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非’二字以后,再无下文。
少年既然独自求学问道至此,一身经络闭堵如铁桶,无孔能入,说明家中并没有身具大能的贤者,也没有可疏通经络、洗髓伐骨的灵丹妙药,这两者还好,最致命的是无权无势无钱,十两纹银便是他的全部身家!
钱、权、势三有其一尚还有转圜的余地,有足够多的钱、足够大的权或者足够大的势,便能请动一些贪念权、财、势的陆地神仙为其舒经活脉,也能从仙家上门吃剩的饭菜里购得几颗特别的吃食,滋润滋润身子,只不过代价是真的要一座金山银山,钟囚给不起!
修行之人最忌讳无故沾染因果,修行路上的领路人与凡尘俗世中的领路人迥然不同,凡尘俗世里的领路人只是单纯的带路,而修行道上的领路人,相当于问道之人的半个师傅,也就是说先前那人要是答应了钟囚,做钟囚的领路人,他便算是钟囚的半个师傅,心恶之辈可以半路打劫,将钟囚身上的贵重物件洗劫一空,甚至是把钟囚的小命一并拿了去也不会有什么心理负担,但若是一个心善之人,既然答应了做别人的领路人,定要为对方找到一个好的师门,这桩因果才算了结,如若不然,他的修行路上便会多一个挂碍,虽不至于酿成心魔,但在他证得大道的那一天,这点芝麻小错可能会成为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俗世里带错路双方可以一笑泯之,原路返回试试其它没走过的路,大不了多花点时间直到走对为止,而修行道上带错路,是要出人命的!
暂且不说钟囚天资平平,即便钟囚资质不错,他也不会轻易答应,他自认为自己是个心善之人!
如果他大限将至,不怕因果循环,百个、千个他都愿意领路,甚至是收为座下弟子,可他还太过年轻,才活了两百余年,这个年岁在修行一途上,与如今的钟囚相差无几,今后的路还长,他可不想沾染一些不必要的因果做自己修行路上的绊脚石,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看着和小黄马一起消失的人影,钟囚怅然若失,驻足观望了片刻,拿着绣袋往一个人数稀少的区域走去,不知从何时起,他也喜欢安静自处了,年幼时总是喜欢黏着父母闹着要去集市,不买东西,只是喜欢市民吆五喝六热热闹闹的氛围,双眼被挖之后,钟囚却是有些害怕人多热闹。
在无翘山见到过的茶叶酒料,钟囚一律绕过,只采摘那些从未见过,色浓味重的材料,秋岚子和火春根只在进城时见到过,越往城内走,钟囚便再也没见过这两种茶植,钟囚现在才知自己能进城是走了多大的狗屎运,只要那四位青衣青年壶里是其他茶酒,他也只能如骑虎的彪形大汉无功而返了。
手中绣袋不大,钟囚以为随便挑挑拣拣就能装满,没想到过了半个时辰,绣袋里的重量已到了他快提不动的边缘,但绣袋依然还是干瘪瘪的,不见鼓胀。
钟囚打开袋口,往里面望了望,发现他方才半个时辰采摘的材料只在绣袋内底铺了薄薄的一层,有心想把整只绣袋装满,手上已经无力,感到累了,钟囚把自己包裹里的所有物品一股脑倒进绣袋,将之抗在肩上。
城墙上
把小黄马安顿好的守城人,左脚轻踩地面,身形横空漂移到城墙上,双眼漫不经心的观察着城内人的一举一动,距离虽远,每个进城之人采了何种茶类酒料,他洞若观火,悉数记在心中。
一处人迹稀少的茶区,只有一位身着麻衣脚穿布鞋的少年游走在茶树之间,扛着一个干瘪瘪的绣袋,既不摘茶也不采酒料,像是在漫无目的地游荡,城墙上的守城人饶有兴致的看着慢悠悠游走的少年,守城几十年,他是第一次见到进得了这座城却一贫如洗的人,城内其他人的代步工具不是骑虎就是驱豹,都是能啸震一方山林的猛兽,再不济者,屁股下面坐着的也是一匹价值千金的汗血宝马,唯有少年牵着一匹快要瘦到皮包骨的小黄马进了城,这是一道独特的风景,只是看着寒碜了些。
烈日当空,钟囚觉得体内有些闷热,赶了这么多天的路没睡过多少好觉,找了一片宽大枝叶繁茂的树荫,将肩上的绣袋放在地上,平整摊开,用一个他自己觉得最舒服的姿势躺在地上,头枕在绣袋上,就这样沉沉睡去。
这一觉他睡得很香,恍惚间,见到了三只雪白高大的猛兽向他扑了过来,他张开双臂嘴角含笑没有闪躲,一个无论如何擦拭眼睛都看不清容貌的少女,拉着他的手在一片香氲四溢的花田里嬉笑打闹。
一直到傍晚时分,刮起了凉风才把他惊醒,秋天的凉风甚是打人,钟囚醒来的第一时间裹紧了漏风的麻衣,冷不丁打了个喷嚏,麻利地抖落了身上的灰泥,站起身向四周望去,整条街上空无一人!钟囚弯身抓起地上的绣袋,小跑到一个比较开阔的地带,勤快地转动自己的身体,往四方看去,依然空无一人,整座城静得如一潭死水,不起波浪。
钟囚虽然面上镇定,实则心里有些慌张,倒不是说这份寂静让他感到惶恐不安,独自一人在山野雪原过的夜不知凡几,这种无人无声的环境他不陌生,只是他的小黄马还在对方手里,绣袋里的茶叶现在于他而言,无异于一堆胡乱割下的麦草,在市井小贩吆五喝六的闹市街区上,绣袋里的茶叶酒料或许还能换几个汗水钱,但在这座人皆有之的城里,白白送给别人,人家也懒得伸手,费力受累。
那小黄马虽瘦,但钟囚知道它的精力其实还很充沛,这种瘦只是长期在农户手底下干农活形成的表象,其肉虽瘦,精在腿骨,论爆发冲刺定然比不上那些富人家里养得膘肥体壮的黄骠马,汗血马,但论赶路的持久力,这匹小黄马可能要略胜一筹。
城墙上,不见守城人的踪影。
钟囚清楚记得守城人说过,城外之人一生只有一次进城的机会,他不相信几个时辰的时间,整座城就人去城空,钟囚沿着自己采茶的路线回到自己最初进城的位置,将绣袋丢在地上,然后朝守城人牵小黄马离去的方向走去,一路走来,一个钟头没看到一点黄色,他更慌了。
这趟远门,他就带了区区二十两碎银,母亲省吃俭用攒了十几年的积蓄,娶媳妇的部分彩礼,在钟囚眼中、心底,分量只比他这条贱命轻了一点,购买小黄马花了三两!一个月也花不掉的讨生钱!
走走,停停,看看,绵长无边际的城墙,家家户户紧闭的房门,数不尽的茶酒绿植,比茶酒绿植稍浅一色的青石路,没有其它活物的声迹,钟囚悬着的一颗心提得更高了。
“啊……。”
实在忍受不了,钟囚学着那些街头表演狮吼功的卖艺人,深吸一口气到肺里,胸口高高鼓起,以期让自己的声音具有穿金裂石之力,传到城内的每一个旮旯角落,不管是不是人,他现在只是要一个活物的回应,最好是小黄马的嘶叫。
声浪铺开,空城无人回应,只有他的回音层层叠加,至于传到了多远的旮旯角落,他已经不关心了,这是他能发出的最大音量,是否有人回应只能听天由命了。
就在钟囚心灰意冷准备就此罢手之际,突然,一声鹰啼划破长空,啼声中撕心裂肺、愤怒难平,钟囚猛然转头看向鹰啼传来的方向,这声鹰啼落在别人耳里可能只是一声极为普通的老鹰怒鸣,但在钟囚耳里,不亚于一道旱地惊雷乍响。
“大白!”
钟囚断定,这道声音是出自自己所养的大儿子大白之口,听书几日也会耳熟能详,而这道鹰啼,他可是听了好几年,早已深入骨髓,听声之远,离他此时的位置不下百里,钟囚也顾不得寻找花了三两碎银买来的小黄马,忍着双腿上的酸痛转身疾跑,一如他从小竹居回到无翘山崖下不见三个儿子时的倾尽全力。
跑到城门绣袋处,钟囚看也未曾看地上的绣袋一眼,甚至因为跑得太急促没有注意到地上的绣袋,一脚踩在绣袋上也不自知,从精美的绣袋上踩踏而过,绣袋被少年前脚掌附带的力道向后抛出两米,要知道绣袋虽小,但重量已经到了让少年提着也感觉累的地步,少说也有三四十斤!
十几年的东奔西跑、南下北上,少年的肌腱异于常人,那是常年跋山涉水、趟雪爬树练就出来的,一般的农户猎人也不会有少年这般强壮的肌腱,钟囚毫不在意脚下,此刻他只在意方才的那一声鹰啼,他还尚未练就隔着百里听声辩位的本事,只是大致能判断出鹰啼是自城中传来,鹰啼中所含的撕心裂肺与愤怒,令钟囚心急如焚。
若不是陷入难以脱逃的危险困境,用尽全身之力也是徒然,他那三只白白胖胖的儿子不会发出这种哀鸣,钟囚脚步不停向着城中深处狂奔而去,钟囚一方面不希望再听到熟如至亲的鹰啼,哀怨愤怒的啼声几乎把他的心紧紧揪成了一团,另一方面他又很想再听到刚才的啼声,现在整座茶酒古城中能给他一点指引的,便只有这令他揪心的啼声了。
不知是不是钟囚心中的祈祷得到了上天的垂怜,下一刻,鹰啼再次传来,这一次的鹰啼如雨打芭蕉,密集而急促,鹰啼余音未落,虎啸与獒吼随后响起,疾跑在茶酒绿植间的钟囚心中巨震,在听见鹰啼声时他就大致猜到了二白、小白也应该在这座城里,毕竟那三个白白胖胖的小子从来都是形影不离,去留无非是大白要快一些,二白、小白的腿脚虽比大白的翅羽要慢上半拍,但也不至于跟丢,听三个小子的声音,似是在战斗,并且没在对方手里讨得多少上风,甚至处在绝对的下风。
眼看天色已晚,夕阳斜照,穿梭在街上绿植间的少年,速度缓缓慢了下来,力尽了便停下来弓下身弯着腰两只手掌搭在膝盖上,大口大口贪婪地吮吸空气,待恢复一点气力又往前不停狂奔,如此循环往复,不计时分。
在最后一抹余晖彻底藏入地平线时,少年终于是从无数绿植中跑了出来,停在一颗参天巨树下,这棵树实在大得有点吓人,树干之粗壮恐怕得要百余个成年男子手牵手才能围住,至少他这个乡巴佬在星月林与北部雪原没见过这般粗壮的树木,其高度也能媲美一座直插云霄的险峰,钟囚此刻眼神有些呆滞,猛的转过头看了一眼身后,在这空旷无人的地段上狠狠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发现这并非是自己午睡时做的梦,痛感提示他这一切是真实存在,这棵树只是令钟囚震惊呆滞的其一,其二是这棵树前方,乃是一片望不到边际的沙漠!
鹰啼、虎啸、獒吼正是从树上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