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马场时两辆马车拉了不少粮草,马车夫只管赶夜路,朱老带着陈里仁和两个马圉坐在粮草堆上。陈里仁被颠簸得头昏眼花,强忍不适,暗暗佩服另两个马圉竟还半躺着睡着了。朱老一路上一言不发,危襟正坐闭目养神。
赶了大半夜的路,终于到了点。陈里仁下了马车一看,可不是小型的国公府邸嘛,挺别致的,进了庭院,约摸估计也有二十个厢房。
“粮草都拉进后院,明儿送到马场去。”
“还没到马场吗?”
陈里仁不解地问。
朱老瞟了她一眼,也不理睬,指了指粮草让她帮着他们抬进去。陈里仁晓得他脾气不好,便噤声过去挑小的抱得动的搬。旁边一个瘦瘦高高的马圉小声地探过来说话。
“马场离这儿还有段距离,徒步只半柱香不到,这儿是落脚的地方,我们都住这。”
陈里仁点点脑袋。
“吴前,东西整完后你给新来的带到那谁的屋子睡。我歇了。”
“好嘞,师傅。”
朱老背着手直接往东边屋子走了。
把几车粮草收拾干净后,累的陈里仁汗流浃背,却也没见帮了多少,反之他们一个个如家常便饭,很是轻松。
“严哥刚走不久,那屋的布衾还未晾,天热容易长味儿,也不知你今儿要来,凑活凑活,明儿早自个晒晒。”
“别看朱老凶,只要守着他的规矩,实际心肠怪好的。人家都说马场不好,府上哪能有一人一屋的待遇,虽跟主人离的远些,也是招看重的,不要想多。”
那叫吴前的带她逛了一圈,其实每个过来的马圉都是被府上的下人吓唬过的,另一个马圉见她长得俊,看着讨人喜欢的很,也过来好言安慰。陈里仁自然知道他们好意,不动声色地点点脑袋。
“晚上好好休息,还有好多事跟你交代。新来的都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那便是驯马。”
“驯马?”
“二十五日之内,挑一只还未认人的新马饲养、训练,过了关方能留下来。之前的严哥,就是在这日子内犯了错,才给赶了回去。你好好学,其实也不难的。”
这一晚上,陈里仁翻来覆去睡不着。倒不是因黑漆漆的屋子角落发出的细微灰尘和霉味,也不是因身上半盖着的粗棉布被子上有男人的汗味和体味,相比在奴市度过的那几天,已然心满意足了。
只是分不出这是老天对自己的惩罚,或是死后的赏赐,毕竟她……
第二天一大早,吴前过来敲了她的门,让她抓紧起床干活。马圉分为两种,低一层的是处理马场最基本的卫生和食住问题,有时也要充当马夫以防主人急需出行,高一层的才是驯马的,且在置办马赛时充当安排。
做为新人,她自然要从最脏的活做起,清扫马厩。马每天产八堆粪肥,如若不定期清理,恶劣的卫生环境便会促使马儿生病,世子府养的马每匹都能卖到百金,死一只都是大损失。
陈里仁只记得马和象的粪便大多不臭,更多的是青草味,但当她穿着粗布围裙去清扫一只病马的马厩时,差点当场吐了。
天气炎热,蝇虫四飞,粪便是干褐色,稀得像一摊摊泥,有的甚至还喷上了墙,异味冲天,在这么一排整洁的马厩中甚是突出。
每间马厩都是隔开的,门上都挂着马儿名字的木牌,陈里仁忍了一会干呕,便探头去瞧瞧:飞灵。名儿是好名儿,粪肥却不是好粪肥。马被拉出去给马医治了,不然她倒真想看看这马长什么样。
“飞灵啊,那是严哥驯的马。”
中午大伙儿吃饭时,吴前听她说起那马厩的惨状,示意她吃着饭莫再提,但还是边扒拉边说着。
“严哥不是个好的,给飞灵喂了不少巴豆,泄得厉害,朱老发现后大发雷霆,直接给赶走了。”
“他为什么这么做啊?”
另一个驯马小哥周长孝凑了话。
“还不是为了驯好过关么,可惜不用正道,那匹飞灵可不是好驯的,他偏偏挑上来,说驯好了定是马场本事属一的,用了不少法子,愣是驯不下来,最后破罐破摔了。”
陈里仁冷冷地说了一句。
“打肿脸充胖子,没那么大的嘴,吃那么大的果子,这种人得不到就破坏,真不是好东西。”
“小仁这话骂的真上道,颇有君子之风。”
“君子竟被叫成了小人,哈哈!”
周长孝正夹着菜,忽听陈里仁的小名另有一番意思,哈哈大笑,其他人也反应过来。
“以后便喊你小人吧,有意思。”
也不好反驳他们,并不觉得有什么意思,但能融入便可。
吃过饭,陈里仁又去推了一车干草,拿着钉耙马厩的地面都铺平了,不一会已是满身大汗。正要整下一间,忽而听见一阵轻轻浅浅的脚步声和马蹄声,往马厩这边移动。
一个身着蓝衣的胡渣大汉牵着一匹马走了进来,远远见着她的身影便大喊:“小哥儿,飞灵的马厩扫好否?”
她抬起头一看,好一匹骏马,同体雪白毫无杂质,躯干瘦骨嶙峋但四肢修长,长长的鬃毛飘逸轻盈,简直是马中美貌男子。
胡渣大汉见这面生的小哥虽一张俊脸毫无波澜,见到这马却是眼前一亮,乐呵呵地笑了两声。
“这马不错吧,小哥儿倒识货。”
陈里仁忙放下钉耙,将飞灵的马厩木门推开。
“扫好了,拉进来吧。我虽不懂马,可一见它便喜欢,定是好的。”
那飞灵的眼睛因抱病毫无光泽,见着生人有点不耐烦,步子也走得稀稀落落的,路过陈里仁的时候用力甩了甩尾巴,拍了她的腿一下,疼得她手捂着搓了搓。
“吁!好你个家伙,净调皮。”
胡渣大汉关好门以后,飞灵缓缓转了个身,喘了口气,将马屁股对着他们爱理不理,很是高冷。
“我叫慕容生,这儿的马医,你喊我慕容便可,小哥儿可是新来的,贵姓?”
这个慕容生长得很是高大,棱角分明的脸上蓄着没刮干净的胡渣,身材这么壮实,竟是个兽医。
“我叫陈里仁,昨晚才过来的。”
“如此,马场地儿大,人却少,图清净的嫌活多,图热闹的嫌清净,不过一到马赛,人可就多了,有的你忙。”
她点点头,忽见慕容生一边说话一边狐疑地打量着自己的领口,顿时心下一紧,朝着飞灵抬了抬下巴问道。
“这马病好了吗?”
“哦,好了。需要好生照料,这几日瘦了不少,跑不动了,”慕容生笑着又转过头看向陈里仁:“你多大了?这么小便出来讨活干,连结喉都未见长。”
她不自然地抚摸自己的喉咙,讪笑道:“十四了,家里吃食不好,长得慢。”
说得不无道理,慕容生便也没再问,只好好交代了照顾飞灵的几个要点,便有事离开了。
“飞灵,飞灵。”
陈里仁趴在隔壁的马厩上打量着这只白马,却见它似乎鄙夷地看了自己一眼,便转过身子去吃食槽的谷草。她哼了一下,心想这马是真的脾气大,简直跟个人精一样的,怪不得那严哥一气之下让它拉了个三天三夜。
“我决定了,就你了。”她盯着它的眼睛伸出指头点了一下它的耳朵,马儿响鼻,警惕地竖起了耳朵。
给那些没主的马厩扫了五天,马儿们也喂了五天,是时候给陈里仁选匹新马驯养,她毫不犹豫地选了飞灵,即使吴前他们百般阻拦,说飞灵是这些马里脾气最大的,怕严哥的事重演,她还是坚持自己的抉择,报的时候朱老挑了一下老眉,倒也没多话,只提醒了一句,这马被害过,警惕心比较高,脾气不好。
“小人记住了,马儿的脾气不好,若想通人性定要好好驯养。愤怒时眼睛会睁得很大…”
“马儿焦急时,前蹄会频繁地…轮流踏步…”
当天晚上,趁着朱老早早睡去,陈里仁偷偷开小灶去柴房给众人备了好一顿酒菜,听他们轮流传授技巧,大家都很给面子地指出了经验。
第二十五日的时候,朱老坐在马场的休息台上检验陈里仁的驯练成果,吴前兴奋地跑到马圉们休息的地方,大喊:“成了,飞灵成了!”
大家急急忙忙连鞋都没换好便跟着跑到马场去。只见阳光下,一匹白马腾空跳起,飘逸的鬃毛泛着光,四肢绘着优雅的肌肉线条,马蹄矫健,一声长鸣,而一袭白布衣的俊逸少年竟少见地扬着嘴角,骑在它身上,因它的跳跃人也腾空到三四米,束起的黑发随风四散,一人一马敏捷地跃过了马场赛马重重障碍,看呆了众人。
朱老坐在看台上抚着胡子,虽然脸上见不到一丝喜色,心里却荡起了万般波澜,这样的场景,谁能料到二十几日前,这个少年说他不善骑马?然而她自然是吃尽了苦头的。
事后朱老点评,这马算驯好了,也算没驯好,因为后来他们发现,飞灵竟只对陈里仁言听计从,其他人想上马都被抖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