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门关上。”袭击者说,“我不想伤害你。”
钟北听得出这是女性的声音,但刀锋都已经架到了脖子上,无论是男是女还是猩猩狒狒都已经没有区别了。
不过令他惊讶的是袭击者身上的焦糊味道,按常理来说这种味道会散出去很远,自己应该早就能发现;可事实上自己没有闻到任何异味,这说明什么?她刚刚才点燃的么?
刀锋又往上抬了抬,钟北只能仰起脸看雪白的天花板,完全失去了反击能力,或者说自己在反击前就会被一刀斩开喉管食道和动脉……杀人者固然难以逃脱,但自己的命可就贴在这里了啊!
“这里……是哪里?”
“下颚。”
“什么东西?”她疑惑着抽动刀柄,钟北立刻感觉到喉间一冷,什么东西从脖子上淌了下去。
这女人来真的啊!
“江东域,江东域。”钟北唯恐说得慢了惨遭毒手,“中州,江东域南区!”
接着是长久的寂静。
“江东域,中州?”她的声音一直都有些嘶哑,听起来像是六七十岁的老妪,风烛残年奄奄一息。
不过钟北能感受到那只拿刀的手虽有些干燥,但仍不缺温润细腻,脖颈间的皮肤最为敏感,所以这个袭击者最大的可能就是……
刚刚涂了护手霜的老人!
钟北已经可以构思出一位孤苦伶仃的老人独自生活,每天只能拣点废纸瓶子去卖钱,赚来的晶甚至不够买两个包子,只能给她那被门夹过脑袋的傻儿子吃。如今她的儿子又生病住进了医院,更是要大把大把地花钱,走投无路的她在垃圾桶翻找时找到一把小刀,又看到旁边是列车车站,就进去准备用她瘦小羸弱的身躯和快刀来劫财救子,为了保全颜面又抹了护手霜来伪装……如果没猜错,接下来她就要问自己有没有钱了。
“你……有没有可以花的钱?”她带着无尽的屈辱,却只能这样询问。
自己可是风巫学派的首席巫师啊,她的使命应该是在与王骑的战斗中尽最大可能保全巫师一脉,把名字像那些大巫师一样刻在纪念碑上!
可如今四格学派全都被占领,自己用出终极巫术也只是逃到了这个地方,甚至还不知道那个人究竟是哪位王骑,但绝不可能是死亡和幕隐。他们虽然对巫师没有好感,却不会这样赶尽杀绝……究竟是谁,是谁出卖了风巫,那个叛徒又是谁放出来的!
在学派里自己的学习天赋无人能抵,就连大巫师都对她的品行才学称赞不已。自己选择进入风巫学派也完全是因为大巫师也是风巫出身,只要一直这样下去,她就会是领导巫师一派立足的领袖,将来的大巫师!怎么可能会有要用刀逼着别人来劫财的一天!
“有,有,您不要激动,万一失手了就是一尸两命的后果啊……”钟北颤颤巍巍地掏出暗金色卡片,反手递给身后的可怜老人。
“当啷!”
晶卡在颤抖中落地,钟北的心脏都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举起手不敢妄动。
“去,你去捡。”她把刀从钟北的脖子上移到后颈上,“不许回头,不然我就把你的神经都切断……咳!”
原初想忍住喉咙里的干燥和绵痒,却发现根本忍受不住,只能剧烈地咳嗽,而且难以遏制。
钟北感到背后有一片温热传来,心中默默地叹了口气。老人年事已高,什么心肝脾肺肾估计都出了问题,这次终于病发咳血了,却不愿把钱花在自己身上,一心想要救儿子……都是钱害的啊!
“救……命。”原初的四肢好像都开始不听使唤,黑夜在眼前降临,意识也在模糊的边缘游走。
“救我……”
这是她最后的一句话。
钟北毫不犹豫地转身揽住老人,她的呼救声已经传到了自己的耳朵里,那么自己无论如何都不会袖手旁观!放心吧,您和您那脑瘫儿子我都让祁御救了!
但刚一入手,钟北就感觉到不对劲了,这只手明显纤细得不像话,浓烈的焦糊味扑面而来,直接砸进了他的怀中。
他只好用一只手捏起她的脸仰起来看,脏污的脸庞依稀可以看出这是个女孩;个子和祁御差不多,可能还比他高些。身上的长袍边缘已经烧得漆黑,脚上甚至连鞋子也没穿。
这是刚刚从火场里跑出来的吧!
至于焦糊味……
钟北突然浑身发冷,想到了什么,顾不得多虑便把她的长袍绳扣解开,往外轻轻揭出一道缝隙。
焦黑一片。
碎裂的皮肉连同血液烧结在一起,钟北不可置信地伸手按下去,肋骨几乎都能突出来,好像再用点力就会直接戳破皮肉露在外面!
钟北不敢继续想了,他见过那样的场面。偷偷给人戴绿帽子的采花贼被人捉住,不送刑部也不交给执警,直接丢进火里烧。因为他没有身份,所以也没有人权!
他见过那次处刑,最后只有一块焦糊的炭留在那里。有不知道的人问那是什么,钟北说那原来是个活人,说完就吐了。
大吐特吐,一年都没敢吃一口肉、沾一点油。
现在倒在他怀里的人,多像是当初的场景重现啊,那个人在火里捆着手脚哭着喊着救命,没人敢上去。因为旁边一群人围在那里,敢上去救的都要被扔进去。
而这个女孩的生死也不过在自己的一念之间,刚才还拿刀威胁自己的人现在昏迷不醒;自己却能选择把她丢在这里,或是送到医院。
钟北这时才注意到她手上的小刀,狭长刀刃有着层层叠叠的波浪形刀纹,上面还依稀可见残留的一道血迹。
可……她是要杀我的。
她可能打算不留活口!
那我又为什么要救她!
钟北的大脑在高速运转,这是他有史以来最为困难的抉择,因为自己就算把她抛弃在这里,也没人看得到。
如果她运气好,可能会遇到愿意帮助她的人;运气不好,可能有人面兽心的猪猡当场把她凌虐至死。
但她用刀割开我皮肤的时候又有没有想过,我可能也会死掉呢?
钟北的手指渐渐摸到了喉咙上,那里有一道干涸的血迹,一直流到锁骨里。
她,好像没有在意过我的生死啊。
钟北将她慢慢靠在墙边,眼中只有一丝淡淡的悲悯。
我不欠你的,你也不欠我。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一切就都看你的造化了。
他轻轻扭开门,退了出去。
一步。
我可去你妈的吧眼前就是一条人命横在面前我不救还能让她等死不成!
“喂,祁御!”钟北掏出讯卡按开,一阵沉默后是他的声音。
“你这个厕所上的得有十五分钟了,你的膀胱就那么大吗?”
“现在说不清楚,你赶紧过来,是人命关天的事!”
“你这是要憋炸了啊,还人命关天?”祁御居然在那边笑起来。
“姓祁的!”钟北紧紧咬住牙关,“告诉我,这附近有没有医院!”
祁御直到这会儿就算再怎么迟钝,也能听出来不对劲。留下句你在那里等着我马上就来,匆匆挂了讯卡。
钟北看着严重烧伤的女孩,用额头在旁边的瓷砖上猛磕一下,让脑子清醒过来,尽可能轻柔地把她抱起来,不让伤口再次碰伤。
“这次你遇到我算你走运。”他恶狠狠地说。
……
“送来得早,目前是没有什么危险了。”医生从手术室里走出来抹了一把汗,摘下口罩说。
“她的肌体自我修复能力很强,初步预估在五重到六重境界。您也可以选择植皮手术,这样不会留疤,恢复也快,尤其是对女性来说,很重要。”
五六重啊。钟北暗自心惊,要是她在全盛时期对自己下手,那无论如何都是难逃此劫的。
“要钱么?”
“有不同的方案,我们可以为你选择最经济实惠的。”
“那还是算了,等她醒过来以后再说吧。”
“啧。”医生皱着眉头上下打量一番钟北,厌弃地摇摇头转身走了。
这关我什么事儿啊,那神色怎么像是我为了顾惜钱财而不愿意给年轻的妻子治病啊!我根本就不认识她好喂!
钟北坐在冰冷的灯光下,急救室的走廊外悬挂的冷光源照明式卡能让他从皮肤一直冻到骨髓。不带温度的铁椅、红绿转变的指示灯、来来往往一言不发的病人家属和护士医生,死气沉沉。
“你看,对,就是那个。”有护士在那边指指点点,“听说了没,这个人心肠冷得很,自己女朋友烧伤了都不肯出钱治,以后要是留疤就难看了。”
“是吗,那个人不像吧,看起来挺老实的。”
“知人知面不知心啊,人面兽心的家伙……真不知道那女孩怎么看上他的,正所谓患难见真情,我看他俩黄定了。”
“原来是这样,那我可得好好考考我家那个,免得也是个骗子……”
“是啊是啊……”
护士在墙角的窃窃私语一字不落地进了钟北的耳朵,他忽然觉得自己救人或许是个错误,这还没醒就已经把自己的名声毁的一干二净,要是等她醒过来,岂不是还要搅得翻天覆地了?
但钟北现在更想知道祁御填表格的时候到底把他写成了什么关系,为什么突然就变成了无良渣男啊!我还是个十七岁的一重赋者啊!
旁边的手术室里又出来一位女医生,手上捏着一张纸,往钟北身上看了一眼。
“钟北?”
“对,我是。”钟北站起来。
“她没事了,我可以走了吗?”
“你说什么?”医生大吃一惊,也露出先前的医生相同的厌弃之色,给这个披着人皮的白眼狼打上了没心没肺的标签。
“现在去缴费,人还没醒过来呢,你这个做男友的怎么搞得!”
“等等,你……你说什么?”
钟北不解地拧起眉毛,他觉得肯定是什么地方出现了问题:“我和她根本没关系啊!”
“你们有没有关系我管不到,病人还要观察几天,反正也没规定你要留,缴完费趁早滚蛋!”她怒气冲冲地把纸握在拳心,自打在医院工作起就没见过这种人,什么东西!
医生炸完毛走了,留下一头雾水的钟北。
自己明明是好心送伤者来医院救治,祁御刚才出去买晚饭,自己却留在这里被人指着鼻子痛骂……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光是两个人的行程就被严重干扰。
她若是有点良心,自己和祁御还能赶得上江东域的古制武会;怕就怕她反咬一口,把自己给拖下水,要是再有十天半月不能下地走路,别说什么武会,就是校府的年考都不一定赶得回去啊!
中州有一套完整的法律,关于医疗方面的条例钟北虽然不知道,可要是这女人咬定是自己伤了她……那肯定是吃不了兜着走的,说不定还会被坑上不少钱。
现在医疗骗子比比皆是,被坑得倾家荡产亦为数不少,祁御虽然有点钱,但肯定也经不起这样的消耗。
要不然……我直接拉着祁御跑?大不了这辈子都被江东域打禁令,这一域之地,往后不来也罢!
窗外明月高悬,钟北心中的算盘拨得响亮,可心底的那份柔软却始终被女孩的话语触动,让自己的愧疚感愈发清晰起来。
她在昏迷前向自己求救,这就说明她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自己的身上,渴求的是迷茫的希望,因为她不可能提前知道自己会出手援助。
她在……信任我?
把生命的希望交给一个萍水相逢的人,还是她用刀逼迫着的人?
钟北忽然觉得很想笑,但笑不出来。平白无故肩上就多了一条人命,这种事情换谁都会去做的吧?没人会见死不救的。
是啊,她只是走投无路,仅此而已。
钟北又伸手在脖子上轻轻刮了两下,好像能触摸到风干成细灰的血液,那把短刀也放在自己的贴身口袋里。这是自己原本想当做报酬拿走的东西,祁御说这把刀不是凡品,可能比普通的一二星器卡都好用,于是他就偷偷收了起来。
现在怎么办?
他发现自己不知道该如何是好,陌生的环境让大脑反应迟缓了许多,没有祁御在身边,根本什么决定都做不出来。
太心急了啊,这不像你。
钟北忽然又有了那种感觉,有人在耳边轻声细语,忽然出现在脑海中,让他振聋发聩。
有些时候,做事别顾得失,责任和道义才是第一条;如果什么事都去争个是非,就实在太不像个男人了。
这是突然出现的话语,猝不及防地击中钟北。与其说是别人的话,倒不如说是有个能指引他的智者,在用着他的大脑思考。
“谁!”钟北大声喊,“什么人!”
远处卧在椅子下的小狗受惊跃起,急忙跑开了。
“大老远就听你叫唤,没事儿被一惊一乍的。”祁御拎着两个纸袋,从远处慢慢走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