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佳安对医院一直很排斥,这是他们都知道的,具体理由他们只觉得像其他的孩子一样,害怕针头,害怕医生。但是她谁都没告诉,所有的厌恶都来自于一间病房。
那是林镇国所谓的朋友的病房,一个女人。
初二的时候,九月份,那天晚上刘英煮了两包方便面,并且第一次发了脾气。林佳安坐在餐桌上,拨了一下刘海,安分地扒拉着面条,夹在刘英和林镇国之间进退两难,两人都绷着脸。
“你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
“孩子放学,你就煮个泡面什么意思?”
“心情不好。”
“什么毛病…”林镇国推了推眼镜,“唰”一下站了起来,椅子摩擦地板的声音格外刺耳:“安安,别吃了。我带你去外面吃。”
说着走过来,伸手要去拉林佳安,却被刘英挥手拍掉了,恶狠狠地瞪着她,眼睛里藴着眼泪,似乎只要抿着的嘴松开,就会“哗啦啦”泄下似的。
“哪都不许去!”
“你别…无理取闹。”林镇国极力地压抑着内心的怒火,又有些心虚,只不耐烦地说:“…有什么事不要当孩子的面说,听见没?”
两天后,刘英牵着林佳安在人民医院的癌症科外,她把头埋在风衣里,脊背却挺得很直,站得很优雅。直愣愣地望着门外来去的病人们,抿着嘴,不知道在想着什么,又像是在坚守什么。
林佳安心里模模糊糊地明白,林镇国走进了其中一间癌症科病房去看望一个女人,而刘英坚持要带着自己在门外等。林佳安不理解刘英为什么和一个将死之人较劲,现在觉得是怕那个女人死后,林镇国的心也跟着死了。
从那之后,林佳安进入了青春叛逆期。她受够了刘英的强颜欢笑和没有意义的坚持,也受够了林镇国一次次地说谎那所谓病房里的朋友,更恨透了那个破坏自己生活的将死的女人。
“妈妈…”
林佳安身子僵在了镜子前,屏住呼吸,瞪大了眼睛看着刘英伫立在身后的角落里,对着她微笑,一如既往的优雅。恐惧,不可置信,兴奋和震惊交杂在一起,林佳安的脸由煞白转化成激动的绯红。
“安安。”刘英微笑着喊了她一声。
林佳安猛地回过头,看见刘英真的就现在那里,她不敢相信地捂住了嘴巴,肩膀不住地颤抖着,迈开了沉重的步伐,一点点向刘英靠近。
终于,眼泪像冲溃了大坝的洪水一样,哗啦啦地流了下来,挡住了林佳安的视线。她用力地扑向了刘英,抱住她,号啕大哭埋进了刘英的怀里,嘴里大声喊着“妈妈,妈妈,妈妈”。刘英依偎着她,宠爱地摸着她的头发,拍着林佳安起伏不定的背,安抚她。
压抑了这么久,这么沉重的委屈,都化成哀嚎,发泄了出来。几分钟的痛哭用尽了林佳安所有的力气,鼻涕直流,眼睛又红又肿,她抬起手背用力地擦了擦,生怕一闭眼刘英就不见了。
“怎么会…”
刘英握着林佳安的手,林佳安清楚地感受到了触觉,她的皮肤虽然冰冰冷冷的,但确是存在的。
“安安。妈妈想让你帮我做件事。”
诺大的办公室落地窗外,高楼耸立,在阳光直射下闪烁着刺眼的光芒。“唰”一声,一只大手拉上了灰色的窗帘,林镇国摘下了眼镜,伫立了很久。感到有些累了,他走到办公桌边,拿起桌上那只相框,看着刘英和林佳安的笑脸。
记得那是2010年,那年的秋天来得特别早,刘英非拉着他们去湖滨公园野餐,结果落叶全掉到了便当上。当时自己还只是个月入小千的员工。
白手起家的三十九岁男人,从一个穷小子翻身成独立小公司的老板,多励志啊。只有林镇国知道这十几年来有多不易,他的大拇指温柔地摩挲着相框上刘英优雅的笑容。
秘书敲了门进来,把手上的文件递给了林镇国,汇报了几句,眼睛偷偷地瞄了一下他的侧脸。林镇国虽不算长相帅气,但却有一种稳重男人的韵味。
给他换了一杯热气蕴蕴的咖啡,在他“嗯”了一声后,识趣地出去了。当了三年秘书,自然知道他的耐性对员工是缺乏的,唯有…唯有他的妻子来探班的时候,才难得见林总的脸色缓和。
开会,巡视工地,做规划,见客户,再开会,应酬。永远有做不完的努力,做员工应酬老板,做了老板还得应酬更大的老板,不会停止的循环。
一直以来,刘英和林佳安就好像一块很大很大的石头,甜蜜又沉重地压在他的肩上,告诉他必须变得更强大,必须更努力,可是他的努力却把她们越推越远,直到他再也抓不住,摔倒在地。
下午五点半,林镇国抬手看了一下手表上时间,把备忘录都给了秘书,收拾了一下公文包下班。开车去附近的商场,逛了一圈买了点菜。
到家门口,他扭着钥匙开了锁,打开门正想脱鞋把鞋子放在架子上,却忽然一愣,紧接着一股怒气慢慢地升了上来:第二层那双香槟色低跟鞋不见了。林镇国深呼吸,强忍住。把鞋换好,提着手上的袋子,走进了客厅。
“安安?”
没人回应,但林镇国却闻到一股熟悉的香气。鞋子…鲫鱼豆腐汤…心里那片枯草好像刹那回生了一样,他猛地失去了理智,丢下手里的袋子,急急忙忙地往厨房冲。
林佳安弯下腰关小了煤气灶上的火,见他惊慌失措的冲过来,愣了一下,保持着姿势。
“……”
“今天放学这么早?”
林镇国的眼神瞬间暗淡了下去,推了推眼镜,走过来,手上覆了一块布,盖在了锅盖上,掀开,热气和香味都冲了上来。鲫鱼和豆腐在白色汤汁里咕噜咕噜地翻滚着,最上边浮了几颗花生。
“只有你妈爱吃花生,以后不加了。”
他盖上锅盖,把布叠好平铺在水磨石台面上。
“不是啊…”林佳安扫了扫自己的刘海,嘟囔着说:“我妈说是你喜欢吃花生…她才不喜欢…”
“不对。她不喜欢她为什么吃?”
“她说是看你喜欢,陪你吃。”
看着林佳安关掉了火,弯下腰从橱柜里拿出了一个汤盘,林镇国忽然笑了。雾气涌起,他摘掉了眼镜,抬起手背挡了挡眼睛:原来一直以来他都以为自己在迁就她呢…
林佳安正要去拿那块垫热的布,抬起头却见林镇国安静地站在那,擦拭着眼睛。
饭菜都准备好了,两人隔了很多天后终于在一起吃顿晚饭。林镇国把晚上的应酬推掉了。林佳安坐在林镇国对面扒拉着饭,时不时地瞄他的表情。
看着林佳安拿汤勺舀起了两颗煮得烂了皮的花生,林镇国夹了一块芹菜,忽然问了一句:“鞋你放哪了?”
“鞋?”
“鞋柜上,第二层。她那双。”
“我给丢了。”
“丢了?”林镇国的脸色霎时变得难看起来,压抑着自己的情绪:“丢哪了?好好的丢什么?”
“她说那鞋留着也没用,”林佳安垂着眸子扒拉了口饭:“那双她本来就不爱穿,所以摆那儿呢。”
“那也不能扔了。不管你丢哪了,一会自己去给我捡回来。”林镇国黑着脸,看得林佳安很是心虚。
刘英坐在她旁边,要她跟着自己的话说。
“不捡。”“不捡。”
“没了就没了,省得你天天出门都要看着它。”
“没了就没了,省得你天天出门都要看着它。”
林镇国的脸色越发差了。是的,林佳安说对了。每天出门和回家时,林镇国都会看看那双鞋子。
刘英趴在餐桌上,温柔地看着林镇国忽白忽红的脸色,竟觉着有些好笑,好像林佳安刚出生时,他惊慌失措,不知怎么应对的样子。
看着林镇国闷声不说话,一脸板正地舀着汤,林佳安咬了咬嘴唇看向身旁的刘英。刘英对着她微笑着点了点头。
“安安,我知道这几年,你不喜欢爸爸,不想跟他说话。帮妈妈一个忙好么?有问题你就问,不要藏在心里。也许事实不是你所想的那个答案…也许你只是还不够了解你爸爸。”
这就是今天早上刘英所说的,帮她做件事。
“那个…爸…”
“说话大声点,别嘟囔。”
虽然一直在克制自己,林镇国又不耐烦起来。
“那个…你还记得我初二的时候,你跟我妈带我去医院看望一个朋友吗?”
林镇国的手一顿,抿着嘴,缓慢地抬起眼睛看向林佳安:“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没有…就是问问。”
他放下了手里的汤勺,抽了一张纸巾擦手。
“没什么话说就赶紧吃完饭上楼写作业,上次月考才进步了几名,有时间就…”
“那个朋友是不是你的小三?”
如此直接,连林佳安自己都吓住了,更不敢抬起头去看林镇国此时是什么可怕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