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
还未入夜,京城某大宅内已是张灯结彩、热闹非凡。府邸大门口,前来贺寿之人络绎不绝,至此已结成了长队。排到近前者,正吩咐手下把一个个系着红绸的大箱子从马车上卸下,并拱手说着吉利话。
大门内侧,一个小太监正专心记录,同时将贺礼名目高声道出。
“大理寺少卿裴鸣贺银二百两,附锦绣绸缎十匹!”
“明翎卫指挥同知凌洵赠子母称心玉如意一对!”
“兵科给事中魏同勋赠玄武万寿图一幅!”
“……”
料理好御前诸事后,皇上特许马玉出宫设宴以庆贺生辰。此刻距开席尚有一段时间,马玉正在府中荷池旁的凉亭中,一边喂鱼,一边乐呵呵地听着干儿子溜须拍马。
“今夜京官之中,十之五六都前来贺寿,足见义父威望!”
“不是还有四五成未到么。”
马文德故作谨慎,凑至对方耳畔:“如若百官皆至……岂非天子万寿之日?”
“嚯,这杀头的话,你是总也止不住。”
“孩儿情不自禁,请义父责罚!”
说话间,马玉忽然止住了笑意,正色道:“张成可曾起行?”
“这——”马文德神色一顿,“今夜义父寿辰,定当尽兴,此事不如明日再提?”
“啧,快说!”
马文德迟疑道:“张公公已然按时起行,但……但刘守侑命罗恭随同前往,不知是何用意。”
“罗恭?为何此时方说!”
马文德急忙辩解:“孩儿不忍坏了义父的兴致,何况事发突然,直到出行之际罗恭才领命前往,孩儿纵使想拦也拦他不住了……”
“这只老狐狸,当真碍手碍脚!”
“义父息怒。另外,经孩儿从中回旋,掌柜的昨夜已返回惠安堂,估计不出几日便会重新开业。”
听见这话,马玉面色缓和了一些,嘱咐道:“依刘守侑行事,惠安堂附近必有盯梢。往后若无切实证据,休再叫他从中作梗,惹为父不悦。”
“是,孩儿谨记。”
“祝千岁爷福寿绵长、天恩永享!”
忽然间,不远处有道贺声响起,二人偏头一看,乃是魏昭来了。
“嗬,看样子……魏公公是携重礼而来?”
魏昭满脸堆笑:“少爷言重了。略献薄礼,不知合千岁爷心意否?”
只见他手捧一件碗口大的物事,以红绸盖之,暂时看不出是何宝贝。待绸子缓缓揭开,一尊金蟾闪闪发亮、栩栩如生,直令马玉喜笑颜开。
“让你如此破费,本千岁甚是过意不去啊?”
“奴才能有今日,全靠千岁爷提拔,还请莫要嫌弃。”
“哎呀,”马文德插道,“魏公公金蟾一出,镇宅聚财,可将孩儿比下去了!”
“你那‘赤血繁花’也不错,为父甚是喜欢。”马玉随意安抚了一句,又道:“吉时将近,你去接引宾客入座,为父随后便到。”
待马文德离开,魏昭已然心领神会:“公公,是否丹荼之事——?”
“不错。惠安堂重开在即,三日之内定要将丹荼送来。另外,行事谨慎些,莫叫刘守侑嗅着气味!”
……
京城品香楼。
“柳妈妈,快叫如萱出来!”
“如萱,如萱!”
话说几日之内,老鸨明里暗里将柳如萱名号传遍京城,今夜已是呼之欲出。她原本还想再拖些时日,怎料众人呼声愈来愈高,已然令她执拗不过。
“柳妈妈,倘若如萱姑娘并非如传闻一般,今夜的花酒钱可无从着落!”
“哈哈哈哈……”
“沈公子家大业大、富甲一方,还会计较这点小钱?莫寻老妈子开心了。”
“柳妈妈,在下家业远不及沈兄,能否计较则个?”
“问老妈子作甚,问问你身边的如瑛啊?”
“那定是计较不来了,哈哈哈……”
“哟,章公子,今日有些晚啊!”
循声望去,只见章静修一袭金线白衣,手执翠玉折扇,翩翩然进得厅中。
“如萱姑娘出阁,章某自当沐浴更衣,以表诚心才是。”
老鸨笑吟吟迎上前去:“公子,今夜‘敌手众多’,你可有把握?”
章静修朗声大笑,负手道:“欢场交锋各凭本事,章某愿意领教!”
老鸨往复穿插之时,颜若霏正在房中梳妆,面上提不起丝毫笑意。铜镜之内,女子明眸皓齿、皎若秋月,足令世间男子倾倒;奈何如此尤物深陷香牢,终究是不可从一而终。
“念瑶,往后如有男子进来,你便去找妈妈同寝,知道吗?”
念瑶连连摇头,伸出小手抓住颜若霏衣角。
“妹妹乖,姐姐近日已有些许酒量,绝不会轻易醉倒。”
“……”
看着念瑶担忧的小脸,颜若霏将其拥入怀中:“怪只怪姐姐无能,将你带至此地。眼下你年纪尚幼,有些事情不可经历……待你长大自会明白。”
又过片刻,老鸨推门而入,急道:“哎呀我的好女儿哟,怎的打扮许久还是这般模样?让妈妈看看——”
老鸨坐于侧处,仔细打量着颜若霏,一时摇头一时点头。
“罢了罢了,清淡雅致,也算别具一格。快些出去吧,公子们可都等着呢。”
“对了,”刚刚起身,老鸨忽然止步,又道,“册子看熟没有?”
颜若霏心中羞耻、面色泛红,缓缓点了点头。
“女儿莫怕,也不是非到那步不可。待会儿你记着,如有恩客争风吃醋,定要鼓动他们一较高下。不曾使足银子,绝不可领其回房!”
“嗯,女儿记下了。”
“呵呵呵,真是聪慧可人。琴已在二楼架好,快去吧,万勿叫妈妈丢脸。”
千呼万唤之下,只见颜若霏盈盈踱步,逐渐进入众人视野。待其现身,嘈杂之声瞬间息偃,整个厅中一时寂然无声、落针可闻。
今夜的颜若霏只是略施粉黛,但在时常于香涛脂浪中打滚的恩客们眼中,却犹如出泥之莲,令众人耳目一新。其乌黑的秀发在肩胛间简单地系成一束,只用素带打了个结,显得古朴而富有雅韵。一袭水蓝色的轻纱长裙,与凹凸有致的身段相得益彰;两条玉臂在蝉翼般的袖管内若隐若现,直叫人瞪直了眼睛浮想联翩。尤其是,她出门前以一块轻纱覆面,此时只露出明亮的双眸和半截鼻梁,于温婉中又点缀出些许神秘。
“咕嘟——”
在一片炽热的目光中,颜若霏缓缓入座,深吸了一口气。随后,只见她轻伸玉臂,手指翻飞,一出古曲顿时飞扬而出,直击众人心头。
“广陵散!”一段琴声过后,立时有人惊呼道。
不错,颜若霏所奏正是嵇康偶然得来的不世名曲——《广陵散》。此曲成名于率性洒脱、恃才傲物的魏晋时代,也是嵇康生前的最后绝唱。在颜若霏的演绎下,琴声于悠扬激昂中带着若有若无的悲意,直令众人胸口发闷、面色黯然。
不得不说,颜若霏将琴艺与琴意结合得极为出色:其指法时而紧凑、时而疏离,重若击磬、轻如抽丝,宫商角徵羽在其手中舞动翻飞,浑然天成。众人听来,只觉一股酥麻之感从头皮蔓延至全身,心中似有千言万语却难觅一言以概之。直到一个尾音戛然而止、颜若霏弹罢致谢,人们这才猛然转醒,并怔怔然咀嚼着余味。
“好!”
“神乎其技!”
“柳如萱!柳如萱!”
“……”
片刻之后,场中一时掌声雷动、欢呼不绝于耳,直叫老鸨乐不可支。
“如萱姑娘,在下愿出一百两,与佳人共度良宵!”
“我出二百两!”
“三百!”
“你等当是叫卖货物?简直粗俗不堪!在下银两不多,但——”
“不多就闭嘴!”
“你——!”
“如萱姑娘,你究竟青睐何人?”
台下众人气血上涌、争论不休,令颜若霏暗蹙眉头,不愿接话。老鸨见状笑吟吟道:“诸位公子,如萱只有一个,委实分身乏术;故而花落谁家,还请各位自决!”
此言一出,台下争执愈演愈烈,甚至有数人不顾斯文,已然吵得面红耳赤。
“诸位听我一言!”到了此时,章静修终于将琴曲回味完毕,朗声道:“佳人在前,岂可举止轻浮、有辱雅致?如萱姑娘才貌双绝,依在下之见,应如高山流水以琴相会,方能配得上伊人一顾!”
章静修之言宛若救命稻草,颜若霏赶紧应道:“若有哪位公子赐教琴艺,小女愿闻其详。”
“这——”
“嗯……”
话音落下,此前聒噪者大多噤声,乃是心有不甘又自惭形秽。
章静修面露得意,拱手道:“章某不才,欲回敬姑娘一曲,还望诸君海涵。”
“且慢!”
正当章静修抬脚向前,又有一名年轻公子冒出头来。此人衣着寻常、面貌斯文,在人群中不甚起眼,但此时看来自有一番气度。
“若论琴曲,小可亦有心得,能否与章公子切磋一二?”
章静修面色有些凝滞,随后略一拱手:“敢问阁下姓名?”
“李伦,字亭基。”
“原来是李兄。在下——”
“章府六公子,京城何人不知?”
“呵呵,幸会!”
“幸会!”
半路杀出个程咬金,令章静修始料未及,心中暗暗盘算。四目相对下,两人皆是胸有成竹,使场中气氛一时紧张起来。
谁知僵持之际,一名小厮忽然闯入,惊叫道:“柳妈妈,外头出事了,全城戒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