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云阁里,苏媺和端阳并肩而立,远眺镜湖对岸。
层层碧树琼花之间,一角琉璃飞檐仰空掩映,一阵柔风拂过,吹动檐角的铜铃叮呤作响。
夏日流光,在片片玉雕般的翠叶上跳动着,一只白鹤溜出鸣禽轩,扇动着被剪去大半的雪白羽翅,落在密叶空濛的树头,一边顾影自怜,一边仰颈清唳。
两个小宫人急匆匆从拥翠山下奔过,转着脖颈四下寻找。
却见那鹤拍动双翅、凌空而舞,枝叶摇摆的空隙里,露出了一座窗牖玲珑的朱红小楼,正是清扫一新的文学馆。
苏媺正满目赞赏地看着白鹤。
耳边听到小宫人的低声咒骂,她轻笑一声:“‘丹顶宜承日,霜翎不染泥’。纵使被剪去翅羽,鹤的心性,也不是这三丈禁苑能困得住的!”
“‘羽毛似雪无瑕点,顾影秋池舞白云’。心性虽在,却再也不能舞于白云之上,岂不痛哉!”端阳叹息着:“所以,这些鹤都无法养得长久。”
“那又如何?活过,痛过,看过世间最凌云壮阔的风景,叫尔等浊世俗人心向往之,却又其奈我何,也算没白活!”
端阳无语地瞪着苏媺,他拍拍掌心的泥金玉骨梅花扇:“你还有心情念诗?我问你,那个牛嬷嬷,你准备怎么办?”
苏媺纤指轻轻一翘,点一点那鹤。
“我准备学一学这只白鹤,俯视她,无视她,过得数月,你再看她!”
她嘴角噙着一抹顽皮的笑,似鹤羽轻点在树的柔梢上。
那一抹朔雪绵云似的白,从一片密绿绰约的枝丫,跳到另一片疏叶花影里,任凭小宫人如何唿哨、恐吓,鹤只管乐它自己的。
苏媺的轻松似乎也传染了端阳。
他凉月般的眸子里浮起星点的笑意,却依然指着对面若隐若现的小楼,道:“文学馆虽是这几日才开始清扫布置,但翮贵妃这念头却不是一日两日才有的。她想借此机会加强在六宫中的统摄地位,这才是最要紧的!”
苏媺笑意微滞:“可她先针对的,却必然是曦华!”
两个人都有些心照不宣地默然了。
坤煦宫里那张华丽空冷的凤座,是翮贵妃经年的绮愿和梦魇。
它所象征的一人之下的权势与地位,如一朵最艳冶魅惑的扶桑花,缠绕在大齐后宫里,每一个女子心头。
六年了,朝中时不时传出请旨立后的声音,景元帝始终不为所动。
他对文德皇后孟氏的深情与愧疚,并未随着那段辛苦征战的岁月远去,在一次次拒绝立后的坚持中,反而历久弥坚,却也化作了笼在翮贵妃心上的重重阴翳。
所以,翮贵妃一定要把曦华压在自己掌心之下,只因她是大齐唯一的嫡公主,是文德皇后在这世上最后一点血脉,纵然不能将她在六宫中彻底抹去,也一定要淡化她的存在。
最好,让她成为另一个和静,安安静静地蜷在皇室里某个长满蛛网的隙角,叫人怜悯,被人轻屑。
可偏偏,曦华活得那般骄傲恣意,那般鲜活灵动。
她是御园里最娇艳可爱的花,是白河星枕间最耀目的明珠,任谁也无法忽略她,任谁也要羡慕她、仰视她。
她活着,便是文德皇后活着,也是永安王活着!
一如那张代表无上荣华的凤座,冰冷地空置在偌大无人的中宫里,却不容她人觊觎和染指!
“我知道你聪慧机变,必有应对之法。不过,你可知道,牛嬷嬷是如何得了贵妃青眼的?”
端阳看着那只白鹤落到会仙桥的如意踏跺上,沿着万字芝花铺地向前溜达,两个小宫人一拥而上,它却呼扇几下羽翅,徐徐落在桥边一坨白石龟座上,翘着细长伶仃地腿儿得意地叫,他笑了笑,忽然开口道。
苏媺一霎间十分惊诧:秀姀没能打探到的消息,端阳竟知道?
“是我母妃叫人去查的,”端阳坦然道,无一丝一毫隐瞒。
“去年冬至那一日,薛才人到鸣禽轩之前,牛嬷嬷已经在那儿了。据说,她是奉了尚监局宫正的令,带人到园子里巡查,正好巡到了鸣禽轩,却不知为什么,没有亮明身份,给几位娘娘请安。曲婉华动手伤人以后,牛嬷嬷便抢先去了金钲阁,把事情告诉了珠兰,所以,二哥派小怀喜去禀告贵妃时,贵妃娘娘其实已经知道了。后来,也是牛嬷嬷查出,长春宫有个小太监,因为琐事对薛才人生了怨气,用竹鼠汤换了补药害她,算是给了父皇一个说法,了结了此事!”
端阳的声音清润沉稳,似会仙桥下静默的湖水,携了点点落红碎叶,潺湲而去,有一种夏日深长的意味。
他的坦率,令苏媺有一瞬间的不自在,仿佛一颗细小圆润的米珠在柔滑如脂的肌肤上硌了一下,又像是一枚纤巧的绣花针,在心上轻轻刺过。
但她很快平息了心绪,意识到,端阳的话正表明,永昶宫与嬿昭仪并非看上去那般避世无害。
“正好巡到鸣禽轩?真是巧!这深宫里,最不缺的就是巧合了!”苏媺幽然浅笑,如灼灼烈日后一抹遁去边界的丝云。
“不管是她看破贵妃的心思、刻意讨好依附,还是贵妃看到了她的手段心计,正好收为己用,这对新主仆可真是打瞌睡有人送枕头、挖井碰上了自流泉,恰恰好、搔到了彼此的痒处!”
“那日在会仙桥,虽然牛嬷嬷也吃了曦华的教训,但我知道你的小心眼儿,夕安挨了打,这一巴掌,你必是要亲手讨回来的!”
端阳戏谑地笑,目光中却带了显而易见的关切和认真。
“若有我能援手之处,你尽管说话!但我要提醒你,父皇对重开文学馆之事极为上心,你要小心行事,切莫心急!”
苏媺的指尖拂过朱红亭栏上一朵攀延而上的凌霄花,清亮的眸光闪动,似映着一朵明丽温暖的花火。
她歪一歪头,并未否认自己要亲手报那一掌之仇,只笑着道:“皇上以养病的名义,把曦华拘在宫里,就是不许她去搅扰文学馆开馆的事,谁还不知皇上是认真的?不过,还是要多谢你特意提醒,我记在心里了,若有需要你帮忙的,我一定不会客气!”
端阳的目光扫过静立一旁的夕安,她白净清秀的脸上,还留着浅淡却明显的伤痕。
“贵妃要用人,这无可厚非,可任由刁奴生事,搅得后宫不安,却不是掌管六宫的人该做的,也绝不是父皇希望看到的,这起子小人,也真该好好整治一番。”
端阳的神情,平静得如荷叶下的涟漪、风柳下的垂荫,再平常不过。
苏媺不知,他的表态,是否有嬿昭仪的意思,但这对母子的善意,在人人冷眼旁观的后宫,却是严风冷雨的暗夜里,那一抹最不可多得的温暖。
曦华是她最大的依仗,但她毕竟不是曦华,否则,牛嬷嬷为何会舍了花照和叶萦,挑了夕安下手?
看似稳固的荣宠,也不过一个奴才的巴掌,就能轻飘飘拍碎的,她的孤立无援,很多人看得清楚,却只有端阳,伸出了手。
阵阵熏风,被浓荫幽草滤去了初夏的燥意,带着芳草未歇的清芬,吹进惊云阁,那般熨帖,又那般清和,叫人平添几分疏懒之意。
却听一声陡然高亢的长唳,循声望去,是那只白鹤终被宫人捉住了双翼。
它挣扎几下,一支素白无瑕的翮羽落在小镜湖里,被幽深的水流裹挟了,漂然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