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及半盏茶功夫,八匹青骢健马驰来,将迦衣四人围住。迦衣迷迷糊糊中惊闻马嘶,慢慢醒转过来,无力地望着眼前一位将军模样的年轻人。
此时,月色溶溶,四寂无声。
迦衣强力支撑,放眼向那人瞧去,方欲开言动询,但见那人刀子一样的目光在迦衣身上扫了几扫,而后落到元果侠身上。
元果侠尽管力乏腿软,浑身如泥地坐在地上,却抱定了必死的决心:只要他们敢打公主的主意,拼着性命不要也要咬死一两个人!
念及如此,反倒轻松,亦朝那人瞪去。
抬眼之间,明亮的月色照耀在脸上,那马上将军慌然飞身跃下,同时急急道:可是……可是元果侠兄弟?
话落,身子已探近元果侠面前,细细凝视过去。
元果侠不意在这西陲边境,竟然也有人识得自己的名字,鉴貌辨色知道对方无有恶意,亦显出欢喜的神色来,内心却惴惴不安:是……是……正是区区在下!
“啊呀,天可怜见,在此得遇兄弟!”那人一把将元果侠抱起,同时喜慰道:在下花威!
迦衣和元果侠三人闻言“花威”,无不震聋发聩,犹若便在耳际落下霹雳。
先时,元果侠被选为迦衣护卫出使大辽之前,花威便识得元果侠,只是彼时元果侠不过一名普通军士,无有身份,是以花威并不青眼,只暗暗钦佩其勇武豪俊!
元果侠大喜,狠狠拭去眼中泪水和额头汗水,欢天喜地地道:花威将军,我……我们,将……将军……这位是——
元果侠说着,忽而想到迦衣公主,力求引荐,朝花威带来的将士扫眼而去,随即不语。
花威心知,爽朗地道:果侠兄弟,这些都是在下的生死兄弟,我听见和他们听见是一样的!
元果侠放心,此时迦衣已在陈金酒和赵乞火的搀扶下勉力站了起来,元果侠朝迦衣拱手,正色道:这是迦衣公主。
元果侠说得不轻不重,权当引荐一般,并非极为郑重。
毕竟,花威此时身着大辽将军服侍,此前已有童凯投诚西夏的先例,是以如此。
花威闻言,不及细看,立时虔诚拜伏于地,连同他一起带来的将士们亦皆齐齐拜跪。
花威哀感天地地道:公……公主殿下,奴才……奴才叩见!
迦衣见其执礼太甚,亦自感动,当即摇摇晃晃上前,缓缓将其扶起,快慰道:将军安好,实乃……实乃皇天福佑,可见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啊!
花威毕恭毕敬起身,缓缓道:公主殿下说的是,唉……若非蒙西夏公主仗义出手,奴才或恐早已……唉!
花威面色平和,每一句皆说得极为动情,却戛然而止,显是多有顾虑。
元果侠、陈金酒和赵乞火听到花威言及“西夏公主”,都仿佛“自己人”一般亲切。
迦衣反倒极为平静,觉知花威顾虑,温言道:将军,不……不瞒将军所说,我们一行四人亦自结识了李弥月姊姊,同时也多少探听得些许宫中机密。
迦衣尽管说得格外淡定,内心却如同翻江倒海一般,差点便抑制不住,慌然转身抬眼望天。
赵乞火见迦衣不愿意再说,岔开话题道:花将军,不知你——如何……如何便效命于大辽了?
说着,元果侠和陈金酒一发向花威的衣饰瞧去,亦静静聆听着,均感好奇。
花威仰天望月,随即长叹一声,幽幽道:天下有道,却走马以粪。天下无道,戎马生于郊。
花威说着,令将士们拿出熟牛肉分给迦衣四人食用,然后恭请迦衣并元果侠三人上马,余下将士则步行在侧,缓缓朝大辽方向驰去。
路上,花威讲述当日战况以及自己后来的遭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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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日,欧阳笙无奈率军自临兆府达西宁州,大军正方扎营之际,张丙丁屡屡与欧阳笙相左,花威尽管不是极为信服欧阳笙,但见其排兵布阵的方略,亦暗暗称赞,及至青眼有加。
不料,无论欧阳笙在战争开始前夕提出何种策略,张丙丁总是不满意,甚而不服号令。
大战前夕,某日深夜。
张丙丁和欧阳笙大吵一架,其后拂袖而出。
花威心知将帅不和是为军事大忌,是以悄悄蛰行至张丙丁大帐,欲行劝阻。方欲进帐,隐隐约约听闻张丙丁似乎在和某人压低声音说话,起先花威意欲退出,避嫌不听,不料无意中听到“巴根大人”四字。
巴根。
这个在大宋极具威势的人物,近二十年来早已被神话,便是后来的将军们没有见其面,但亦每每得闻其名。
花威登时起疑,侧身静听,依稀判断原来是巴根的属下到来,传话给张丙丁。不一会,张丙丁和一个黑衣人匆匆而出。
在此之前,由于张丙丁每每和欧阳笙不睦,是以欧阳笙分兵数万,令其镇守一方,以为外援。
自然,张丙丁的营帐和欧阳笙的大营相距甚远,纵然骑马也需费时一盏茶功夫。
只因这些军士都认识花威,是以花威到来无有拦阻和通报。但彼时军令如山,这些分拨开来的军士除了服从主将欧阳笙的将令,便只从张丙丁,花威是无法调动的。
故而,花威虽身为副将,然此即依然孑然,无法及时施为。
念及如此,花威亦不顾安危,悄悄匹马跟随张丙丁而去。不想,行出十数里后,花威的坐骑为一条铁链绊倒,跟着几十名黑衣人自两旁灌木丛闪身而出,齐将刀剑架在其脖子上。
“花威,你真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闯进来’。今日……唉,可别怪兄弟啊!”
花威不用看,听声音知道是张丙丁。
花威临危不惧,知道张丙丁先时乃贼首出身,自是心狠手辣的角色,是以唯有争锋相对方可获得一线生机。
于是,花威微微一叹,淡淡道:张丙丁,你好大的胆子,竟连公主殿下的心腹也敢妄杀!
情急之下,花威将迦衣搬了出来,只道迦衣先前和张丙丁同返故里,定能从中做戏,寻隙脱身。
张丙丁闻言骤惊,令人将花威扶起,但脖颈上的刀剑依然没有撤去。
此时,花威才看清面前的一个个黑衣人乃是蒙古人装扮。
花威命悬一线,索性拼命求生,急中生智捏造迦衣早知其狼子野心,令自己暗中监视,一旦张丙丁作乱,则先斩后报。
张丙丁知道迦衣公主在南宋的威信和朝中的地位,也不禁栗栗危惧,宁可信其有!
跟着,花威继续好言相劝,并赌咒发誓决计不将张丙丁谋反之举说出来。张丙丁此时只得如实相告,自己实乃受命于太子赵昀驱使,并极力策反花威。
花威眼见可以死里逃生,自是假意应承,却趁其不备劫持张丙丁,而后纵马奔逃。
无奈匹马双载,而且张丙丁于马上也着实不安分,行出数里便为后面蒙古铁骑追上。
花威力战不屈,终究是寡不敌众,正在千钧一发之际,一名黑衣人自远纵马而来,张丙丁和蒙古人以为是自己人,无有防备。
不料,那人武艺极高,翻身凌空借助马势连连踢翻数人,而后俯身探手将重伤在地的花威抓起,随即逃遁在漆黑夜色中。
说到这里,迦衣和元果侠三人皆已知晓,那名救助花威的黑衣人自是西夏公主。
李弥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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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这里,迦衣在心里早已盛赞花威无限,不禁温言道:花将军,便是如此,你后来大可回返大宋,将张丙丁反叛之事一一向皇上陈述呀!
闻言,花威苦笑数声,在马上朝迦衣拱手,悲痛道:皇子赵昀将来便是大宋天子,我……区区在下,一介奴才,如何便——
迦衣知晓花威的意思,亦明白花威不敢回返大宋的因头,实乃“有理说不清”。
迦衣亦叹,满是歉意地道:花将军,但有迦衣在日,必为将军平反,必保将军无虞!
迦衣忽而想到,当日在西夏皇宫,亦替公羊岁猪的忠义之志在李弥月面前作保,不禁心中畅快。
花威感动,哽咽道:当日西夏公主救助在下之后,意欲令人护送在下回返大宋,可是彼时莫说满朝上下,便是民间亦皆充溢着在下叛逃的不实之谣。
花威说着,突然停住,行出一射之地复道:唉,彼时大宋全境皆道在下叛逃,无不众怒难平,直如当年秦桧一般,唯恨不能挫骨扬灰!在下得悉,报说西夏公主,公主便指引在下投诚大辽,现于南院大王萧忠仆麾下听命。
迦衣见花威说得悲愤,知其决计不欲再返大宋,是以抚慰道:将军,俗话说“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事”,便在大辽,只要心怀忠义,以民为本,照样可以造福苍生!
花威知道迦衣已然默许自己的抉择,不禁喜慰无限,又言述一些其他方面的事情,迦衣也如实相告欧阳笙的生死不明,以及途中遭遇,看看便渐大辽国境。
正行之间,前方不远处突然窜出三人,拦道而立,正是宗巴客师兄弟。
花威先时得悉迦衣和三人的过节,亦深知大辽和吐蕃的不和,是以不愿再生事端,即令队伍缓行,自己却当先纵马于前,执礼甚厚,一一拜见。
宗巴客三人亦知大辽和吐蕃自来就边境纠纷素未止歇,往往短兵相交,是以不敢上前查验,只装作不见,生生放队伍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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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彼时一阵风沙席卷而来,宗巴客三人虽是见惯这等天时,皆不以为意,不幸却为狂风卷入其中。三人临乱不惊,相互死死拥抱在一起,同时以“千斤坠”的功夫力求与狂风相抗,不料大是不敌,一皆为狂风卷飞,及至十数里之遥方始落下。
三人在空中飞转十数里,早已天旋地转五内如焚,及至狂风止熄,又轰然坠地,直摔得五脏欲碎,半天爬不起来。
及至茫茫夜色中,得闻前方马蹄声,而且间杂依稀的说话声,霎时大惊,强力相互支撑而起,然后站成一势,以求虚张声势,自保无虞。
不想,花威知道喇嘛在边藏的地位,是以并不倚多相欺,这倒大大出乎宗巴客三人意料。
及至眼见花威队伍消失在茫茫夜色中,再无声息之后,宗巴客三人顿觉如释重负,宛如三根木桩般倾倒在地。
宗巴客右手慢慢探入怀中,摸出一块小小物事,正是一块金锁片。
宗巴客在月光下微微翻动金锁片,淡淡道:迦衣公主,非是我等和你过不去,传言你乃天降神女,普天之下唯我吐蕃法王独尊,岂可有“神女”共存?
巴朱侧身,向宗巴客道:师兄,便是不为如此,光光蒙古人许诺的法王宝座也足令人心动的。
宗巴客笑笑,没有接茬。
桑格慢慢坐起来,附言道:看来咱兄弟三人,今后和迦衣还有得周旋了。只是不知……不知——
说到这里,桑格眼望花威队伍离去的方向,声音渐低,随即嘎然。
宗巴客亦朝那个方向细细瞧了瞧,追问道:不知什么?
桑格怔怔地目不斜视,压低声音道:不知迦衣在不在方才的将军队伍里!
宗巴客白了他一眼,叹道:在亦如何,不在又能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