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阮成歌和俞树声的婚期没有定下来,闻月暗示了可能要打仗,阮尚书令想想阮成歌已经17岁,一旦打仗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归期,便商定在四月十五日这天完婚。所以闻月每天不是陪着顾惟就是陪着阮成歌,心情舒畅,加上调理得当,身体渐渐痊愈。
四月十五日这天,阮成歌出嫁。
阮成歌的师傅神医丁老先生派了人送她两本医学孤本和一套他自己做的针灸银针作为贺礼,老先生说,阮成歌虽然是高门贵女,但是在边境救了不少伤员将士,不愧对他的传授,是他的得意弟子。阮成歌闻言,感动得哭了许久,然后把礼物小心放在匣子里,加入嫁妆箱子。
新郎新娘拜过堂,新郎在宴席上敬酒。
俞树声得偿所愿,脸上是抑不住的欢喜。闻月坐在席间,想起当初他险些丧命,是成歌坚持救了下来,后来在战火纷飞中相互守望,到现在大婚礼成,不由心生感动,替他们高兴,偷偷抹了泪,一旁的顾惟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安慰她。
顾惟突然想到什么,俯身悄声问她:“我们成亲,你没有哭吗?”
“没有…”
“不是说女子出嫁,都会哭的吗?”
闻月想了想,说:“女子出嫁时哭,其一是舍不得离开父母家人,我父母早逝,又不用离开明国府,自然不会哭。其二,女子出嫁前,不知夫婿如何,心中不安,我与你认识几个月,知道你为人,也没必要哭。”
“那你对我是满意的?”
顾惟凑得近,说话时气息不经意间落在了闻月的耳后,闻月眨了几下眼,道:“是。”
顾惟闻言竟然笑了一下,他不笑像冰山,笑起来似骄阳。闻月看他的侧颜,剑眉微挑,眼角有刀刻般的弧度,不笑的时候显得凌厉,笑起来却能轻易让人陷进去,鼻子立挺,肤色并不白,反而与他的气质十分协调,他是很有男子气概的那种好看,只是立在那便不知有多少女子会为他心碎。
闻月不由想起他说:“我会担心你,以至于不能安心打仗。”
心头升起一点怪异的感觉。
参加婚宴过后,顾惟多了一项时间是闻月不能参与的。他每天黄昏准时把自己关在房内,有时候吃晚膳,还会多看闻月几眼,看得认真,闻月倒是有些不好意思。
到了五月初三这天,是闻月的生辰,她收到了四幅画。
“我所有东西都是你的,想不到别的来送,只好自己作画送你。生日快乐,闻月。”
他一直唤她闻月,是第一次见面她介绍的名字。
闻月拉开第一幅画,是一座雪山,山上有个小房子,应该就是顾惟口中的恩北。有个女子穿着一身红衣,肤白似雪,坐在房上看雪,旁边坐着一个男子在看她。顾惟画工非常好,虽然人物在画上很小,还是画得出神入化,像极了本人。第二幅画是南樟,湖水清澈,一半秋叶落在湖上,另一半倒映在湖面,一片金色的湖。画上的闻月和顾惟站在湖边,在说话的样子。拉开了第三幅画,画上闻月坐在水边的石阶上,在与过往的乌篷船夫说话,指着乌篷上热气腾腾的糕点,顾惟在一旁掏出钱来付,看的闻月不禁笑起来。
最后一幅画自然是平涯。没想到画的是他们第一次见面的场景。
下着雨的河面,朦朦胧胧,一叶扁舟摇摇欲坠,舟上插着几把箭,舟头的渔夫在划桨,立着的闻月持着一把剑挡在渔夫身前,一支飞箭射来,被她的剑斩断,她眼里有坚定有勇敢,鬓发被雨水打湿,贴在脸颊上,身后的衣角和长发随风飘起,整个画面只有她是彩色的,英姿飒爽。顾惟画下的她,或美丽,或可爱,只有这幅,似乎满足了他心中最完整的诠释。
闻月认真看了许久,顾惟在一旁说:“这就是我第一次见到的你。”
那时他见到有两个女子被追杀,便停靠在岸边,只是举手之劳。那些杀手的目标是她,没想到她一边保护侍女,一边保护他,独自挥着剑在雨中、箭雨中支撑。
闻月深知自己当时是狼狈的,在顾惟的画下却这么好看。
那是他今生第一次心动的瞬间。
“我很喜欢这份礼物。”闻月愉悦地说,又多看了一会才小心翼翼把最后一幅画收在匣子里,其他的挂在自己的房间里。
闻月每年过完生辰都会到京郊高澎山住上几日,为已故的双亲祈福。这次也不例外。
顾惟正好要去军营里巡查,亲自护送闻月上山后,两个人匆匆分开。
高澎山有一处小道观,唤作灵云观,闻月便是在此处上香,不常有外人来。山上僻静,观里只有几个道姑,观后一排房屋是她们的静室,其中有两间留出来给明国府用的。闻月住了一间,澄如住一间。因为灵云观都是女性,侍卫们一向不能在山上久留,只住在半山腰的一处院子里。
闻月到了灵云观先净手上了香,才与一旁的谨凡师傅点头问好,谨凡师傅眼带笑意,道:“夫人孝心至诚。”
闻月也问候着:“师傅们近日可好?”
“一切都好,”谨凡想了想,又说:“半个月前有个女子流落至此,我们见她遍体鳞伤,于心不忍,收留了在观里。怕夫人觉得不便,我们让她暂时在房内待着。”
“总不能一直不出门,我在这也无妨的,你们还是让她安心住吧。”
谨凡便让人去请那个女子。
闻月没有想到,竟然是王芝凌,她身上穿着朴素的灰色道袍,脸色苍白不施脂粉,瘦削了不少,几乎认不出来这是两个月前那位明丽的王小姐。王芝凌原本低垂着眼,此时看到是闻月,也怔住在原地,犹豫了一瞬,转身往门外走去。
“王芝凌…”闻月在身后唤她,王芝凌脚下一顿,放慢了脚步。
闻月跟出门外,与王芝凌单独站着。
王芝凌转过身,瞪着闻月,眼里噙泪,有恨有怨也有羞愧,她嘶哑着,说:“我家破人亡了…竟还被你看到这副模样…”
“被我看到又如何。你…过自己的日子就好。”
王芝凌抹了一把泪,道:“我哪里还有日子过?不过是苟且偷生罢了。天下之大,你知道我经历了多少才躲到这里来?原来这也是你们明国府的地方!”
闻月轻摇头:“道观不属于谁的,你在这,我也可以在这。我过几日便走了,你依旧留着吧。”
“我为什么会落到这个田地!”王芝凌情绪崩溃,泪如决堤。落魄的人,最怕见到从前的旧识,是在提醒她已经从高处跌落。
闻月看她掩面哭泣,心有不忍,想要开口安慰,突然见她身子微晃,连忙扶住了她,后面的谨凡师傅过来帮忙,她们一起扶着王芝凌回房,谨凡向闻月解释:“王姑娘身体虚弱,可能一时触动了心事,悲伤过度以至晕倒。”
闻月叹气,想着还是尽量不见她更好。
连续四天,都没有再见到王芝凌。闻月最后待一天便要回京师了。
这天傍晚,闻月与澄如在房里吃过饭,突然感觉身上有些难受。
“夫人…我们中毒了…”澄如掐着手,在保持清醒,她中毒比较深。
闻月感觉身上无力,摸索着握了一下腰间的匕首,确认还在,强撑起身去锁门。
已经听到外面有尖叫声,闻月看到两个黑衣人在一间间搜查过来,目标应该是自己。
闻月迅速插上门栓,拉着澄如往窗外逃去。澄如怕自己拖累闻月,拿起短刃在手臂上划了一道,以疼痛刺激自己,才有一点精神爬出去。
同样从后面逃出的还有王芝凌,她没有中毒的样子,但也十分虚弱。
三个人躲在一处矮丛,澄如力气已尽,瘫软在地,王芝凌额上有汗,大口呼吸,也是紧张的样子,澄如警惕地看着王芝凌,质问:“是你派来的人?”
王芝凌有些难堪,道:“不是我…”
闻月问她:“你今天吃晚饭了吗?”
王芝凌摇头。
闻月对澄如说:“她不知情。”
澄如护主心切,此时必须下去喊救兵,但是自己毫无体力,只有王芝凌勉强可以,所以不得向王芝凌祈求道:“你去半山腰上,拿着令牌请支援。若是…山下的侍卫也中毒了,你就再往山下走,去城内喊人…来救夫人…”
王芝凌这才明白她们此刻身上中毒,心里几个念头闪过,她没有必要救她们,而且她父亲的死,和明国府还有关系,想到这里,王芝凌看了一眼闻月腰间的匕首。
闻月看出她的想法,握住匕首,防御着。王芝凌眼神挣扎了良久,那边黑衣人的脚步近了,似乎从山下也有两个人在爬上来。闻月猜测半山腰也不能去了,向王芝凌说:“直接从西侧的小路下山吧…”
王芝凌目光复杂地看了她一眼,一咬牙转身走了。
澄如护在闻月身后,问:“她会帮我们吗?”
“不知道,我们凶多吉少…”闻月判断自己的情况,能勉强走路,但是无法与人对抗。而澄如比自己严重太多。
闻月当下立断,说:“你在此处藏好,一个人不容易被发现。我再去寻一处藏身地。”
澄如拦道:“夫人在这里便好…一旦起身就暴露在他们的视线里。我可以爬出去…”
闻月摇头,说:“你不用想着保护我,现在你不能动弹。我们在一处都危险,我冲出去还有一线生机。”
说罢,闻月就替澄如用树杈遮挡好,自己弯身向一侧的树林走去。
没有了矮丛遮挡,弯腰走路还是很容易被发现,闻月躺到地上,拔出匕首,插在土里,以支撑自己向后匍匐,身上脸上都沾满泥土、树叶,手上被划破几道小口子,此刻也顾不上形象与痛苦,只能用求生的本能在逃离。
那边有隐隐的说话声:“怎么让人跑了?”
“你从那边下山去看看…”
不像京师的口音…竟是西风阁!
西风阁尚有余孽未清除殆尽,这次应该是来找自己复仇的,能够从西部逃到京师,背后有没有周王的推波助澜就不得而知了。
如果是普通的打劫,闻月还能想办法,此刻见是西风阁,势必是要自己死的,而且他们武功高强,哪怕侍卫安然上来相助也不一定能打过,闻月心里凉了半截。
她不确定王芝凌会不会去搬救兵,当下只能靠自己了。
闻月顺着树林一寸一寸挪动着,忽然听见沙沙作响,向右看去,一条两指粗的蛇吐着信子在看她,屋漏偏逢连夜雨,闻月屏住呼吸,凝神看着蛇,它随时会游过来,信子正一下下吐着,像一个危险的信号,闻月小心翼翼地把匕首从土里抽出,对准蛇的七寸位置,飞出。
万幸距离近,打准了。
闻月失去了匕首支撑,将手指插进土里,艰难地移到蛇的尸体旁,与蛇的尸体只有四寸的距离,那双眼仍是在看闻月一般,闻月忍住发麻的头皮,去拔匕首,因为插的深,一时没有力气,闻月大口呼吸,停缓了许久,才慢慢将匕首拔出,蛇的尸体因为这个力道也滚动了一下,滚到闻月手边,闻月捂住嘴,压下呼之欲出的尖叫,确认蛇已经死了才松了口气。
从遇到蛇到这一刻,过去了不知多久,天已经彻底黑了,闻月身上疲惫不堪,只敢趴在原地休息一刻,又继续匍匐向后。
山上一旦天黑就伸手不见五指,这样西风阁的人不容易找到闻月,但是未知的危险也更多,而且夜晚安静,稍有声响就会被发现。
闻月已经听到有脚步声在自己头上的那片林子,在一点一点搜查…
闻月不敢再动,极尽所能藏于一棵大树后,一手环抱树干,一手用全身力气握住匕首随时防备。
那个人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闻月心头被吓得猛一跳,他是在喊人:“她中了软筋散跑不了多远,这里有一片密林,容易藏人,到这里看一下。”
远远有人似乎应答一声。
闻月感觉自己头脑发昏,身上的力气几乎也流失殆尽,只剩下意识在控制自己握着匕首。
突然从身后传来了声音,声音很小很轻微,但是越来越近,几乎就在近旁了。
闻月什么也看不见,只能盲目挥舞着手中的匕首以防御。
顾惟感受着她的位置,看到一道锋芒在月光下隐隐若现,向她爬去。
闻月感觉匕首划到了什么,应该是人,心中绝望,手上仍是力尽所能在做最后的挣扎。
来人全然不顾身上被匕首划开,仍在靠近。
他在黑暗中伸出手,碰到了她紧握匕首而凸起的骨节,顺着骨节将她的手裹在自己手掌里。
熟悉的温度放软了闻月的手和心。
闻月有一瞬的恍惚,分辨不清自己是在河水里濒死边缘被这只手拉住,是从山坡上坠下被这只手护住,还是在此刻黑暗中被握住。所有的记忆重叠在一起,在时空里找寻一个终点,最后留在手上,那有力而炙热的触感。
一滴热泪夺眶而出。
每次困顿都有他在,仿佛是命运在用另一种方式弥补过去几年的坚强自立。
闻月再无力气,松开了匕首,顾惟替她将匕首收好,然后一手揽住她,护在身下,另一手支撑在地,观察情况。
顾惟似乎是察觉到她在哭,手自她的腰摸到了她的脸,用指腹轻轻擦干她的泪,然后揽着她用两指轻轻拍打,是在告诉她不用怕。
闻月想起小时候,夜里怕打雷,父母亲就这样在床榻边轻轻拍打她,是黑暗中的陪伴。
一种情绪从心底深处久违地生出。
是七岁起就不再从别人身上索取的安全感。
顾惟贴着她,她能感受到他起伏的胸膛,和呼吸的热气,带给人无限安定,还有一丝意乱。
顾惟在思考怎么突出重围,外面有两个高手,如果他单独一人应对,可以打得过,此时还有中了软筋散的闻月,却不能。他刚才回京师,还未到城门,就看到王芝凌跌跌撞撞拦在路上,说闻月中了毒被追杀,顾惟立马策马扬鞭,向山上奔来,怕打草惊蛇,所以到了道观不远处就下马来找闻月。没有人知道他在看到闻月的匕首那一刻有多高兴,即使身上被匕首划了一道又一道,也是极大的喜悦。
静静在黑暗中待了不知多久,一个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突然远处响起打斗声,是邵平带的人赶到了。
那个人似乎在纠结,停下脚步犹豫了一会,又继续靠近。
顾惟抱住闻月的手紧了紧,将她的身体拨过来,他垫在地上,让她靠在身上,然后另一只手握住剑,随时准备起身。闻月没有支撑力,不由环住他,顾惟呼吸一滞。
近了,就在两米远。那个人似乎发现了人影,顾惟扶着闻月站起来,持剑向林子外面退出,那个人一剑杀来,打斗声在密林里响起。
顾惟单手勉强扛住了那人的攻势,甚至伤到了那人的手。
但是不远处还有一个人,听到动静,加入了战斗。此时已经退出密林,顾惟左手环抱闻月,右手抵挡两人,勉力支撑,其中一人看准了他左侧的空虚,与另一人配合,一剑刺向闻月,顾惟来不及避开,生生用自己的后背去挡,突然王芝凌从一旁冲了过来,用身体扑开后背的那剑,顾惟正好将身前的人打伤,转身去应对身后的人。
很快,邵平赶来,解决掉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