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佑常常自诩胆识过人。确实，作为一个有七年工作经验的年轻机动记者，他有过很多普通人没有的经历；例如曾经花了几个月的时间与乞丐和流浪汉为伍；在世界最动荡的某些地区做采访，被子弹打穿帽檐，等等。
但是，他永远不会想到，自己有一天会被带进一个古怪的审判室内，被一群身怀异能的人们审问。
这是一个圆形的暗室，四周的墙壁和外面的走廊一样是黝黑的铁杉木，寥寥几处壁挂烛台散发着昏暗的光。屋顶上悬挂着一顶巨大的吊灯，上面插着十二根蜡烛。
像影院一样一层层升高的空座位分布在大厅里；其中有一块区域的座位明显要比其他地方高出许多，上面坐着一片黑乎乎的人影。
房间的正中央摆着三个凳子，毫无疑问是为他们三个准备的。
一个冷冷的男声响了起来。
“坐下吧。”
林佑回头看了看，发现余锐正和筛糠一样抖个不停；江浩早已不知所踪，那扇大铁门居然不知不觉地关上了。
林晓彤抬起头来，看了看林佑；接着伸出一只小手，握住了记者的手，使劲捏了一下。
林佑深吸了一口气，拍了拍余锐的胳膊，第一个走过去坐了下来。
记者扫了一眼审判席。最前面坐着三个人，中间坐着一个穿着黑色道袍的胖老人，带着一顶有些滑稽的圆帽。他的右边是一个年长的女巫，头戴一顶尖尖的巫师帽，鼻子上架着一副金边夹鼻眼镜，一脸严肃。左边是一个穿着黑色西装的人，他的脸一半隐没在阴影中，看不太清容貌，但是能依稀看见长着一个鹰钩鼻子。
在他们周围大约还坐着二十来个人。大部分看上去是人类，林佑只瞧见了一个天使坐在人群中间偏后的地方。所有人都面无表情。
“听证会现在开始。”坐在最中间的老人慢吞吞地说话了。
“被告，余锐。
“听证主持人，道术魔法联合部部长，李道玄。听证人，道术魔法联合部常人事务司副司长，理查德·王。法务司司长，安妮·莎莉斯特。
“听证陈述人，林佑，林晓彤。”
说着，李道玄从面前的文件里抽出了一张纸。
“被告人余锐，无业，高中文化程度。被指控犯有如下罪行：于北京时间9月23日晚8时许，在一座常人工厂内，当着两名常人的面使用了破坏力极强的道术重晷九日阵，此行为严重违反了《非常规道术执行法》和《常人保密法》。”
他抬起头，瞪着余锐。
“你就是余锐？”
“是的。”余锐哭丧着脸回答。
“你昨天在常人的工厂里用了重晷九日阵？”
“是的，但是那个工厂——”
“当着两个常人的面？”
“是的...”
“部长，请允许我质疑这一点，”莎莉斯特女士说，“我认为现场的破坏程度和贵教的九日阵法相差甚远。”
“那是因为施术人水平过于低下，把A减级别的法术使成了照明弹。”左边阴影里的男人插话了。
黑暗中传来了一阵低低的笑声。
余锐的脸涨得通红。
“那个工厂早就被废弃了！”
“今天常人的报纸已经报道了这件事了。”李道玄拿起一份报纸晃了晃。林佑认出来，那正是一份《凤城先锋报》。
周围的一些人开始交头接耳。
余锐有些生气了，忍不住大声嚷嚷了起来：“当时有异种在袭击我们，我不得不那么做！”
“你刚刚提到你们在一座废弃的工厂里。你为什么会和两个常人去到那种地方？”
“我们在追那个异种。”
“你应该知道，“李道玄慢悠悠地说，“除非是宣誓入职的修罗，其他人是不被允许擅自追踪异种的。”
“可是——”
“你的行为不仅置你本人和你身边的两位常人与危险之中，也给我们的世界带来了被曝光的风险。除掉上述两条法律之外，你擅自追踪异种的行为还违背了《类人生物权益保护法》。”
余锐哑口无言。
林佑感到，自己必须做点儿什么了。
“所以，我宣布——”
“我这个陈述人，有资格做个陈述么？”
人群中又传来一阵议论声。李道玄有些惊讶地看了看林佑，似乎没想到一个常人居然有勇气在这种场合插话。
“请讲。”
“无论这位年轻人违背了多少条你们的法律，我只希望你们在定罪的时候别忘了一点，他救了我们两个人的命。”
林佑想到，小说里的道士们悬壶济世的有不少，通常都度己度人；自己作为一个受害者，着重强调这一点或许会有些效果。
交头接耳的声音变得更大了。审判席上不少人露出了不悦的神情，但是也有人表情变得温和了不少，那位高大的天使甚至赞许地点了点头。
“嗯...”李道玄若有所思。”从这个角度来说的话，确实。人道乃立世之本。”
“实际上，甚至不止我们两个人的命。我很确信那个异种绝对不是你们的《权益保护法》要保护的对象。事发的前一天晚上，这个怪物在玄武区的某个小区内杀死了几十个人。”林佑打蛇随棍上。
”哦？”李道玄露出了感兴趣的表情。“能不能详细描述一下这个异种的情况？”
余锐的神情慢慢正常了起来，向记者投来感激的目光。
“当然可以，虽然我的描述不一定很准确。那是一个藏在影子里的怪物，他攻击的方式非常特别，并不是直接攻击受害人，而是攻击受害人的影子——”
林佑以为，在在场的这些见多识广的人眼里这应该并不是什么稀罕的事儿；可是，话还没说完，他就意识到自己猜错了。刚才还充满低语声的会场瞬间变得鸦雀无声，包括李道玄在内的绝大部分人都瞪大了眼睛。
记者看着情况不对，把后半段话吞进了肚子里。
林晓彤还牵着他的手。记者心念电闪——看起来，在摸清情况之前，那个怪物藏在林晓彤影子里的事情暂时还不能让这些人知道。
“你是说，”过了半晌，李道玄瞪着他，声音也抬高了几度，“袭击你们的是个无影？”
林佑看了看余锐，发现余锐正一脸茫然地看向自己。显然他也不知道无影是个什么东西，更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胡说八道！”莎莉斯特女士突然激动地站了起来，尖声叫道，“这是污蔑！编造！可耻的谎言！哪怕是在我们本土，千禧年后就再也没有无影出现过！”
人们又开始喃喃低语了。不过记者发现，他们的脸上现在只剩下愤怒与恐惧。
那位天使站了起来。
“我认为，有必要做彻底的调查。如果无影真的出现，是个极度危险的信号。”
李道玄显得有些不知所措。他扶了扶那顶小圆帽，搓了搓手。
“呃，梅迪亚先生，这...”
“梅迪亚先生说的很正确，我们必须立即展开调查。”阴影中的男人突然站了起来，露出一张苍白得吓人的长脸。
“只是，我们应该彻底调查的不是什么无影，而是到底是谁在指使这个修道人败类以及这个常人编造出这样卑劣的谎言。”
人们的议论声越来越大。李道玄不得已拍了拍手。
“请安静，请安静。”
林佑死死盯着这个名叫理查德王，身居凡人事务司副司长的男人；对方也毫不客气地盯着他。
“经历过千禧年大战的各位都清楚无影的破坏力。即使是一只未成年的无影，也绝不是这个完全没有接受过高等教育、没有丝毫实战经验、更没有对抗无影的相关知识的半吊子道术师以及两个毫无能力的常人可以对付得了的。他们能好端端地站在这里，本身就说明了他们一定是在撒谎。”理查德不紧不慢地说。
一旁的莎莉斯特女士还在气头上，忿忿地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那你的建议是？”李道玄显然有些没了主见。
“我的建议是，”理查德王阴恻恻地说，“这个叫余锐的道人应该被关进西湖水狱里，慢慢审问。至于这两个常人，我建议把他们的记忆抹掉。”
余锐听到西湖水狱四个字，脸色瞬间变得和纸一样苍白。
审判席上同时也炸了窝。
一个穿着道袍的老人猛地站起来，大声抗议。
“我反对。我教从创始以来，一直遵天地人之道。三道当中，人道为我教立足根本，自由意志决不可妄加干涉，这是铁律！”
理查德不紧不慢地回答：“陈道长，特殊的情况下，有特殊的处事方法。即使在我辈当中，知道无影的人也寥寥无几，新一代更是几乎一无所知。当年张天师和海伦大法师创立道魔联合部，目的之一就是平息两派纷争，将那段不光彩的历史彻底留在过去。余锐身为道家人，自然会对他的言论负责，但是这两位常人，不受我教规约束，甚至不受联合部律法约束，我们也无权因为他们的失言责罚他们。一旦无影的事情泄漏出去，纵然它们早就已经灭绝，但是难免会有些旁门左道的人道听途说后打起算盘来，到时候后患无穷。”
陈道长被噎得半天说不出话来，没奈何，只能又坐了回去。
“如果你们动不了手，就让我们来动手。”莎莉斯特女士余怒未消，大声说，“我们魔法师没这么多的规矩。这些妖言惑众，污蔑抹黑我们法师的行为，我绝不容忍！”
一时间，绝大部分人都点了头。
理查德对着三人露出一个不屑的笑容。
余锐眼神木讷地坐在椅子上，像半个死尸。
林晓彤面无表情，只是握着记者的小手攥得更紧了一些。
林佑的额头上渗出了细细的汗珠；他正绞尽脑汁组织着语言准备最后一搏。
李道玄皱着眉头思索了半晌，脸上的皱纹抽动了一下，似乎好不容易下了决心。
“嗯，既然大家都没什么意见——”
突然，一阵清风从记者身后传了过来，伴随着一股子清气；一瞬间似乎他的五脏六腑都舒展了一遍，灵台顿时清明许多，镇定了下来。
他回过头一看，只见一个戴着一副厚厚的酒瓶底眼镜、书生样貌的人穿着一袭青衫，拉开铁门走了进来，冲着自己露出了一个赞许的微笑。
“听证人，张道陵。对不住各位，让大伙儿久等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