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葬队伍浩浩荡荡地进了建业城,他们一共只有二十四人,却带来了犹如乌云压顶的磅礴大势。
千里建业,寒尽毋为。
往日熙攘的城市今日冷清无比,好像并不是因为降临在江东的寒霜。所有临街店铺在今天早上不约而同地贴出了“今日歇业”的字样,又在一个小时前全部揭下。
字是给外地人看的,冷是给送葬者留的。
无论是大门还是窗户皆已闭合,圈养的家禽整日叫唤,现在却仿佛商谈好了一般沉默下来;屋内挣扎着要看外面的孩子被父母死死蒙住嘴,所有人的心中都被好奇和恐惧煎熬。
好奇的是什么东西才能让一座城市闭嘴,恐惧的是自己的生命会不会就此停下。
这支队伍像是有着无声的魔力,踏过沉默和寂静,扬起冷厉的魂幡,深色棺材不反射任何光芒,棺材底下用金漆写着看不见的三十二。
除去一天岁一地岁,棺材要装的人正好是而立之年。
建业城太守孙远常,今年三十岁,今天是他的诞辰。
白幡上的五个黑色墨字清晰可辨,迎风招展。唢呐手在来临前停下了奏乐,现在却再次举起手中的黄铜管,吹响了来自地狱的邀约。
孙远常之柩。
这支队伍不是来下葬的,是来迎接死者的!
城门内是石板大道,大道一直延伸至内城的太守府,现在内城的大门也已经敞开。江东北区太守孙远常一身白衣,面容刚毅,冷厉的眼眸里满是精芒,曲曲折折的眼角纹和法令纹更显他的威严。
负在身后的双手夹着一张式卡,这是他的命卡,也是他赖以成名的武器。
四星金纹器卡【百辟刀】
孙远常注视着这些远道而来的不速之客,他知道自己的命运全看今天。活过去了,明年的诞辰还能过;活不过去,往后的今天就是他的忌日。
我倒要看看,你们这群来送葬的……究竟是些什么人!
祁御趴在屋顶上眯起眼睛注视着远处的一切,他终于明白为什么江东域本地人在今天什么东西都不卖了,敢情是这群家伙害得他没吃上早饭!
混蛋,你们杀人归杀人,别吓得百姓都害怕你们,在损人不利己这一点上你们还真是殚精竭虑啊。
他身上笼罩着一层几近透明的三角护罩,这间屋子是他租来的,下面就是建业城的偏门。
钟北说他是跟着送葬队伍来的,现在应该已经快到地方了吧?
唢呐哀声震天,刺得祁御头皮发麻。听起来胡乱的杂音里似乎又有着凄惨的意味,长听后心中莫名掀起一阵阵潮水般的悲伤。
这群人不简单!
祁御暗自心惊,同时注意到城门口奔进一团身影,定睛一看,惊骇更甚。
这……这不是钟北么,我不是叫你从偏门进来的吗,从大门进来是不要命了?还有那一脑袋绿毛……那个女人真的缠上钟北了啊,该死该死该死……我得去把他们捞回来!
“有医生没有,这里有人需要疗伤,有没有!”可乐扯开嗓子高呼,却骤然被一股极强的量力锁定,浑身发疹。
小姑娘,看在你是初来乍到的份上就不追究你了,别不识相,走吧。
远处葬队的撒钞者回首向她摇摇头,继续随着队伍向前行进。
八重……不,甚至是九重……
可乐在那一刻感受到了全方位的压制,而且是基于她七重一段的量力等级,这说明撒钞人的量力相当高阶。
能把信息直接传送到她的脑海中,代表他对量力信息传讯造诣不浅。
这种人在西土已经处于仅次于王骑的层次,巫师中也只有大长老们才能达到,而就是这种程度的高手,却只能在队伍里担任一个护送的角色。
那那些披麻戴孝的人,要强到什么程度,才能让这两个强者心甘情愿为他们充当撒钞人?他们又为什么要把棺材送到这里?棺材里的人又会是谁?
可乐愣愣地站在原地,一时间手足无措。
周围的房屋店铺早已把大门锁死,身后的老好人现在又接近冻亡的边缘。说话呼出的热气氤氲而上,建业城内的温度竟然比外面还冷上少许。
不对劲啊,这城里怎么这么冷清?
她这时才发觉到诡异的地方,偌大的城市里除了那支队伍之外,空无一人。只要是一个还在正常运作的城市,怎么可能会出现这样的状况!
祁御翻下屋顶,这是一栋仿古建造的带院二层楼房,尖顶距离地面有六七米的高度,向两边斜铺。刚才他就趴在屋顶的背面观察那支人人谈之色变的送葬队伍。
寻常三重境界赋者都不敢这么做,这等高度纵身而下的后果只有骨折,可祁御这个零重九段的赋者做了。
包裹住他全身的三角框架随着他的行动而移动,守护着这副躯体,也随着他一同落下。
祁御落地无声,好像只是在原地起跳而不是从空中跃下,诡异的即视感甚至会让人以为这是幻觉。钟北也从未见到过祁御有这样灵活的身手,他的身体里简直像隐藏了一只猎豹。
他微微弓腰,猛地蹬开脚步,从小路利箭般冲向城墙,又沿着墙下砖石缝隙间泛满青苔的道路往城门大路飞奔。
葬队依然在前进,唢呐声乐忽高忽低,所有的人都开始低声说着什么。他们的嘴唇翕动,每个人说着相同的话语,走着同样的步伐,也朝向同一个目标。
撒黄钞的两名护送者不再惜纸,开始将手中的黄色纸钞抓出一把扬起。
每张黄纸在飞扬的瞬间被量力精细切割,纷纷扬扬飘洒而落,留下一地碎金,被一只只白色布鞋踩过。
“啪!”
一间屋子的二层楼窗户被打开,焦急的父母情急之下扇了捣乱的孩子一个巴掌,又伸出手去拉回大开的木窗。
“扰逝者眠,断生者衍;纸钱已撒,双方无欠。”
队伍前,举引魂幡之人忽又高声长吟:“纸钱已撒,双方——无欠!”
棺材后跟随着的数位黑纱人中忽然离队一人,低头行到这户人家门前,伸出那只白玉雕刻成般无甚血色的手,在封闭的铁门上轻轻敲了敲。
队伍依然前行。
不穿白衣也不穿黑衣的护送者抽起一张黄纸丢出,原本柔软的方形纸骤然飙出,旋转着钉在铁门上,深深没入。
护送者对此无能为力,他还是第一次跟随队伍前来送葬,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为这户人家多撒一张黄纸,作为自己的愧疚的答复。
黑纱人微微抬起头,看着这张没入铁门中渐渐软化的纸。他刚才敲过的一点此时向外绽开数道裂纹,裂纹迅速蔓延,过程中再次开裂。
几息之间,刚硬的铁制大门布满裂痕,喷涂的红漆也与之剥离。顺其自然,铁门轰地一声倒塌,碎屑将黄纸掩埋,只露出小小的一角。
黑纱人大步跨过这堆破碎的希望,这户家庭的一切都暴露在这个恐怖的人眼中,他进入这座二层楼的屋子里,隐去了声息。
“过来,过来!”祁御压低声音,死命向站在路中间不知所措的可乐招手。
“这边,跑过来!”
背着钟北的少女早已慌了心神,追根究底她也不过是个十七岁的女孩,虽然见过猎巫战场上的生死,却还是会在无法反抗的压迫下害怕。
现在有人向她挥手招徕,和落水之人会抓住身边的一切包括营救者一样,她已经无法分辨招手的那个人究竟是天使还是魔鬼,因为她别无选择。
颠着钟北跑向祁御,可乐的思维慢慢活络起来。她看出这个陌生的矮个子似乎很在意老好人,为此他不惜接过对他而言背起来十分吃力的钟北,闷声往前面跑去。
远处的队伍似乎没有发现后面的小动作,自顾自地抬着棺材走向内城。他们的目标自始至终都非常明确,只有那一个人。
这个中州总政钦点的命官,掌握着半个江东域的人。
他们要把他装进棺材里。
孙远常握着式卡的手臂颤抖起来,面对未知的敌人,他的身体不自觉地开始发抖。
送葬队伍的传说在他三年前刚上任的时候就听域牧说过,这群人神出鬼没,来无影去无踪,没人知道他们从哪里来,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做出这种费解的行为。
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群人会在北区太守的三十岁诞辰时架着棺材前来接收这个人,而且都是在正大光明地击败太守后将其杀死,装入棺材原路返回。
若只是这样也就罢了,江东域也有不少高手,他们组成的护卫队曾经将送葬队伍打退过一次。
但在接下来的一年里,这些高手都一个个地人间蒸发,那名逃过一劫的太守却没有遭到任何报复,即使在下任后,这群神秘人也从未寻找过他。
于是就有了“太守受邀”的说法,江东北区的太守如果不想让辖下的人受到伤害,就必须要自己出战击败这群人。
上任太守也是死在送葬者的手里,据说当时还请域牧联系华沙域的域牧洛一来救助过。洛一当时将一队人全部打晕送进刑部,他们却如早已算计好一般,不约而同地咬舌自尽。
第二天,送葬队伍再次出现,洛一也同样出手相助,结局还是他们咬舌自尽。
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送葬队伍似乎没完没了地过来被洛一打昏,然后自杀。如此往复一个月,死在刑部的人约有七百人,他们的装束下都是普普通通的面貌,没有任何可以辨识的特征。
鲜血把刑部的地面全部染成了暗红色,腥气冲天。
洛一不胜其烦地告辞而去,那名域牧在第二天被送葬队伍击败杀死后带走了,现在终于轮到了自己。
没人会主动想来当这里的太守,域牧也不敢轻易撤除几千年的传统官职。中州总政派过锦衣卫前来围剿,带回了几个人头,队伍依旧会来,这群人像是夺命的幽灵,即便是死去也有新的人替换,无穷无尽。
既然没有太守逃脱过这个魔咒,那我孙远常,今日就来破开这个秘密!
他手中的金纹命卡闪烁,散发着异样的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