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能够在战场上骁勇善战,出生入死,矫健敏捷,自己亲临战场开创帝王大业,确实很了不起,历史上也只有他和光武帝两个人罢了。可是光武帝比他开创帝业的时候老了十岁,古人三十年是一世,那就是比光武帝少用了三分之一时间。可创业容易守业难,怎么守,才能不像秦朝和隋朝那样短命?
他听从了魏征的意见,抛弃武力,代之以王道和德政,于是他自己首先拿起了诗书。
他提倡任何奏议都要是文学的书写,即使是军队的捷报,也要是文学的,当官要通过身、言、书、判的考试,这些考试的共同点在于,要是文学的、优美的。官员们的业余生活也多是诗词唱和,曲水流觞,欢饮醉吟。好的作品,被谱成曲子传唱。
唐代出现了像许和子这样的女歌唱家,就不奇怪了。
可惜,唐太宗是无福听到了,那得等到唐玄宗的时候,太宗栽了树,玄宗乘了凉。
许和子,人美,音色美,且唱歌感情饱满,具有巨大的感染力。唐玄宗在勤政楼欢宴欣赏歌舞的时候,往往观众达数万人、人声鼎沸。但只要许和子一出场,偌大的广场立刻鸦雀无声。可惜,后来许和子在安史之乱中流离辗转,死于无情的战火和饥饿。
当然,唐太宗的倡导文学,使得唐代成为诗风昌盛、文质彬彬的一个朝代。我想,李白真是好命,得罪了那么多人,到最后,所得的惩罚是赐金放还,就是说背着一口袋金子离开长安。恐怕,在任何一个朝代,也不会有这样的宽容和大度。
这种气度,这种倡导,就连少数民族的武将也被不知不觉地同化了,变得温文尔雅。
契苾何力是突厥人的首领,忠诚勇气俱佳。他的祖父和父亲都是可汗,但他后来与母亲率众归附了大唐,唐太宗将他们安置在甘凉二州,任命他为左领军将军。
当时,他动工兴建蓬莱宫,由梁仁孝负责,等到蓬莱宫建成,梁仁孝在选择绿化树的时候用了白杨。并且,他还自豪地对契苾何力说,这些树长得非常快,三五年内,就可以让蓬莱宫绿树丛生,四围生凉。
契苾何力没有正面回答他,而是给他吟诵了两句古诗“白杨多悲风,萧萧愁杀人”,便是十九首中这首诗里的句子。契苾何力意思是说,白杨是栽在古墓边的,宫廷怎么可以栽呢?
梁仁孝也是聪明人,立刻下令拔掉白杨,改栽梧桐。
一个少数民族的武将能够如此优雅地表达自己的意见,可见,大唐诗风影响之深广。也可见“白杨”与“悲风”、“古墓”相连,便是起源于此。
何止“白杨”、“萧萧”,悲风几乎都“萧萧”。
荆轲去刺秦王,行至易水上,他的好朋友高渐离为他送行,击筑高歌“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这带有生离死别意味的相送,每个人心里都是悲壮的,风萧萧,易水寒,悲的不是风,寒的不是水,是心里和好友的永诀。
其实,站到历史的高度,荆轲为了意气,为燕太子丹复仇,死得悲壮、勇敢。从天下的角度说,他死是对的,若秦王死,刚刚结束的战国之乱,势必又将继续,那么,这乱世,又将持续多久呢?最终还是老百姓流离失所,为战火兵戈所苦。
可当局者迷,荆轲不可能想到这么远,他去刺秦,一去无返,留下无尽的悲歌。
李白也有一首著名的“萧萧”诗,题为《送友人》。其中有“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挥手自兹去,萧萧班马鸣”。
友人此去,若浮云一般漂泊难定,所以,对友人的依依惜别之情,便如夕阳不忍骤离大地,就这样一挥手,不说离殇,可是,座下的两匹马竟然也受了离别的感染,萧萧长鸣。两个友人内心的悲伤,在马鸣声中,落日郊外,显得凄凉无比。
这“萧萧班马鸣”很贴切,却不是李白的独创,它来自《诗经·小雅·车攻》:“萧萧马鸣,悠悠旆旌,徒御不惊,大庖不盈。”这首《车攻》是写周宣王东狩的诗,狩猎的地方,马鸣声声,旌旗飘飘,驭手机警严肃,满厨野味佳肴。
似乎,在《诗经·小雅》里,萧萧还没有“悲”的意味。不过是以马鸣和旗飘有声,来衬托围场的静谧和军队的整肃,不似李白送别友人时马鸣的“萧萧”悲声。
据考,这是李白送别范崇凯时所作,那时候,李白才十五岁,锦绣少年,在锦绣的蜀中送别范崇凯,还算是“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年纪。范崇凯此去,是往长安赴考,只怕李白的心里既有送别的不舍,还有着一点暗羡吧。
范崇凯是好命的人,他后来中了唐玄宗开元四年的状元,欣逢盛世,又中了状元,还应诏作了《花萼楼赋》,为天下第一,可见是无限风光的。
这和后来老杜的句子“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的“悲”是截然不同的。
玄宗晚年完全改变了他在开元时期励精图治的优良政风,一任宰相贪污骄横,边将穷兵黩武,自己则在宫中寻欢作乐。这个句子是在杜甫的《后出塞》五首里,那个时候,老杜在长安衣食困顿,为了生计,不得不觍着脸出入贵族府邸,充当宾客,陪伴他们诗酒寓游,乞得少许资助。
他诗里的“萧萧”,充斥着边塞呼啸的北风和悲凉的马鸣,在落日和大旗的映照下,有说不出的苍凉。这和李白十五岁意气风发的时候写下的“萧萧班马鸣”是截然不同的况味。虽然,两个人都化用了诗经里的“萧萧马鸣”一句。
前者是寻常离别之悲,后者却有着家国之悲。
可见,“萧萧”这个双声叠韵的词,在舌尖的轻触和婉转中,古往今来,流出的多为悲音。
劲风吹白杨,满耳萧萧,这萧萧的哀鸣,一定也无情地抽打着十九首里的这个士子的心,使他觉得“愁杀人”!
人当愁苦、孤寒之时,最是思乡、思家。
所以,当这个士子在郊外的长风里,看到的是丘坟,是劲风吹着墓前的白杨,想到的是古墓变成了耕田,松柏变成了柴薪;想到去者日渐疏远,生者日益亲近,人事代谢如此无常,似乎悲哀已经漫无边际,无法收拾了。
那么,转圜的余地就是归乡。似乎,这才可以让悲哀和怆痛找到一丝安慰。
人生如寄,岁月倥偬,又时逢乱离,怎不让人惊心?也许,应该尽早返回故乡,享受乱离中的骨肉天伦。也许,老人还会因为没有尽死而不疏,生者又可以得以亲近,这有多好啊!
想后世的范仲淹,尚在襁褓之中,父亲就病逝,在贫寒中长大,在艰难中求学;当官后,心忧天下,刚直不阿,清正廉洁,屡次直谏,因此三度被贬。仕途的波折,人生的多舛,事业的磨难,心灵历经沉浮起落。也许,历尽了人事沧桑,他才能把思乡写得那么深切,那么凄楚。
越是他乡坎坷,越是人生失意,越是下笔情真。
范仲淹的《苏幕遮》:
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
黯乡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碧云天,黄叶地,淼淼秋江,笼罩着翠色的寒烟,远山沐浴着斜阳,水天一色,只有芳草看似无情,在斜阳之外。秋色是如此苍茫寥廓,让人惆怅。
更让人惆怅的是,思乡让人黯然神伤,羁旅让人满怀凄怆,思乡的情感一旦醒来,便一发不可收拾,看似还有好梦,可以让人暂时忘却,可思乡太炽,又岂能入睡,又哪来的好梦?在月明的夜里,独倚高楼,以酒浇愁愁更愁,都化作了相思泪。
“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羁旅思乡的人,如果不是他乡特别得意,是没有留人睡的好梦的,那只能是流不干的数行清泪了。
思乡,那就回乡吧,范仲淹没有回,因为,他有比回乡更重要的人生理想,不到最后,他总要坚守。而十九首里的这个士子呢?他可以回乡吗?
简简单单的一句“欲归道无因”,没有回乡的理由!想归,却归不得。
是什么阻挡了他归乡的脚步?诗里没有说,我们也无法猜到,我们能够猜到的是诗人因不能回乡而生的满腹辛酸和无尽的怆痛。
那就把这份归心归于眼前的茫茫大荒吧,前途的渺茫难期,世事的缥缈无凭,一天接一天的漫漫时日,人,渺小如寄,能够怎样办呢?只能就这样走下去,各有各的艰辛,各有各的酸楚,各有各的无奈。
走着走着就散了,走着走着就老了,走着走着就没了。
地不老,天不荒,只有人,在世路艰辛中,看不尽的沧桑迷茫。
我希望的是,郊外,一鞭残阳似血,伫立许久的士子终于打算驱车返回,车声辘辘,一路颠簸着空荡荡的寂寞,暮霭沉沉,车轮扬起的尘烟,在汉末的大道上久久不散。
这个失意的士子被暮色和尘烟重重地掩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