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开让开，别站在过道上。”两名护士推着带轱辘的病床出来，“病人家属跟着过来，床位在内科二十六号。声音小一点，别吵到病人休息。”
最后一句显然是对钟北说的。
滚轮在粗糙的地面上摩擦发出声音，护士的速度很快，推着病床好像在开卡丁车一样。他站在旁边，只来得及瞥一眼，目光跟过去时就只剩下淡蓝色的护士背影。
精灵。
钟北的脑子里忽然蹦出这个词。女孩有着长长的绿发，脸蛋精致得让他心脏猛地跃动起来，脏兮兮的伪装下竟然有这样一副艺术品般的面容，这是他在校府里、在洛海棠身上从未感受过的。
好像生命中的时间在遇到这个女孩之前，都是在空度光阴。
唯一的遗憾是没有尖耳朵，而且眉毛也被烧秃了，所以仔细看看还是怪异得有趣。
“跟上去看看吧，那兴许是你未来的伴侣。”祁御终于走到了钟北身旁，慢悠悠地伸出手。
“帮我提一个。”
“我掐死你！”钟北勃然变色，死命摇着祁御的肩膀，目光像碎纸机，巴不得把面前这个一脸事不关己的人卷碎。
“小声点，这是医院……”祁御摇头晃脑地说。
“你到底往表格里填了什么，我现在一身的清白全扔风里去了！”钟北压低声音，唾沫能飞到祁御脸上。
他嫌弃地啧了一声，向远处努努嘴：“你确定不跟上去看看？等他们走了，看你怎么找人家。”
钟北一惊，回头看见护士已经推了病床消失在拐角，犹豫了半秒，还是松开手选择追了上去。
祁御的目光跟随着钟北，最终消失在尽头的拐角。
“少年欸。”祁御眯起眼睛，隐藏起自己的睿智，低声说着。
“感谢我吧。”
“好，没什么事就挂了，您多保重。”洛一笑眯眯地挂断了讯卡。
他的笑容一秒也没有耽搁，立刻耷拉下去，活像只赖皮狗：“祁天那老货鬼精鬼精的，专门套我话……该说是虎父无犬子么，祁御也机灵，假以时日说不定又是一个祁天。”
“可我看你还是更偏心海棠。”医生站在窗边。
夜色浓郁，气温渐低。
冬季的华沙域没有千里雪飘的北国风光，但近海的因素导致整个季节都将会雨雪交加。天域雪山的山脉群长驱直入华沙西区，东方无人抵达过尽头的苦海又有暖流入侵，横扫江东，聚于华沙。
所以这里的冬天温度不算很低，最让人难忘的就是绵密的雪点刚刚落下，眨眼间就大雨倾盆；冰凉的雨水夹杂着气势磅礴的寒风刮在脸上像在抽耳光，一个接一个还不带停的。
想当年自己第一次趾高气昂地来华沙域时正是冬天，想尝试一下南方的雪于是特意没有开启量力，最后被打哭在雪地里，躺了一宿，差点就成了路边的冻死骨。
“那没办法，对家里人总是要偏心的，人之常情嘛……”
洛一脸上又洋溢起幸福的笑容，与他在交际时的硬笑大相径庭，这温暖来自桌上亮着橙红色光芒的卡片。
“本来还以为通用式卡都是低级货，现在看来还是很有用的东西啊……”
“切。”医生趾高气昂地转过身把大衣解开，内侧贴满了通用的热光源式卡，散发着夺目红光，相比只下他的脸就显得漆黑一片。
“论精妙和战斗，通卡的确不如其他三类式卡；但要比实用程度，通用式卡当推第一。你看现在的各种载具和器械，都是依靠通卡做核心而研发的，五星式卡再珍稀也不如一个能给你取暖的通卡强，实用才是硬道理。”
医生也围过来，可能还是嫌天气太冷，把脸往洛一的热光源式卡上凑了凑：“我说，既然你不舍得海棠，又为什么要和东海那帮人签协议？你莫不是怕了吧。”
“怕？”洛一冷笑着把通卡插在桌上，好让所有热气都向着自己。
“呸！”他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我洛一要是怕，从今往后我就改叫洛二傻子。就那群王八蛋也值得我怕？”
“你家老头子你也不怕？”
“那叫尊敬，两码事。”
“哦。”医生把卡牌从桌子里拔出来，插在自己这边，“那……小穗呢。”
洛一顿了顿，没有说话。
“她可是一点都不怕你的。”
洛一从口袋里重新摸了一张热光源式卡放在桌上，启动激活，又缩紧了肩膀。
仍旧没有开口，忽然冷下来的好像不止是温度，还有时间。
“她走得时候很高兴，还叫我一定要去帮你。她说，你是要干大事情的。”
医生打了个哈欠，把自己的大衣往上提提，盖住了自己的脑袋，像是躲在地洞里向外面看的鼹鼠，可怜无助。
“然后，十年。”他自嘲地笑笑，把目光望向窗外。
皎洁圆月悬于暗蓝色天穹，月光下的树木像是镀了一层白银，每一片叶都在摇曳，每一根枝都在哀鸣。
哀鸣今年的冬天又冷了少许，或是哀鸣屋子里的人相对无言，却只能心知肚明地心照不宣。
“算了，算了。”医生又坐了一会儿，自己站起来。
“我走了。”他这样说。
“……是回医务室吗？”洛一问。
“不知道。”
他一时语塞，但什么都说不出来。医生的背影朝大门走去，洛一看到，他摇了摇头，仿佛是在告别这默默无闻的十年。
他本来就不是能安定的人，十年或许已经是他最大的忍耐限度，况且，自己也没办法非要挽留不可；即使留下来，自己也无法许诺什么，更是什么都做不到。
洛一比谁都清楚他的能量，那是大到无法比拟的地步，不是十重九段可以束缚的，也不是华沙域能束缚的。
于是他问了最后一个问题，这个答案对他来说非常重要，理智驱使着他必须把这句话说出来。
“年底的饺子也不要了？”
“放屁，敢少我一个就连你皮一起包了。”
医生忽然停住脚步，毫无预兆地哈哈大笑，又立刻戛然而止。
“没地方去，来年开春就走。”
“慢走。”洛一说。
他轻轻地把桌上的通卡关闭，寒夜将剩余的温暖迅速吞噬，洛一的心脏也在被低温影响着，跳动的频率自动放慢。
有点冷，他想。
偌大的校府只剩残灯烛夜，今夜的天空好像被阴气笼罩，黑云压城风雨欲来，冻得洛戡在被窝里打了一个哆嗦。
她忍不住出声问对面床上的洛海棠：“海棠姐，你冷不冷？”
“还好。”她在黑暗中睁开双眼，“我把暖气片打开吧，夜里还要冷一点，感冒就不好了。”
“好。”
洛海棠伸手从枕头底下掏出一张热光源式卡，激活以后放在桌上，又立刻把手缩回去。
“是有点冷，不开量力都受不住。”
洛戡看着温暖的橙光照在天花板上，身子也就不觉得那么冷了，可能是心理作用吧。
她心里还有着小小的高兴，因为海棠学姐和她拼在同一个宿舍了，原因是她那间屋子背光，白天黑夜都冷得差不多。
华沙域的天气开始冷下来，洛一也发表了单间单人合宿的要求。听说北方已经开始下大雪了，那边民风剽悍，大冬天还有人在冬泳，洛戡几乎不敢想象在那样的天气里下水是种什么样的体验。
自己从不玩水，因为她曾经跌进过湖里，所以看到这些江河湖海游泳池心肝都发颤，但对于洛海棠带她去校府外观潮的邀请却从不拒绝，因为学姐会紧紧握住她的手，这样就一点也不害怕了。
而且海棠姐真的好帅气，校府里一旦出现欺负女同学的男生她就立刻去找那人切磋，多半是扯着衣服把人拖进训练场，出来以后点头哈腰地认错。
洛戡也幻想过自己拥有这样的量力，这样她就可以去保护可怜的其他人了，不过她的天赋值是四十二，洛一建议她不要去修炼，专心学习文化知识，将来照样能出人头地。
但……没有量力的人在中州会被看不起的，自己当年被遗弃在荒山野岭时，遍地草木荆棘，野兽丛生。
她若只凭一人之力，又怎能走得出浩渺的大山呢？
幸好一位路过的大人碰巧救下了失足入水的自己，但后来只是把自己带出无人的荒野，因为她筋脉对量力的容纳程度实在太低，人家也有急事去做，所以只能帮她到这一步。
她没办法开口再要求更多，只能咬着牙咽下气闷头一直往前走，饿了就在浆果丛里吃不知道有没有毒的果子，渴的受不住就趴在溪边喝水。
走到最后，自己的身体坚持不住，眼前一黑就晕了过去。醒来以后还是没有人，继续往前走，没有时间的概念，双腿也没有任何知觉，走着走着就突然栽倒在地上，眼泪控制不住地淌下来，流到嘴里。
咸苦的滋味，直到现在还会不时出现在自己的嘴里，酸涩得她想抹眼泪。
后来遇到了洛一，再后来就进了校府，现在在被窝里是一只快要解冻的可怜小狗。
“海棠姐，你说，等以后从校府里毕业，你想去做什么工作啊？”洛戡起了好奇心，侧过脸把身体缩成一团，任由散乱长发把自己的脸颊遮住。
“不知道，没考虑，不打算。”洛海棠打发着说，“跟着我哥，至少不会被饿死。”
“祭酒果然是你哥哥啊，还以为是谣传呢。”
“我以为你们知道的，所以懒得说。”
洛戡眯起眼睛，她长长的睫毛抖了一下，随即又被倦意粘在一起，不想睁开。
“我想去做个画家。”
“那很好啊，我支持你。”洛海棠实在是忍不住睡意，张开嘴拖了一个大大的哈欠。
“睡觉吧，时间不早了，明天还有课呢。”
“那好吧。”洛戡有些失落，因为学姐没有听她把话说完。
这些东西藏在自己的心里很久了，刚刚才冒出来一个尖尖的嫩芽，就被掐死在泥土里，剩下的就更不敢出来了，缩在土地里瑟瑟发抖。
“晚安。”
洛海棠如蒙大赦般出了口气，安安稳稳沉下心来专心睡觉。
我想把我的梦画下来，洛戡安静地想着。
她的梦是浪漫的、斑斓的，无法描述的。语言在它面前黯然失色，只有颜料和色彩能把它记录下来，可每次自己起床摸笔准备描绘出梦境的时候，就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所以那才是梦，才叫做梦，也只能是梦。
绘梦，这个词语很好听，洛戡非常喜欢。她也希望自己可以成为一名合格的艺术家，画出世界上最美丽漂亮的作品，挂在西土的艺术殿堂里接受所有人的景仰。
等到了那个时候，自己就算没有量力也可以过得很好，像一个正常人一样生活，像一个普通女孩一样找到另一半。
那个人必须要对自己百依百顺，要能容纳她所有的脾气和缺点，不许欺负自己，只能对自己忠贞不渝；到那时就用我画画赚来的钱养活他，照顾自己一生一世。
洛戡的想法有很多，但她最希望看到的还是在自己遭遇生命危险时，有一个背影站在她身前，面前是无数的敌人和枪炮子弹，这个人扭过头来对她说，我会一直在你身前。
不要煽情，不要多说，一句话就够了。
这一句话，已经抵得过千军万马。
然后他站在堆积如山的尸体和武器上把自己抱起来，细心温柔地掩住自己的眼睛，不让自己看见鲜血和杀戮，用舌尖在自己的唇上写出“我爱你”三个字，最后一起步入洁白的圣堂。
可接下来洛戡犯了愁，因为她还设计过另一个剧情，那个命中注定的男人带着自己的太空舰队来迎接自己，然后问你想要哪个星星给你做戒指，太阳好不好？她就会说不行不行，那会让世界陷入黑暗的，什么都看不见了。那个男人就会说好吧，我随便摘两颗星星好了……看中哪个星座以后跟我说一声，我去给你摘。
但符合她要求的只有钢铁侠、孙悟空和圣斗士，可这三种她都不喜欢，因为都不像她心目中的面貌。
偶尔她也会对自己这种想法感到羞耻，不过她总是用分心的手段拉开注意力。
那枚不太成熟的脑瓜里还有很多天马行空的想法，她知道自己必须要等待。
等待有人把这些幻想尽数实现的那一天。
等待，有人把它们实现的那一天……
那一天……应该会是个好日子……
洛戡就着暖气，慢慢地睡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