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庆二十五年,四月,多雨。
杜易推门走进屋里,周遭漆黑无光,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唯能看见一个高瘦的人影立于案前,不动不语,仿佛凝固的假人。
杜易走近看到熟悉的身影,眼泪一下子就流了出来,哽咽道:“师父!”
男人慢慢转过身,黑暗中遮住了他脸上冰冷而阴鸷的表情,只能微微察觉他眼底一片刺骨的冰寒,男人缓缓开口,声音喑哑得仿佛能生生泣血,道:“谁让你回来的!”
杜易沉默,半晌咬牙问:“师娘她——”
男人突然扬手一掌狠狠扇了过去,生生打偏了她的脸,更打断了她还未说完的话。
男人冷冷看她,厉声道:“跪下!”
杜易攥紧拳头,一言不发地噗通跪下。
男人脸上渐渐浮现出藏不住的浓郁杀意,森然开口:“你回来干什么!”
杜易脸上一片火辣辣的巨疼,她却浑然不觉,颤抖着声音,一字一句问:“是谁?”
话音未落,凌厉的掌风又再次狠狠落下,杜易没躲,瘦小的身体被猛然打得倒向一侧,她趴在地上,侧头咳出一口血来,黑夜中鲜红的液体也变成了深色,渐渐融化在一片死寂里。
男人看不清的眼底血丝遍布,脸上终于忍不住浮现出深深恨意,他目光冰冷地看着杜易苍白脸上的掌印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肿了起来,眼中神色剧烈波动着,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爆发,又仿佛死死压住了那头血腥巨兽,尽数藏在了那陌生阴鸷的冷漠里。
即便在昏暗的环境里,也能看到杜易的一侧脸颊高高肿起,极为可怖,嘴角有深色的血迹,她随意抹了,撑着身子重新跪在男人面前。
杜易抬头直视着面前的男人,脸上带着连自己都陌生的森寒,牙齿仿佛要被她生生咬碎,一字一句重复问:“是谁!”
男人浑身散发着透骨的绝望,有那么一瞬间,杜易甚至觉得他会自我了断,杜易心底浮现起巨大的惶恐,让她迫不及待地想问出到底是谁,可杜时序却猛然转过身去,仿佛不愿再多看她一眼,冷冷道:“滚!”
杜易伏在地上,一侧的脸颊高高肿起,脸颊血丝斑驳,嘴角也破了,整个人看起来狼狈至极,可她的眼神却空前清明,她重重低头,额头与地面相撞发出清晰的闷响声。
而后起身,转身离开了这个屋子。
黑沉沉的房间里,只剩下男人粗重的喘息声,男人浑身颤抖,近乎痉挛的手指颤颤巍巍地挑开了面前遮着的黑布,露出里面刻字的黑色牌位。
他看着那牌位上自己一笔一划亲手刻出的熟悉名字,五官扭曲,眼底的血丝狰狞可怖,张嘴的瞬间就吐出了一口血,声音仿佛被粗砺沙石磨砺过般嘶哑,吼道:“云清!云清啊!!!”
世上万事,除却生死……不过尔尔。
纪小王爷在程府住得十分悠闲,程殷兰忙得脚不沾地,根本没空搭理他,他这人也十分自来熟,就仿佛在自己家般,整日调戏调戏丫头,掏掏鸟蛋,刨刨树坑,斗斗蛐蛐,不但撑死了一池子的锦鲤,还挖出了不少程府护卫队长赵肃的私房钱,可把赵大队长给害惨了。
至于丫头,程府没有女主人,自然也没什么丫头,除去负责浣洗的老妈子,也只有杜易那个院里才有几个丫头,纪小王爷要调戏漂亮丫头,那首当其冲受害的便是杜易身边的大丫头,负责她生活起居的阿裳。
阿裳这几日过的那叫一个一言难尽,本来她是杜易身边的人,又是大丫头,自然没人敢欺负她,可如今日日水深火热,还不得不笑脸示人,简直欲哭无泪。
所以当她听到纪王终于亲自到来接走自己家的混世魔王的时候,恨不得拍手叫好,连放几串鞭炮宣示普天同庆。
当然,如果不是身份悬殊,管家和赵队长,特别乐意兑出买鞭炮的钱。
程府会客大厅,纪王爷翘着二郎腿坐在太师椅上,伸手端起茶盏浅啜一口,抬眸,目光看向躲在书架后面抖成筛糠的儿子,轻声道:“过来。”
顾昭瞬间变身遇见陌生人就结巴的傅佑平,浑身上下每一处都在诉说着他的抗拒:“我我我我,我不去!”
阿裳站在屏风旁伺候,她忽然捅捅身旁的丫头,低声道:“掐我一把。”
那丫头一脸懵:“?”
“算了我自己来。”阿裳一把掐在了自己胳膊上,瞬间倒抽一口冷气,嘴角却忍不住勾了起来,正所谓,痛并快乐着。
她被欺压这么长时间了,好不容易见到这种大快人心的场景,她容易嘛她。
但是,要忍住,不能笑,绝对不能笑出来啊!
纪王爷眉梢一挑,道:“那本王过去?”
“你别过来!”顾昭猛然大吼一声,身子抖了几抖,结结巴巴道:“你过来我就……你过来我就……”
他目光落到面前书架上,深吸一口气,肃然道:“你敢过来我就撞在这个书架上!”
没错!他就撞死在这个书架上!
纪王失笑:“别闹,撞坏了东西还要赔呢。”
他搁下茶盏,十分熟稔地右手往前一招,示意身后站着的侍卫动手。
顾昭瞬间炸毛,绕着大堂东躲西藏死命逃窜,可养尊处优的纪小王爷既然连褚乔的纤纤玉指都躲不过,自然更躲不过这些侍卫的无情铁手。
不过半盏茶的时间,纪小王爷便被提溜起来,强制性地带到了他爹面前。
纪王凑上前,紧紧盯了自己儿子的脸半晌,这才伸出食指,轻轻点在了纪小王爷这两日又冒出来的富贵痘上,摇头笑道:“昭啊,回去啃两天青菜吧,瞧瞧这小脸,出门都不好意思说是咱家的。”
顾昭愁眉苦脸,满脸抗拒。
门外下人对着风尘仆仆的程殷兰行礼,程殷兰理了理衣冠,总算有一次赶回来客人未离,十分欣慰。他抬脚走进屋里,对着纪王合手行礼。
“王爷。”
纪王摆摆手,示意不必多礼。
纪王定睛瞧了瞧程殷兰的脸色,叹道:“程大人脸色瞧着不好,这几日辛苦大人了。”
程殷兰眼底是深深的疲惫,却还是得体行礼,温声道:“是下官无能。”
纪王摇手,道:“李大人的事本王听说了,本王也很是遗憾,不过本王还听说圣上已命大理寺全权处理此案了,等程大人交接完案情,也能好好歇歇了。”
程殷兰挥手屏退下人,对着纪王行礼道:
“王爷,下官总觉得,凶手与袭击王府的刺客,乃是一人……或是一个组织。”
纪王指尖挑着茶盖玩儿,随口问道:“有证据吗?”
程殷兰顿了顿,道:“没有。”
纪王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手指在桌上快速点了几下,这才道:“程大人,我家昭毕竟在贵府打扰这么多天了,本王便送大人一个消息吧。”
“太子即将纳正妃,圣上已经瞧好人了,是庆国公家的嫡孙女,那丫头身份金贵,所以这几日无论发生什么事,圣上都不会允许它闹大。”纪王微微眯眼,摇头叹道:“李大人死得太不是时候了,无论早些晚些,求个瞑目还是可行的,可如今,人人避而不及,只求大事小小事了。程大人,你还有杜小丫头,何必主动趟这趟浑水呢。”
程殷兰睫毛微颤,未曾言语。
纪王手指拨着茶杯笑了:“大人无需怀疑消息真伪,本王只是不喜朝堂上的尔虞我诈,可生在皇族,谁又能逃得过呢。”
纪王站了起来,掸了掸广袖,笑道:“本王言至于此,大人自己揣度吧。”
程殷兰行礼,道:“多谢王爷提点。”
纪王挥挥手,示意留步,自己一个人走了出去,程殷兰站在屋里也就真的没动,对着面前恭敬行礼的下人轻声问道:“易儿几日没回了?”
片刻,他道:“来人,备车。”
城郊景旬处十分热闹,以往僻静的后院池景边长廊亭下,簇拥着亭下石桌,围了里三层外三层,一个个丫头小厮装扮的男男女女左拥右挤,齐刷刷探头去看。
须臾,一阵哄闹声顿起,人们纷纷鼓手叫好,有人笑得四仰八翻,得意非常,有人恨不得泪流三丈,捶地痛哭。
杜易得意地翘着二郎腿,勾勾手指,对面的小厮愁眉苦脸地解开自己腰带,十分不舍地双手将外衣脱下奉上了。
杜易手指勾住那衣服,往身后丫鬟怀里一扔,拍了拍桌子,笑道:“来来来,再来!”
那小厮连连后退,可惜身后就是人群,退无可退,他倒吸一口冷气,忙道:“不来了不来了!我认输了,姑娘饶了我吧。”
杜易手指勾住自己面前的筛盅,在手里转动一番,动作轻快地甩到对面,目光落到周遭人群身上,跃跃欲试道:“还有谁啊?”
众人目光落到杜易面前的一摞银两铜币,纷纷疯狂摇头,不来了不来了,几人轮着上也一局都没胜,最后的小宁子输的连外衣没了,这再输下去,怕是要赤身裸体了。
杜易勾勾手指,身后抱着刚刚“胜利品”——外衣的小丫头上前一步,那丫头年龄不大,不过八九岁的年纪,却一副老成模样,行动间便带着不苟言笑的严谨和肃然。
杜易问道:“湘湘,咱们赢多少了?”
那个名叫湘湘的小丫头翻开账本,纸上记着只有她自己能看懂的奇怪符号,湘湘目光从上到下扫过,开口道:“净赢三百两。另外,不是咱们。”
杜易侧头去看她,忽然想起了什么,感兴趣问道:“小湘湘,你压得谁呀?”
湘湘抱着账本正色道:“奴婢没压,奴婢坐庄。”
杜易感叹:“聪明人儿啊,稳赚不赔。”
杜易一把揽住身旁的少年的肩膀,凑到他耳边道:“你家下人的月钱发得比我家的还高,我帮你压压。”
压杜易输的人起哄,纷纷道:“姑娘你这就不道德了啊,我们都听到了!是不是啊?”
“是啊是啊!”
……
杜易得意地揽着景旬,道:“你们懂什么,这叫枕边风,有本事你们也来吹啊!”
四周嘘声顿起。
忽然有人道:“让公子来,公子一定能赢!”
有人附和:“对对对,我们还有公子,公子运气可好了!”
杜易点点景旬肩膀,饶有兴趣道:“咱俩来一局?”
景旬目光清澈,静静看她,半晌点头。
四周顿了一顿,他们往日哪敢和公子这样打闹,不过是看在杜易在长了几分胆子随口一嚷嚷,哪料得景旬竟真的答应了。
但也不过一瞬的时间,而后哄闹声骤起,简直要冲破云霄,吓得路过的鸟儿也惊了一惊。
景旬起身,从杜易身旁坐到了她面前,杜易朝着他咧嘴一笑,手指扣到了其中一个筛盅上。
景旬目光扫过另一个筛盅,却忽然伸手覆到她手上。
杜易“哦”了一声,手指闲不住地挠了挠他的手心,一脸戏谑道:“哇,你们可看到了,这可是你们家公子先动的手啊!”
众人唏嘘不已。
杜易问道:“你想干嘛啊景二公子?”
景旬道:“用这个,猜大小。”
杜易目光下落,看着重叠手下的筛盅片刻,十分干脆道:“行啊。”
她道:“来小湘湘,你不是庄吗?来摇筛。”
景旬黑眸澄澈,静静看她。
一阵清脆的碰撞声连贯响起,杜易看了景旬一眼,侧头朝他微微一笑,耳朵不着痕迹地动了动,右眉也不由自主地挑了起来。
景旬从怀里掏出个玉镯子,搁在石桌上,轻声道:“大。”
杜易看着那滴翠颜色的镯子,心里默想,我想要。
她将面前筹码尽数推了出去,道:“大。”
开盅:六五五,大。
杜易挑眉,对着站在两人中间的小丫头道:“再来。”
几局下来,两人竟能同时开口说出同样的选择。
平局。
杜易看着他的目光终于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