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江湖,脚程要快,要避免一切拖延,不然被仇家追上就少不得一顿胖揍。
钟北深谙此理并奉为至宝,孙子云三十六计走为上,大丈夫除了宁折不弯还得能屈能伸,钱是总政的命是自己的。不需要跑到第一,只要比别人快就好。
他想起来小时候和一帮兄弟去乞讨,在菜馆后厨的巷子里守着,有人出来倒剩菜就拿着大碗去要。那个收拾餐盘的人总是把垃圾和剩菜各放一边,倒掉垃圾施舍剩菜。
后来餐馆被老板发现,他举着扫帚赶人,这时候大家就一窝蜂地跑。扫帚把长,挥起来总能打到几个跑得慢的,钟北在脑袋上挨过一下以后苦练短跑,挨打的就变成了后面那几个。
再后来老板知道是收盘子的人招来的乞丐,把他给辞了。而那几个挨打的常常头破血流,没钱看病就拖着,伤口好了又破,烂了又结,夏天有苍蝇在所有乞儿头上飞,盘在他们头上的最多。
冬天,两个孩子死了。年纪最大的头儿在那间餐馆高朋满座的时候把他们丢进去,一瞬间鸦雀无声。老板和头儿冷冷对视,最后抽了几张钱扔在地上说我就当是行善,埋了他们。
钟北和其他人扛起尸身走了,他肩上是一个人的脑袋,头顶有一大块烂皮不长头发,脏污的头骨露在外面和皮一起冻得邦硬。
从那时起钟北就知道做事绝不做最后,争人不要争第一。枪打出头鸟,路有冻死骨,不抢会死,抢多了也会死。
他伸手勾住墙壁让惯性降到最低,转过这个弯下了楼梯就是底层,钟北没有选择最快的二楼通道,而选了最远也最隐蔽的底层出口。
底层是盲文文献层,这也是整个华沙域第一个为盲人开设的图书馆,没有任何照明设施,昏黄的路灯光芒从窗户里透过,显得安静而阴冷。
钟北长舒一口气,身后没有脚步和声音,这里很静谧,有着优秀的阅读环境该有的一切,即书和静。
平复心情走下楼梯,他揉揉眼睛好让自己能看得更清楚。钟北的夜间视力很不错,他对一望无际的黑夜有着好感,因为它包容了所有不能在阳光下出现的事物。
如母亲一般不计孩子的过错,张开双臂拥抱它们、她孕育出的所有,无论好坏与否。
洛海棠呢?她应该守在一楼或者二楼吧,其实真被她捉住也没什么,顶多就是挨上几拳踢上几脚,毕竟还是女生,就算是所有人的大姐头,也不可能会下重手。
钟北扶着墙慢慢走下楼,鞋是好鞋,胶底软,不出声。哪像自己以前想顺点东西都要把鞋子提在手上,每天都大片大片起水泡。
祭酒说的事情,海棠姐应该知道了吧。
他落寞地想着,已经踏在了平地上,径直往前走。盲文层不像其他楼层,这里的书架排成简单的鱼骨形,这一头和那一头一直走就能到,很方便也很快捷。
钟北学着闭上眼走,校府的盲人不多,至少在他印象里只有一两个,撞到了道个歉便各奔东西,不会有什么交集。
两条直线过了相交点以后,就永远不会再次相遇。自己对于这个学府来说也只是一条误闯的直线吧,总有一天要离开的,在往后的时间里偶然相遇,一笑而过。
可那条线一辈子也不会忘记,会记得有那么一次,它和另一条线的短暂相碰又迅速离开,那一点承载着一生的回忆,美好而唯一。
“我怎么也向祁御那货靠拢了。”钟北暗骂一声,这种文青的格调太过违和,让他这个一向谦和自律的热血青年开始自我反思。
“少幻想,多做事。”他快跑几步来到这边的出口,踩上楼梯一跃而起,冲出楼梯道没刹住脚扑在地上滚了好几圈最后趴在了冰凉的瓷砖地面上。
“很有勇气嘛少年。”洛海棠一脚踩在钟北后脊,活像只骄傲的孔雀。
“是你飘了还是我提不动刀了,这种蠢事都敢做。祁御二点也就算了,怎么你也向他学了?”
钟北终于了解到祁御的颤抖究竟从何而来,不仅是地主阶级对人民阶级的压迫,更是那种毫无男女认知的懵懂少年对几乎是肌肤之亲级别的异性接触展现出的本能反应。这时候钟北的脑子里全是小放映厅里的电影画面,就连他也无法免俗。
“你抖什么,又不对你动手动脚。”洛海棠毫不客气地翻身骑在钟北身上,丝毫不知矜持为何物,“走,载我到宿舍,免你一死。”
钟北没有回话,也没有起来,趴在地上一动不动。洛海棠戳了戳他的肋骨,好像在捅一只死猪。
“喂,怎么啦?”她思量着终觉不妥,学弟也有自己的尊严,大晚上的让他载着自己爬走确实不好看。
“开玩笑的,至于那么认真嘛……”
洛海棠嘟囔着站起来,蹲在钟北旁边伸出手:“好了,别那么斤斤计较,男子汉大度点。大不了今天放过你好吧,回宿舍睡觉去。”
“阿北?”
洛海棠摇了摇钟北。
“海棠,我问你个事。”钟北闷声开口,撑起来坐在地上。洛海棠看着他的表情像是活了几十年一事无成的单身汉,几乎让她要笑出声。
“你说快点,我怕笑出来。”
“祭酒说关于你的事情是真的吗?”
洛海棠的笑意灰飞烟灭,她的眸子一点一点黯淡下去,随即起身拖起钟北便走。钟北在她的身后扯扯她的校府制服,轻轻叹了口气。
“走,去训练场。”她说。
钟北听出了这个女孩话里的委屈和抗争,但无力反击成了她的弱点,哪怕她比所有人都要强,比所有人都顽固。可有些时候,她也只是个平常的女孩,钟北很少会那么了解一个人,可现在他不仅了解,而且对此无能为力。
“我可以自己走吗?”
洛海棠背对着他松开手,钟北把衣服拉直了站起来。她还在往前走,灯下的背影充满了惘然。
她也不知道自己该去往何方,只是被钟北的话勾起了回忆,那个伪善的大哥,那张东联的信令。
洛一、东海。曾经向自己伸手的人已经变了,清晰的剪影逐渐模糊不清。洛海棠解开了自己的马尾让长发披散下来,钟北在后面把丢弃的头绳捡起来收好。
说好的不会流泪珠残玉碎,道明的分离不悔一语成谶。从最开始就已经注定的离去为什么还要说不是本意,被世界孤立,在无援的孤岛上过一辈子,游来的船只却把她带到另一个岛上,就此遗弃。
“宁玉碎,毋瓦全。”钟北摸出一张叠成千纸鹤的纸拆开,小声念着。
“我生之初尚无为,我生之后汉祚衰……”
刚念了一句,洛海棠转身劈手夺过纸张:“谁让你拿的!”
她的长发飞扬,钟北在发丝间隐约看到一点亮光,如钻石般闪亮。然后他被洛海棠一脚踹在地上。
“有病啊!”洛海棠气急败坏地吼着,把纸撕得粉碎洒出去,钟北看到漫天纸屑落英缤纷,每一片都是她的断肠情意,被她亲手毁去。
“刚才你骑在我背后拿的。”钟北迅速翻身,用自己为数不多的视力搜集着地上的纸片,“字写得这么好,撕碎了多可惜。”
她没回应,冷漠地转身走远,路灯下的影子慢慢缩短又慢慢拉长,一直走到了黑暗里。那边是漆黑一片的训练场,钟北仍在收集纸片。
忽地,远处灯火通明,夜间的训练场灯光透出方形的窗户,在夜色中偏居一隅。
钟北知道这是洛海棠的邀请,如果说刚才他只要挨一顿打就可以平安无事,那现在的他要面对的是就心态出现问题的洛海棠,他已经不能确定她真的不会下死手。
可那又怎样呢,被打得半死也不能改变什么,唯一换来的是洛海棠的怒火。如果她可以真正面对,那自己在医务室躺上十天半个月也不算什么大事。
就是书还没看完。钟北想着,自己应该再多读一些书,在域校联考的时候不至于人家用的什么式卡都不认识,那才是真的丢脸。
钟北轻轻捏起碎纸片揣在兜里,抬头仰望苍穹。
星空绚丽夺目,秋水点缀在空天上墨染似的浸开,广阔的银河开辟天际,繁星缓缓流淌,夜明星密,轻音长歌。
“星空真的很美呢……”他喃喃自语,“如果永远不会变就好了。”
顶天的秋季四边形在穹顶歌颂,南天北落闪耀于众星中万年一瞬。日月周转易换不止,遥远的星幕白天黑夜永世长明。
他想,世间又有多少事能遂人心,正是有了遗憾才显出团聚的难得,有了星空才有了对一切的幻想。短暂的人生因时间而复杂多变,长寿的星辰也有着它们的变化,上一刻和这一秒,你所望见的那颗星星还是同一颗吗。
千年前的星空下有诗人在惆怅世俗,千年后的我们还在这片星空下愤世慨歌。那一枚星上的人会不会想着,在他眼中遥不可及的辰星上有人与他在想着同一件事?看着同一份夜景又拾起同样碎得零落的纸片?
钟北的心思难以让人捉摸,不止是别人想不通,他自己也难以明白这是种什么样的感觉。少年在这一刻时没有想到任何人,天穹下只有孤单的孩子在弯腰捡起一张张纸片,而他的思想却遨游在古往今来的天地四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