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林镇国19岁那年,大太阳下拉着一只24寸的灰色布制行李箱,素净的脸有些发红,抬手推了推塑料黑框眼镜。身边人来人往,嘈杂声不断,他擦着汗四处眺望。
“去b市科技大学的,拼车十块。”
“b市职工学校的有吗?”
在火车站拉车的人很多,见着刚出站口拖着行李的学生就吆喝,尽管很热,还是哈腰点头笑问同学去哪。
“同学去哪,大学城我这车就差一个。”
有个穿着蓝白条纹衬衫的四十来岁大叔堵在林镇国面前,抬手挡着毒辣的阳光,殷勤地想帮他拉行李。
“…去理工大学,多少钱?”
“你们四个人,一人十二块。”
“刚刚那司机还喊十块的。”
“嗨,他们到关东镇那边的学校,大学城可比较远了。放心,不会坑你们学生钱的。”
那大叔打着哈哈,不容他多说,就顺手抢过林镇国的行李,边大布走着边回过头跟他聊天。
“车里也有个理工大学的小姑娘。”
他们走到一辆白色别克边上,大叔麻溜地打开后备箱把他的箱子塞得满满当当的,招呼他开车门坐后边去。
林镇国抖了抖胸前的T恤,打开车门,正要跨进去,一看,一个穿着白裙子的女生坐在后座中间的位置,身材瘦弱,还长得挺漂亮的,脸色却不太好,抬头看他的眼神里充满探究和警惕。
他又往里望了望,最里边坐了一个满头大汗的胖子,摸着自己的下巴,大腿不经意地贴着她。自己一坐进去,那女生就完全夹在中间,不得动弹了。
林镇国又去看了看副驾驶的位置,坐着一短发齐耳的小姑娘,抱着一只双肩包,一脸冷漠。
“要不我坐中间,你挪出来换换?”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说,明明身上又热又粘腻,搁谁都不愿意挤中间的位子。但是一看到她的眼神,他就心软。
“好啊…”她感激地下了车,说了声:“谢谢你。”
那女生从车里出来时,林镇国闻到她身上有股橙子的香气,很甜。
在白色别克行驶的过程中,他很安分地挤着左手边的胖子,身子没接触到她半点,还偶尔惹得那胖子恼怒地直叹气。
右边的白裙子姑娘缩着身子,把脑袋靠在车窗上,看着天。时不时偷瞄着旁边这个白净的男生,嘴角不经意噙着笑。
后来林镇国知道了她的名字叫刘英,高中钢琴考过了九级,却因为和家里人赌气而放弃艺术专业,报了理工学校。
…
“那个朋友是不是你的小三?”
画面回到餐桌上,林佳安捏着手里的勺子,紧张地看着林镇国脸上逐渐凝聚成片的乌云。
“安安…”
他忽然敛起脸,放下了手中的餐具,抬起头郑重地看着眼前这个眼睛与刘英有三分相似的女儿。多可惜,安安要是长得不像我,像英子一样多好看。
“我想知道。”
有刘英在身边坐镇,林佳安故作冷静地看他。
“…”
林镇国一言不发地看着她倔犟的眼神,最终缴械投降,叹了口气。
“你说的那个女人…”他推了推眼镜:“…救过你妈妈的命。”
林佳安有些震惊,表情变得云里雾里。那个小三一样的女人,居然救过…妈妈的命?
…
当年,在刘英略显主动的温柔攻势下,他们两个成了系里颜值略高的情侣,有些名气。
她在学校晚会上,弹着他最喜欢的流行歌曲。林镇国也为了她穿过大大小小的马路,去二手店淘一本钢琴谱。
然而,他们美好的爱情也像无数跌宕的小说一样出现了矛盾。有一天,有个短发齐耳的女生当着刘英的面对林镇国告白,对他说希望他和刘英分手,多么自大而狂妄。
当时谁也没重视。
后来又有一天,一辆失控的载着原本打算修建宿舍楼的载着沙石的大卡车,在校门口横穿直撞之际,那短发女生推开了即将被撞上的刘英,造成了3级伤,全身多处骨折,还切掉了一个肾。
因为这件事,刘英和林镇国的爱情差点没熬过去。学校和司机都赔了很多钱,刘英的母亲也赔付了部分弥补感谢,即使那个女生只愿意收取手术和住院费用,她的家人还是替她收下了赔偿。
他们隐隐约约地听说着那个女人的近况,听说她毕业后开了家童装店,又后来听说她结了婚。直到几年前,大学同学透露那个女人得了肾癌,必须切除剩下的那个肾。
林镇国花钱安排过很多人做检查,在她病发危险期内还是没找到与那女人匹配的肾。最后巧合地发现自己的是适合的。
可是那女人已经是癌症晚期,成功的几率小到一点希望都没有。而林镇国因为年轻时超负荷工作和长期烟酒,身体近年才在调理中。
刘英也许是温柔的,但她同时也是自私的。她不愿为了那么点微弱的可能性,看着林镇国移植后虚弱下去。如果可以,她宁愿用自己的去还。
于是他们为了对方开始争吵,闹得不可开交。去医院那天,刘英就是想让林镇国看看她和女儿,为了她们学着自私一点。
后来那个女人在丈夫的陪同下,拒绝了林镇国的移植意愿。所幸又找到了另一个志愿者,但最后还是以手术失败去世了。
“我以为…”
林佳安回过神,原来一直以来自己都误会了。
“我太了解她了,如果这事不做个了结…如果那个女人死了,你妈永远也睡不好觉。”
刘英默默地站在林佳安身后,看着林镇国镜框下黯淡的眼睛,擦了擦眼睛。
“爸…”
林佳安看着林镇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林镇国开始想,从什么时候开始,女儿慢慢长大了?她看自己的眼神里,慢慢抹除了小时候对自己的崇拜,转变成了忌惮。
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刘英的笑脸慢慢变得僵硬?两个人同床开始背对背。
林镇国一直知道自己忙于工作,有愧于她们。但是什么让一家人变成现在这副样子?
他想借着不耐烦和浅尝即止的交流去逃避正在产生的矛盾,却酿成了不可挽救的结局。
“你是不是…很讨厌爸爸?”
林佳安心虚地低着头,听见他的话抬起脑袋,竟惊异地看到林镇国摘下了眼镜,鼻子有些发红。他的眼睛里居然…蒙着泪雾。
“没,没…”
她手足无措,话到嘴边又不知道说什么。
“我很爱你妈妈。”
这是他第一次在林佳安面前说出这么直白的话,也许在刘英面前也没有。
林镇国不是以这种方式表达爱意的人,他是那种会皱着眉头指责说刘英钢琴课上晚了,一边买上她喜欢喝的柠檬茶开着车去接的人。
唯一一句说“我爱你”,是求婚第二天,在她和母亲争吵后,仍然坚决嫁给一穷二白的他被骂哭,林镇国拥抱着她说了一次。
“我知道我工作很忙,没有好好照顾你们。平时也凶你,只是…我感觉到你长大了好像,不再喜欢围着我了。我不知道为什么,你…对吗?”
林佳安很想说,那是从初二开始,她以为林镇国背叛了妈妈,所以才开始讨厌他…
“我很想补偿你跟你妈妈,但是公司的事情总是忽然就跳出来…”
“…你妈死的时候,我真的不想活了。”
林镇国像是回忆着什么,忽然笑了。压抑了这么久的真话,泪珠子在眼眶里滚着,发着亮光。
“爸!”
林佳安着急地喊了他一声,像是想阻止他内心的恶芽生长一样,心里像被压了块石头,难过得很。
“安安…你把那双鞋丢哪了,捡回来,好么?”
一直在旁边安静观望的刘英听着他带着沉重的鼻音说出这句话,忽然被逗笑,紧接着抑制不住地号啕大哭。
一颗颗眼泪化成了豆大的透明珠子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传说鬼流眼泪时会掉落有形的鬼泪,原来是真的。
“什么声音?”
细微的掉落声引起了林镇国的注意,他涌现了一种奇怪的感觉,熟悉到心里觉得有点痛。
林佳安看着刘英在身旁止不住地哭着,一脸心疼,欲言又止。爸爸是看不到妈妈的,说了他会信吗?
她忽然回想起云南那个卖花的婆婆,咧着没牙的嘴,笑着说“今生卖花,来世漂亮”,想起她把那枝彼岸花递给自己时意味深长的眼神,想起第一次看见刘英时,自己的手上正拿着…
对了,就是那枝彼岸花。
林佳安望了眼掩面的刘英,对着林镇国丢了句“爸你等着”,风风火火地往楼上跑,冲向自己的房间。她小心翼翼地拿起玻璃花瓶里那只焉了的白色彼岸花,护着跑下了楼。
等她下楼时,林镇国略有些疑惑地看着她。而刘英却已经不见了。林佳安心下像缺了什么一样,发疯般抓着那枝花四处在屋里转着。
“安安?”
“人呢…人呢…”
看着林佳安手里抓着一根焉掉了的白花,无头苍蝇一样转悠着,表情急得快哭了一样,林镇国担忧地站了起来。
“安安怎么了?”
“妈!你在哪!”
林佳安看着手里的彼岸花耷拉了下来,有个预感,她可能再也看不到刘英了。
“怎么不见了…妈,妈!”
她伤心地喊着,眼泪已经哗哗地滚了下来,绕了好几圈后,手足无措。林镇国心疼地抱着她,就像林佳安小时候第一次抱她一样,拍着她因抽泣起伏不定的背。
“安安乖…爸在…”
“爸!”林佳安哀哀地叫着,紧紧地揪着手里的彼岸花,终于放肆地在爸爸的怀里嚎啕大哭起来。
窗外,刘英飘在外面的半空中看着父女相拥哭泣,轻轻擦了擦眼泪。月光从她背后温柔地投下来,卖花的阿婆就在她身旁,笑吟吟的。
“心愿已结,孟婆在桥边催你呢,去喝汤吧。”
刘英乖巧地点了点头,跟随卖花婆飘走之际,还不舍地回头看了看。她知道,林镇国一定会和林佳安好好的替她生活下去。
“安安再见…老公再见…”
林佳安没有注意,手里的那枝彼岸花慢慢地缩小,掉在了地上,又渐渐变透明,陷入地板,直至消失不见,只留下细细碎碎的闪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