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想显摆自己守墓人身份来点恶趣味的白家南没等到对方的狠话,很是无趣。
深山上寂寞,春有凉风夏有雨,他倒是真真只有一山的坟墓做伴,好在守着一山的寂寞虽苦,但总比刚睁开眼那会的挨饿受冻来的强,自己两世为人,这要是放在神鬼志异里,算不上大能转世的福报,也得有枯木逢春再生芽才能比了。
白家南时常寂寞时劝勉自己,大小也算是个妖精了,怎能这么没定性。当然,十多年守在小瓶山要说不想出去是假的,可到头来,自己虽然心底里是个熟透的老瓜菘,可对着这一生山外的茫茫大千,滚滚红尘,可不和没见过世面的生瓜蛋子没区别么,再说了,有时候他也不得不承认,夜里做梦梦见上辈子死时的感觉,醒过来他那股子后怕,也让他逐渐明白了这么一条他十分笃信的真理,活着,真是直娘贼的第一快事。
生死间有大恐怖,大到,陪着一山的坟堆十几年和它比起来都快活的不行。
白道奇这嫡孙子没有耍头,他所幸又继续他的洗碑大业,时光渐晚,很快白家南将白氏老祖宗屠狗的一生给重新清晰了一遍,临了,一呼一吸再一吐,将手上的石沫子吹掉,白家南收起工具,站起身,傍晚,要下山了。
下山的路上,白家南被一个插曲打断了步子。
“小先生,我晚上住哪?”
嫡孙子顶着个红脑门,晃晃悠悠地赶到了白家南身前,茫然地就像一个第一次离家的三十岁宝宝,那画面,噎,犹如车祸现场。白道奇磕头没磕傻,但是他有点晕。这就是不懂科学的弊端,跪坟你要把手摊放在身子前面,朝手背上磕头,直接朝石头上咣咣咣,你会脑震荡的。
暮光渐起,白家南赶着回去给白老头烧饭,倒是差点忘了嫡孙子这茬,眼见对方找过来了,想了想,“大傅不管你吗?”
白道奇一听这话,三十郎当岁的人了,眼睛瞪得大大的,嘴巴一哈,下巴上的青皮开始发颤,他从头上抓下来一棵草,差点要悲伤落泪了,“傅爷,他回安京了....”
白家南秒懂,这是被抛弃了,可是,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呢,白家南计算了一下自己那破院子里好像没有空房,然后又想起山上那么多的坟亭子,也算是有地方,自己了不起给他出点饭菜,一床被褥,嗯,就这么定了。白家南脸上露出和蔼的笑,又露出四颗白牙,崽啊,今天小爷教你个乖,这世上有种人是要学习啥叫艰苦朴素,幕天席地,战天斗地的伟大精神的,那种人和你就很像。
山峰卷起天上的流云,暮色里,天高地邈独人小,白道奇望着身前少年那苍白的脸色,红彤彤的嘴唇,还有那四颗牙,梨园戏里有段词敦地浮现在脑海,“嘿,瞧他个白面杏眼薄唇郎,一颦一笑甚端庄,怎料明月带风来,白袍卷将去,露出个活脱脱、腥生生、吃人不吐骨,黄背黑面狼.....”
不怪白道奇心里发颤,要知道这一个午后,他尽是见到各个列祖列宗的坟头堆,走的也都是山上各种松树柏树草丛子,往时候祭祖还有一群族人陪着,到了山上也是声响不熄,哪像是自己这样,一个人孤零零地围着一座山的坟堆,有时候安静地想听点声又怕突然真传出点声音,他这半个白天,差点就被自己给吓死,心里只觉得,活人哪受得了这个罪。这么一对比,眼前这位常年累月地守着这座山的少年,可不就像个妖怪吗。
如果白家南知道了眼前这货的心声,也不知道是道一句英雄所见略同呢,还是一巴掌把这孙子拍死,但是白家南确实赶着回去烧饭,所以也没多想,招呼一声便让白道奇跟着自己下山。嫡长孙虽然不学无术,但也受过南宗长辈们关于礼貌的教导,非常主动地夺过少年背上的箱子,“小先生,我帮您背,对了小先生,您的法器呢,我们是御剑下山吗?”
法器,御剑,白家南脸上一黑。
这孙子,哪壶不开提哪壶。
此方世界,白家南并不了解其称谓,十几年下来,除了小瓶山一带,出了这山也只听闻过两个地方——白氏南宗所在的安京和北宗所在的衡陵,其他的东西他基本上过耳即忘,小瓶山不小了,每年见到的人也挺多,十几年都还没弄熟悉,接触新事物?正当自己还十六七岁呢,没那个性质。
所以,白家南大体上是个挺淡漠的人。
可对于这方世界的某种东西,他倒是十分熟稔:玄修。
好奇,探究,执迷而后自然熟稔,但上辈子就有个词叫“执迷不悟”,白家南对玄修好奇极了,从小就没少和白老头打探这些,从老人嘴里,白家南听到了太多让他向往不已的事物:读书人以经义载文气,自煌煌古史据一身浩然之气,笔墨落,山河惊,儒道可入圣。山野方士悟天地易理,经纬乾坤,锲数命格,言出法随,八卦在手号称算尽人间天上,更有药师,神匠,兵人各有道法,异闻里还有时常传出的山精野怪,天地灵气,日月精华,这些个钟灵毓秀风姿、阴阳生死造化怎么能不让白家南憧憬。
早些年花了大功夫哄白老头,终于得偿所愿从老人的巷子里诓出了一本所谓秘籍,如今多年过去,白家南都还清楚的记得那本书的每一页纸、每一个字,《静庭灵飞真解》,该是道家的入门典籍,上述道门玄修奠基十六法,有观想,吐纳,坐悟,锤炼,旁通等等诸多奠基法门,用老头子的话来说,“拎头彘来,让它睁眼瞧着上面的图解,日子久了它都能入道。”
然后老头子自此之后,再不在他面前说这话了。
因为白家南把那真解翻了整整一个月,啥天地灵气,日月精华都没悟出来,他压根就修不了道。
那之后,老头子绷着脸,把他的大箱子翻了个底朝天,兵家的《剑甲图录》,墨工的《天规地矩》,儒家的《一点浩然气》,乐家的《雅音》诸多流派,繁杂典籍,只要白家南能认出秘籍善本上的字,那就塞给他看,不认识字,白老头重新翻译,画成图,想着法的交给他,然后,白家南彻底懵了。
他什么也学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