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问心将计就计，一声长叹，环视过满屋子的下人，悲痛说道：“看来，案情已经水落石出了。刺杀陈大人的，正是陈夫人，他们夫妻一贯争吵不断，两个月前，甚至有人见过陈大人打了陈夫人一耳光。
大概从那时起，陈夫人就已怀恨在心，伺机杀人了……”
“一派胡言！”
不待张问心白话完，陈琳儿已然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暴跳如雷道：“昨日你胡言乱语，妄图污蔑我不成。想不到今日，竟又来栽赃我娘……你……你这个欺世盗名的卑鄙小人，你给我滚开……”
陈琳儿说着，已端起桌上的茶壶茶碗，兜头砸了下来。
慕容熙一个箭步冲过来，一手环过张问心的腰身，转身躲了过去，茶碗茶壶滚落地上，摔得粉碎。
慕容熙厉声道：“琳儿，你疯了？”
陈琳儿见那茶壶是擦着慕容熙的肩膀过去的，立时就慌了神：“熙哥哥，你没事吧？我……我不是有意要砸你的。你是不知道，昨晚，她来到我的房中，她说……”
“够了！”
慕容熙痛心疾首，倍感无力：“琳儿，你太不懂事了。”
陈琳儿比他还要失望，还要撕心裂肺：“熙哥哥，你好不讲道理啊，分明是她……先欺负琳儿的……你却还向着她……你太偏心了！”
一哭，二闹，三跑掉。
是陈琳儿惯用的伎俩。
只不过这一次，她是万万不敢再投湖，或者干出别的诸如此类的事了。
阴错阳差，案情一下子明朗起来——找出这件血衣是何人所放，就等同找到了真凶。而这真凶并非外人，就是能够在后宅里自由行走的下人，且，跟那日冰窖外偷听他们说话的，是同一个。
张问心煞有介事的找来崔知事并几个衙役，准备结案了。
为以防万一，结案之时，又对一干下人盘问了最后一遍。其实也就是走个过场，随便问上几句，大堂之上有说有笑的，很是轻松。
幸而陈琳儿不曾到场，否则，早就掀了桌子了。
连丧两条人命，一个是朝廷命官，另一个是诰命夫人，大多数的下人，都不愿再继续留下。
何况，这里不过是齐州府官邸，并非陈家的私宅。陈大人一死，朝廷很快就会另派新的知府来坐镇此地。一朝天子一朝臣，新知府来了，自然是带着自己的家眷和下人。
至于陈小姐……慕容家老夫人已经明确表示，要将她接去宣平侯府了。侯府家大业大，也是不缺下人，除了她的贴身丫鬟小柔，其他人再跟着陈小姐，就未免有些画蛇添足了。
陈老爷的积蓄自然不能擅动，张问心就从老夫人带给她，用来给陈家置办后事的银子里拿出一部分，给陈家的下人发了最后这个月的薪水，每人又多给了二十两银子的遣散费。
然后，她大笔一挥：“好了，案子真相大白，你们的嫌疑已经洗清，可以拿了盘缠，各奔前程了……”
提心吊胆挨了小半个月，随时可能被当做凶手，砍掉脑袋的阴霾终于一扫而空。一众下人千恩万谢，欢天喜地的就要离去。
忽见张问心提起墨笔，隔空点了两下：“连升，你，还有小琴，你们两个留下。”
大堂里一下子静了，鸦雀无声。
良久，连升才目光闪烁，磕磕绊绊的问道：“为……为什么呀？您刚才不是说……已经结案了……”
张问心蘸了些墨，继续在账本上写着，边写边道：“没错，案子是结了。不过，若是陈夫人杀害陈大人，然后再悬梁自尽。她为何要换上一件寝衣，还要将血衣藏起，还是藏在箱子最底下呢？有这个时间，换件隆重点的衣裳，再写封遗书，不是更合理吗？
案情前后不搭，这件血衣，必是有人事后藏进衣箱，妄图左右案情，掩盖真相。可惜……弄巧成拙了。”
连升困兽犹斗，又狡辩道：“这几天……所有人都在后宅，何以见得，就是……就是我……和小琴？大家谁不晓得，我与她，向来是水火不容……”
其他要走没走的丫鬟杂役停下来围观，纷纷点头摇头，七嘴八舌：
“弄错了吧？”
“怎么能是他们两个呢？”
“这张捕头……莫不是糊涂了？”
张问心记好最后一笔账，扇干墨迹，将账本一合，说道：“是这样，我与慕容大人去冰窖祭拜的那晚，其他人的行踪都可以互相证明，只有你，连升，没有人能够为你作证。
还有昨晚，我将所有的丫鬟都赶出了闺阁，其他人都三三两两的闲谈，只有小琴，独自离开了半晌，说是肚子疼，实则去向不明。能够放这件血衣的，就只有她了。
此时若非你二人合力所为，那就是有鬼了。”
听到这里，连升突然间理直气壮了，辩白道：“张捕头，你记性不大好吧。昨晚，小琴可是有人证的！她的人证，就是我！我昨晚晦气，上个茅厕，还撞上了她，还吵了两句嘴呢！”
“本来，我还没想到怀疑你俩。多亏了你们画蛇添足，欲盖弥彰。”
张问心在案头的一叠字纸中，无波无澜的翻了翻，取出此前最后一次盘问之时，录下的几份口供：“连升，有两个人说，前半夜你一直跟他们在一起，不曾离开。
还有跟你住同一间屋子的有个人说，你后半夜倒是上了一回茅厕，不过他早就给尿憋醒了，可是他胆小不敢去，见你去了，就偷偷跟后面一起去了。
他蹲的时间久，跟着你去，却并没有跟着你回，而是又遇见了隔壁屋子的两个杂役，才结伴一起回去的。回去之后，见你已经又躺下睡了。而这两个隔壁的杂役，也说之前去的路上还遇见了你……”
连升冷哼一声：“我能遇见别人，怎么就不能遇见小琴？”
“当然不能。”
张问心放下这些，又拿起另一叠卷宗：“后半夜，小琴早已睡下，不曾出得房门半步。这几天又是命案，又是牢狱之灾，闹得人心惶惶。丫鬟住的房子里，就有两个小丫头担忧的睡不着，低声说话说到天亮时分，她们两个可以证明，后半夜，丫鬟房里，根本无人出入。
小琴藏匿血衣，栽赃陈夫人，只能发生在前半夜，我去吓唬陈小姐的时候。和你说的时间，根本对不上。
请问，若非你二人情真意切，你又为何要用谎言，来为她开脱呢？你与她既无过节，却每每见面，都要装出势同水火的样子，岂非早有预谋？”
在场众人恍然大悟，纷纷叹服。
张问心又继续说道：“你俩进府两年，府衙大牢又住过几天，想来路比我熟，自己去吧。”
连升岂肯就此善罢甘休，抬脚踹向跪在一旁的小琴，被衙役架起胳膊拦下了，还在垂死挣扎：“谁说没有过节，我跟这个小贱蹄子不共戴天……不共戴天！”
小琴哭着道：“连升！别说了！我们太笨了……”
连升被架着往大牢而去，边走边扭着脖子痛骂：“骗子！说好的结案……却又变成了审案！骗子！骗子……”
可能是衙役采取了一些措施，连升的叫骂很快就没了声息。与此同时，大堂门外却响起一串掌声。
张问心抬头，只见一老者分开人群，信步走上前来，身后还跟着几个随从。
“刘大人？”
张问心忙起身相迎：“您老到了？”
刘大人在人堆里已不知旁听了多久，此时风尘仆仆的行至堂前，拈着花白的胡须，笑道：“精彩，真是精彩。一桩行刺朝廷命官的大案，这么快就水落石出，的确是江山代有人才出。看来，已经没我什么事了……”
“不不不，刘大人，您来的正好。案子虽然破了，可是连升与小琴对陈夫人下手，动机何在，还毫无眉目……”
刘大人一愣：“哦？怎么他们要杀的……是陈夫人？并非陈知府？陈夫人她不是……殉情自尽的么？”
张问心道：“从现场的种种迹象来看，杀陈夫人，他们已经蓄谋已久，做好了十足的准备，早就打算要伪装成悬梁自尽，以掩人耳目。
至于陈大人……他的死，完全是个意外。
据下人说，他那天原本是打算在书房通宵处理公文的。但到了后半夜，却又改了主意，熄灭书房的灯，回了卧房休息。正巧一进门，就撞破了他们行凶，才会在仓促之间，被刺数刀身亡。
倘若他们的目标是陈大人，直接在书房下手，岂非更加事半功倍？”
刘大人听得连连颔首，十分赞许的说道：“不错不错，有理有据，合情合理。京城名捕，果然是名不虚传啊。我这把老骨头，是该告老还乡，给年轻人腾出地方了……”
真凶落网，后面的一切，不过是水到渠成的事。
杀人动机很快就拨云见日。
连升与小琴是姐弟，他们本是姐妹三人，还有一个姐姐，唤做小雅。
小雅比他们大了六七岁，以前也是府上的丫鬟，却在五年前的一个隆冬之夜，因为弄洒了一盒珍珠粉，被陈夫人命人拿绳子捆了，关进柴房。
数九寒天，滴水成冰。
待第二天有人想起之时，小雅已被冻成了一根冰棍。
连升与小琴恨陈夫人入骨，奈何当时年岁太小，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陈夫人继续荣华富贵，作威作福。
直到两年前，两人才终于找到机会，先后进府为奴。
他们本就是为复仇而来，怕引起怀疑，所以一开始，两人之间就故意摩擦不断。
一对相亲相爱的手足姐弟，这两年里，却不得不整日恶语相向，穷吵恶斗。
岂料到头来……天网恢恢，终究，还是白瞎了如此精湛的演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