暴起,缓缓道:“好,很好!”
说完,拂袖而去。
男人抱着女人,哈哈大笑。
女人涂着豆蔻的手指顺着男人肥硕的身子慢慢上移,嬉笑着软语道:“爷,您这样就不怕褚公子记恨上您吗?”
“怕什么?别说他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子,就是他爹褚国公又怎样?靠着女人发家,如今还被太子给打压得苟延残喘,有什么好怕的?!”
男人目光贪婪,臆想道:“不过那张小脸,可真是好看,比女人都好看。”
女人软语调笑,白皙手指轻轻拿起酒杯,笑容妩媚勾人:“别说别人了……爷,和奴家喝一杯嘛。”
“好好好,宝贝儿来喝。”
褚乔已经走远了,没能听到男人对他的放肆之言,他脸色阴沉,正准备下楼的时候,楼道口包厢的房门正好打开了,从里走出一个熟悉的人。
那人轻摇折扇,眉眼弯弯,扇柄上坠着的桃花样粉青色玉石随他的动作轻轻晃动,扇面绘了水面团簇的重瓣墨莲,虽然已经不是之前的那把扇子了,但依旧招摇显摆。
陆离笑道:“呦,好巧啊,脸色这么难看,难不成是被姑娘们给非礼了吗?”
褚乔冷冷道:“让开!”
陆离不着痕迹地关上门,笑眯眯道:“愿意讲述一下你生气的原因吗?褚公子。”
褚乔一字一句仿佛从牙缝里蹦出来:“让开!”
陆离耸耸肩,脸上笑容不变,道:“好好。”
说罢,竟真的让开了路。
褚乔再不多说一句废话,脸色难看地下了楼。
崖安山终日迷雾,陌生人进山极难寻路,因而山上僻静,杜易的师娘沈云清是当地有名的医手,偶尔下山行医,前山有座药室,药室里摆着各种奇珍异草,良药毒药,但对于厌苦的杜易来说,这就是她的地狱。
又一个熟悉的日子,熟悉的对峙。
“小易,喝吧!”
这个说话的少年叫杜简,比杜易大八岁,是杜易的师兄,他和杜易一样,都是杜师父捡回来的孩子。
杜简把碗搁在桌上,从怀里摸出个帕子擦了擦手,又宝贝似的小心叠好,贴身放进了衣襟里。
做好这一连串的动作,杜简这才眼疾手快地一把将快要缩到地上的杜易扯回来。
杜简叹了口气,将恨不得在地上打个地洞跑掉的人提溜起来,面对面安置在凳子上。
杜简牢牢看着她,免除这货一切偷溜跑出去的可能性,这才将药碗举起来不容辩解地道:“喝。”
杜易五官都皱在了一起,她眉又细又长,舒展开时往往轻快洒脱,看着便让人心情畅快,可当皱在一起时,眉眼间就多了几分愁苦,她用苦大仇深的眼神抬头看了一眼杜简,配上那表情简直就是深宫怨妇。
杜易嫌弃地看了一眼桌上冒着热气的汤药,呲牙咧嘴道:“杜简你有没有觉得你熬的其实是屎?”
杜简嘴角抽搐,她这是恶心谁呢?
杜简有时候特别佩服这丫头玉石俱焚的损人方式,也不知道这样伤人一千自损八百对她来说到底有什么意义?能让这货这样乐此不彼。
杜易拒绝:“我不喝!”
嘿,还来劲了不是,杜简偏就和她杠上了:“不喝就给你灌下去!”
“杜简我要告诉师父你虐待你师妹!”
杜简笑得含蓄:“听说师父还在找昨天踩了师娘种的那片药草的罪魁祸首,你觉得我要不要提醒他一声。”
杜易能屈能伸,见势不好立马投降,讨好道:“师兄我错了,师兄你最俊,师兄你最棒,师兄你风流倜傥英俊潇洒才华八斗惊才艳艳,你不要和我这种小人计较的嘛。”
杜简轻笑一声,伸手将碗往前推,一脸不容置疑的坚定表情,杜易愁眉苦脸地抬头装可怜,果然无果,这才撇撇嘴,不得不举起了碗。
她表情嫌弃,动作也嫌弃,只用两指捏着,不愿意再多加任何一指去碰触,她低头嗅了嗅,表情瞬间变得极为扭曲。
而后坚决地放下了。
杜易一眼也不愿意再看了,努力后倾身体,仍感觉口鼻处尽是草药熬出的苦味弥漫,简直挥之不去,她扭头,欲哭无泪道:“完了完了,我脑子里现在全是屎的样子!”
杜简无语。
片刻他默默从怀里摸出一罐麦芽糖,放到了杜易面前——药的旁边。
杜易简直要被她的好师兄感动哭:“师兄……”
德才兼备的好师兄丝毫不动摇,不容拒绝地指着药碗,道:“趁热喝。”
“我不!”杜易嚎丧,但片刻她忽然想起了什么,兴致勃勃地道:“你给我唱个歌,我就喝。”
“不会唱。”
“那我喝不下。”
杜易把碗往前一推,死猪不怕开水烫地拒绝。
杜简被这不知死活的臭丫头给激起了脾气:“你不喝我还不能灌了?!”
杜易朝他眨眨眼。
杜简轻轻磨了磨牙,灌是能灌的,就是舍不得。
俩人大眼瞪小眼地对峙半晌,还是杜简让了一步,他从怀里摸出一片嫩绿的叶子,擦了把那上面本就不存在的灰尘,狠狠地盯了她一眼,试了几个音调后,这才放在嘴边开始轻轻吹了起来。
清风拂过,虫鸣声不绝于耳,伴着清脆明亮的流畅曲调,半晌,杜易把药碗重重放在桌上,蓦然打断了悠扬的旋律。
杜易嘴里苦的要命,但还是故作姿态一脸温和地摸了摸她师兄的头发,动作与她经常摸动物一般无二,下结论道:“难听!”
杜简简直要气笑了,伸手就想给那个不知好歹的倒霉玩意儿一个教训。
事实证明那不知好歹的倒霉玩意儿虽然时常作死,但审视夺度的能耐还是挺机灵的,一个后空翻瞬间拉远了距离,朝他吐吐舌头忙不迭溜了,临走时还不忘顺走一颗麦芽糖。
杜简气的直锤桌子撒气。
杜易那场病病了足足两日,期间一直昏昏沉沉,半醒半睡,梦见了许多过去的事情。
她不知道的是,程殷兰多次派人来找,一直在客栈住着也不是法子,景旬既答应了杜易要瞒着程殷兰,便只能将她带到自己家里,艰难替她拖延。
后来,程殷兰又忙了起来,因为知晓杜易在景旬那里也不会出事,便没再顾得上过问。
杜易大好的那天,景旬正在后院他们初遇的亭下看书,杜易披着外套走了出来,那少年在亭下,闻声抬头,和初遇一般无二的惊艳五官,眉眼清隽,瞳如黑玉,唯一不同的是……眼底带了浅浅笑意。
景旬很少笑,他少年孤寂,独处异地,没人在意他所想所思,却都在意他身份隔阂,他就像个处在漆黑夜里的飞蛾,若无光,便安然处之,若有光,便奋不顾身。
杜易被那笑容晃了眼,沉寂的眼底也多了几分光彩,眉眼柔软,带着令人怜惜的苍白。
后来很多人都说,杜易这个人没心,她就像精心调教的工具,只做该做之事,可谁也不知道,她只是无可奈何。
她想,她不会伤害这个少年,绝对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