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王巴匝拉兵败大理的事传到帝都,太后凝目沉住气,亲王百官惊呆,唯独权臣燕铁木儿笑意心头。北境烽烟刚熄,中原农民起义军刚平定,南境突又起烽火,而且是亲王主动挑起的内战,无辜折损两万蒙古军马,实为帝国之大不幸。皇位空缺,帝国蒙难,朝廷最需精兵强将的时候,偏偏南境两虎将兵戎相见,让帝国平添创伤。这完全超出意料,太后一时觉得无从应对,兴圣宫寝殿内来会空踱步,无处为办,终不得万全法子。
巴匝拉乃太后忠实羽党。拥兵北上表忠心,太后心明其意,谕旨他袭任梁王,领兵镇守南境,可谓解了太后的一桩心头大患也。然帝国根基动摇,于云南西境苍洱之滨的大理府,太后却也心存忧虑。大理段氏历代忠顺朝廷,当任路总管段功更以帝国利益为重,虎威边治,为帝国赢得了一方安宁。只是,边地蛮部不时兴乱反叛,最终皆诚服于段功大总管的麾下,甘为他段功效力。大理府兵马实力确实日进一等,有超驻守云南亲王的实力,朝廷终是不得放心。文宗皇帝在朝时,为保两家实力均衡,相安和合护南境,曾两次悉数抽调万余兵马,充任到行省府衙,担任府衙官兵的役从。这等人马,从了府府,但骨子里向着大理帅府。如今,太后称制朝廷,不能不防大理,可又不能太防大理。
此至重根由,巴匝拉以镇南王的身份镇守云南时便总想架空行省平章,进而牢牢把控大理府。依照朝廷官制,行省设断事官一职。然巴匝拉把亲信大老赤安排入行省府衙,表面在官府当差,实则为王府谋事。大老赤乃梁王身边根底的参知。由他摸清忽辛平章与大理路总管段功二人的交往底细,进而报王府决断。后来,慑于巴匝拉过多干政,忽辛平章有意和大理府保持一定距离。不日前,大老赤策马中庆东郊的秋草坪迎军。回路上,他添油加醋地跟梁王搬摆了大理府的诸多不义举动。此外,王府大军北上,大理段功未表任何意态,按兵不动,梁王最不能忍。至晚,右将达理麻从罗藏山军营风雪赶至王府,深谈密谈。随即,梁王以为帝国分忧为由,决定发兵大理,最终酿成两万兵马惨死昆弥山的悲剧。
梁王,大理府,哪方都不能偏袒,哪方也都不能屈折,兴圣宫的卜答失里太后着实摊上又一桩棘手难事。恰在此时,侍卫进殿禀报:
“右丞相到。”
“丞相!?”
太后眉目紧蹙,目光凝定在侍卫的脸上。
阔里吉斯跟后进来,躬身施礼,镇静道:
“太后,右丞相殿外恭候,有事禀报。”
“哦?”
太后回以淡定眼眸,端起早茶,含一口在嘴里,再吐往宫女端过来的钵盂里。宫女递来细柔的丝巾,太后轻轻拂了拂嘴角,才把眼睛朝向阔里吉思。
“……丞相?”
“燕丞相有事禀报,候……”
“候等兴圣殿,帝国大事,理当兴圣殿朝堂廷议。”
太后目光微凝,少有的不屑表情,未等阔里吉思把末尾的“候等殿外”说完,马上接过话,让右丞相燕铁木儿兴圣殿等候。阔里吉思愣住眼,嘴角微微啄动两下,似有疑思,但不敢多言,默默退出殿外。
兴圣殿正堂,燕铁木儿等候有时,方才见卜答失里太后经由后殿慢慢等堂。
“太后。”
故意折换觐见朝堂,燕铁木儿未做气,反而更加好心情的样子。大堂迎见太后,他和颜添色地上前拱手问好。
“丞相,……?”
落座御榻,太后原本想先表燕丞相策令军马平定中原农民义军的功劳,可回首瞥见燕铁木儿一副有些得意忘形的神色,马上又掐住话头。
燕铁木儿淡下神气,正视着太后,严肃表情,道:“南境烽火,折蒙古军马两万余人,乃帝国之大不幸!”
禀报梁王兵伐大理昆弥山而自引祸水上身的军机要事,借机探探太后的真实心意,寻得由头,以备削整嚣张南境的巴匝拉。不见太后回应,燕铁木儿继续道:“梁王无道!大理段总管派出左将高蓬,领兵千里解救其兵困。梁王……巴匝拉,非但不表恩谢,反而视功为仇,大理兵马未到军营,梁王的五万追兵紧随而至。大理东境昆弥山,两军激战。大理府兵据守有利地形,居高临下,明知不可敌,梁王却一意孤行,号令兵马强攻。暗箭飞石,据关口赤膊厮杀,大理府兵以少胜多,尽折我蒙古兵马两万余人。”
太后斜一眼阔里吉思冷定的眼目,再朝向燕铁木儿。
“……南境……危也!“
燕铁木儿轻飘飘补一句,却惊得太后直直向他射来灼人的目光。
“南境,有段功和巴匝拉二虎将据守,何谓危急?!”太后抬高语调,故意把段总管和梁王同时平摆出来,以此镇住燕铁木儿口中掀起的南境危急之说辞,“梁王家国大义,世代戍边守境,不曾有过二心。大理段氏大总管,世祖以降,始终忠顺于我大元朝廷,从不曾有过半点异心。丞相何谓……何谓南境危急?!”
燕丞相一语点破南境实情,话没有问题,然说得太不是时候。梁段两家刀锋厮杀,太后最不忍相见。前朝泰定皇帝亲王残部逃奔西北察合台汗国,兴兵叼扰四境,多年不断,帝国边境始终烽烟不灭。及至不久前,朝廷赋予时任太平王的燕铁木儿至高兵权,除却了前朝左丞相倒剌沙兴兵来犯的兵马,元大都北境方才算真正谋得一份安宁。可倒剌沙、皇子阿速吉八自御史台南关厢庭院牢狱转至刑部后,至今仍看押在刑部天牢里。前朝皇后巴巴罕至今仍软禁在上都行宫,上都暂由燕铁木儿忠诚部将晃火赤拥兵禁足,不准巴巴罕皇后及列朵、列支姊妹后妃随意离开行宫。亲王月鲁铁木尔败降后,倒也忠心大都朝廷,为晃火赤整肃上都城池搭了很大帮手。大战后,尚有部分残兵重又西逃庇护于察合台汗国金帐。上都诸多余孽乱麻尚不得斩断,中原内地行省府衙又屡屡受农民义军攻击,太后当然最不愿看到南境起烽火。云南行省大理府和梁王府的兵马总计近十万,帝国南境安宁全仰仗二虎。而东北辽阳行省三万兵马由于纳哈出太尉被擢升为左丞相,其部下兵马算得上完全归顺了朝廷,高丽王不敢有异心。饶是农民义军乱中原,探马赤军冲锋向前,南北两路大军形成夹击之势,终可保帝国太平。正是如此大开大合地驻防全国兵马,太后才有吃斋念佛、静看天下风云波澜的心底。若是破了这个底限,抽掉帝国的筋骨,那才叫撼山雷动,太后最不愿走到那一步,更不愿权臣在身边轻易提及这触动敏感神经的话题。
眼下,南境烽火起,梁王败折两万兵马已酿成不堪回首的事实,太后心已喋血。而燕丞相却颜面轻松地语出“南境危急”之言,不免再触刺心底防线,太后当然不可忍。若不是手握重兵久经沙场的右丞相燕铁木儿,只怕太后的那一灼人眼目,早已把对方击倒。再加上太后问罪式地重申南境安宁,朝堂觐见者不可能还有能耐扛得住。然而,兴圣宫朝堂上,也正因为单独进殿禀奏的人是权臣燕铁木儿,如此对话方才能继续下去。
“太后,”燕铁木儿稳了稳身子,不急不慢道,“王府折损两万兵马,退守中庆,以昆弥山为界,梁段两家揪仇自守,不相往来。只怕……,南境再起烽烟,再想要两家联手对敌已成难事。”
燕铁木儿往深一步说话,激得太后握紧两个拳头。
“……太……后!”
兴圣宫佛堂,一声熟悉阔朗的声音从耳边传来,太后凝定眼目,才见阔里吉思躬身站在正前。身为朝堂礼仪使,阔里吉思向来彬恭有礼伺候太后左右,行事从不落滴尘,表面上给人涉身政外的恒常印象,但私底下文武朝臣都把他当重要棋子争抢,想要拉拢他作为自己党羽。自燕铁木儿上次在隆福宫不经意漏错话,太后便把搁上心头。今日,兴圣宫朝堂,燕铁木儿提及南境烽火,阔里吉思居然一改往日行事风格,主动请奏。这倒在意料之外,太后急想听听他到底口出何言。
“……广西大圆寺焚毁,秋江长老及门下僧徒全都转到了大理。”阔里吉思不改躬身姿势,不动眼目,清晰禀奏。
“大理?!”
太后手指轻动一下,急复一句。待把眼睛朝向殿堂,燕丞相正好也把眼睛朝过来,太后不得不又收住,目光凝定在阔里吉思的鼻尖上。
“大圆寺弟子逃奔乌蒙山,避开农民叛军追杀,于七星关遇大理府的兵马。”阔里吉不动声色,“得于乌蒙宣慰司府衙官兵的保护,秋长老一行僧侣方才脱离险境。”
“哦?大理……兵……”
太后知道大理府发兵解救过梁王兵马之困,因而话没说完便打住。
丞相燕铁木儿接过话:
“梁王兵马困于长江夔门天险,段功大总管接到朝廷军令,立即派出左将高蓬领兵挺近乌蒙山,千里飞兵驰援。时有我朝廷探马赤军虎威北方,拔出徐寿辉的老巢后,南北夹击,梁王兵困得解。此战,大理,……有功。”
与上次独夸儿子唐其势探马赤军的功劳稍有不同,燕铁木儿此时却突然有所偏袒第站在大理府的角度说一番段功的好话,有些不好拿捏判定,太后不觉又把眼睛盯向阔里吉思。深居宫廷,帝王身边陪护大半辈子,阔里最会察言观色,明白太后想要他深一步往下讲明先于她知晓秋江长老近况的根由,故轻晃一下身子,慢声道:
“太后,瑞岩长老已到帝都。”
“瑞岩长老!?”
“正是。瑞岩长老昨日刚到大都,暂住大天寿万宁寺。普庆寺、万安寺、福元寺、延圣寺等诸寺院长老齐聚相见,今早门庭侍卫刚递上来折子,顺传了瑞岩长老的话,提及了秋江长老和南境战事。这……,微臣……才急报太后。”
“万宁寺?”
“正是。”
瑞岩曾师从帝师八思巴,乃蒙古族至尊长老。当年,奉命至大理路总管府地护法,正是为了帝国南境安危着想。自武宗一朝开始,历代帝王都对他礼待有加。当朝太后,虔心礼佛,对这位见证了蒙元帝国王朝风云变幻的佛教高僧,更是不会慢待。阔里吉思说出瑞岩长老入大都时,天后脸上便慢慢褪去了愤懑的眼目,打着耐兴,静听阔里吉思说讲。犹如天地风云急转,见机,丞相燕铁木儿赶忙把太后在朝中至亲的皇子古纳达剌提上话头,跨前一步,拱手施礼,道:
“太后,皇子安康!”
“哦?”
太后的脸上挂上喜色。
“今日晨起,古纳达剌皇子已开始和家养庭院里的海东青玩闹了。”燕铁木儿也换一脸轻松的表情,“实不虚言,朝廷百官都说亲王阿剌图撤里生活过的院宇乃吉祥府邸,自皇子移驾寄养贵地,府上内侍精心抚膳,身子一天天壮士了。”
太后缓出一口气,还燕铁木儿一个轻松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