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明的时候,闻月难得比顾惟早醒来。他睡得规矩,反而是自己的手早已落到了他的枕边,轻轻拉住他肩上的衣料,手指离他的脸那么近,甚至可以感受到他均匀的呼吸气息和他身体的热气,闻月感觉指尖发烫,缩回了手,自己睡觉虽称不上不安分,却很喜欢揪住什么物什,之前都是顾惟先起的床,不觉得什么,今日这般模样只怕不是第一次了。想到这里,她更是羞愧,嗓子发痒,不由轻咳了一声。声音很轻,身旁的人仍是听到了,顾惟微眯着睁开眼,人还没清醒,话先问出口:“病还没好吗?”
“大好了,只是晨起偶尔会咳嗽两声。”她把半张脸埋在被子里,低声说。
他囫囵不清得从喉间“嗯”了一声,闻月心想,从未见过这般睡得迷糊的他。顾惟一手撑着床,半坐起来,是清醒了,他起身披着外袍到屏风外,开了门,向外面低声吩咐了什么,很快提着一壶茶回来,倒了两杯,一杯递给她。她坐在床头接过,还是温热的,一口下去,正好润湿了干痒的喉咙,人也清醒过来。顾惟坐在床边,喝自己的那杯茶,问:“不再睡一会?今日醒的这么早。”
闻月一窘,显然并不早了,不过是自己平日睡得比他晚而已。“已经清醒了,就不睡了。”
顾惟看着外面的天光,笑了笑,道:“是该起了。”
简单地用过早膳,是去望月城还未规划的空地走了走。
“闻月认为,还可以建些什么?”顾惟问她。
“你昨天说到刺绣,我想,包括京师在内,周边都没有绣坊,不如就建个绣坊,嗯…还有染坊也可以,我昨天见城内年轻女子居多,若是经过简单的教学,很快就能在绣坊和染坊干活,一来,她们可以挣点银两,替军营里的士兵减轻负担,二来,绣坊和染坊的盈利可以捐在军饷里。”
“如此很好,我今晚便写个折子让人递回京师。”顾惟赞赏地说。
到了下午,两人又见到了昨天那个小女孩,提着花篮在原地。一见到他们,立刻露出大大的笑容。“太好了,祖母让我一定要谢过叔叔和婶婶。”小女孩学着大人鞠了一个躬,憨态可掬,说:“祖母已经看过了大夫,大夫说不是什么大问题,很快就能好起来了。”
小女孩手里是一个极其精致的绣囊,两只小手托着,拿到顾惟面前,又说:“还剩了不少银两,祖母让我一定要还给你们的。”小孩子说了一串的话就已经开始喘气了,十分可人。
顾惟没有接,小女孩便倔强地举着,顾惟无意间看了一眼绣囊,倒是有了兴趣,拿起来给闻月看,笑着说:“恐怕不用回府,闻月就能见到旧孙国的刺绣了。”闻月眼睛一亮,端详起眼前的绣囊,绣的是荷花,针脚细密,果然看不出是绣作,倒更像一幅画。闻月惊喜,问小女孩:“这是你祖母绣的吗?”
小女孩用力点头,说:“是,祖母说,没什么回赠恩人的,只能做个简单的绣囊。”
和顾惟对视一眼,闻月又问:“对了,昨天问你,你父亲的姓名可还记得?”
小女孩立马认真地想了想,口齿清晰地念着:“魏家康。祖母说是这个名字。”
闻月听着有几分耳熟,顾惟倒是先开口了:“是魏校尉。”闻月恍然大悟,这小女孩的父亲还很年轻,已经当上了校尉,是一位不错的人才,闻月便告诉小女孩:“你父亲我们认识的,一会便让人帮你去找。你祖母好些了吗?你们住在哪里?”
小女孩一一回答,闻月便让她先回家去等消息。很快,魏校尉随着邵平来见他们,那魏校尉生的端正,小女孩显然是很像他的,魏家康听说明国公要见自己,心里存了不少疑惑,行了礼便忍不住问:“不知明国公召见属下是为何事?”
顾惟把见到小女孩的来龙去脉简单叙述了一遍,那魏家康眼泛泪光,只是七尺男儿有泪不轻弹,面上早已是感动万分,只得磕了一个头叩谢明国公。顾惟摆摆手,让他起身说话。
“你可是旧孙国的人?”顾惟问。
魏家康一愣,旧孙国是几十年前的历史了,如今世上的人都是旧十国的后代,但是他一个二十多岁的人哪里知晓先辈的具体来历,只知道自己是定国人。
顾惟见他不知,又问:“你的母亲是否会刺绣?”
魏家康细想,回道:“我在家时,曾见过母亲刺绣,手艺应该是很好。”
顾惟与闻月一同送魏家康去见他的母亲和女儿。
魏芽儿听说父亲会回来,一整天都坐在家门口等着,果然看见漂亮的叔叔婶婶带着一个人来,应该就是她的父亲,她一岁时,魏家康便与家人分散,根本不知父亲长什么样,如今人来了,也很羞怯,躲在闻月的身后,偷偷拿眼睛去瞧那个人。
闻月拉着她的手,轻声安慰:“芽儿,这就是你爹。”
魏芽儿一边盯着魏家康看,一边攥着闻月的袖角,魏家康早已蹲下来,伸出手,向她说:“芽儿,来,来爹这里。”
“是家康吗?”从屋子里传来一个声音,魏家康红着眼圈往门里面瞧,不见来人,闻月解释道:“芽儿说她祖母病了。”
魏家康这才明白,立马进屋去,果然见自己的母亲躺在榻上,母子相见,分外感人,闻月轻轻拍了魏芽儿的背,让她也过去。魏大娘一手拉着魏芽儿,一手放在魏家康的背上,落下泪来。
半晌,魏大娘抹掉泪,抬头看顾惟和闻月,见他们气度非凡,便问魏家康,魏家康说是明国公和夫人,魏大娘立马要下地跪拜,被闻月劝住:“大娘身体不好,就不必如此了。”
魏大娘流着泪,千恩万谢:“多亏了明国公和夫人,让老身能看病吃药,还找到了失散多年的儿子,老身心里感激得不行,只是无以为报。”
闻月想起绣坊的事,笑说:“大娘好好养身子便是,若是身子好了,我们还有事情要拜托您呢。”
那魏大娘问是何事,闻月便拿出绣囊将自己的打算说了一下:“我们想在城内开一座绣坊,到时候请大娘在绣坊里教导绣工。”魏大娘欣喜,立马点头:“好好好,老身很乐意的。”
过了四日,朝堂的文书下来,望月城的绣坊和染坊开始施工,魏大娘病也好起来,收拾妥当牵着魏芽儿来见闻月。闻月见她还不过五十的年纪,病好了更是精神抖擞,十分利落的模样。
“如今绣坊已经开始建了,大娘暂且先在家中教导几个姑娘,等开工了再多收些徒儿吧。”闻月说道。
魏大娘点头,道:“是,夫人。”
闻月又见魏芽儿聪明伶俐,想要安排小姑娘去城内的书院读书,魏大娘是个有主见的妇人,知道只有那些小姐千金才能读书认字的,连连说这是桩大好事,可小姑娘不愿意,一番耐心询问,才知道是怕祖母一个人寂寞,魏大娘笑说:“祖母如今要忙起来了,你在祖母身边跟着可是碍事。你多读些书,以后像个男子一般有知识。”小姑娘其实心里头是向往的,听祖母这么说,立刻答应下来。
这些日子,顾惟和闻月每天早晨会到石亭巡营,午膳后则在城里看看各处的建设,闲余的时间就到城外骑马射猎,既不耽误公事也尽兴游玩了一番,直待到了六月中旬,实在天热了才回京师。
过了六月份,闻月的病彻底好了。战事并没有爆发,她不由松了口气,说:“已经七月了,就算这时打仗,很快入冬又要休战了吧。”
顾惟摇了摇头,神色凝重:“周国暗地里囤了很多粮食,如果足够撑过冬天,这一仗就不会轻易停下来了。”
“那定国呢…”
“我已经跟皇上商议过,准备好了粮草。而且…我让韦宇嵘抬高了周国的粮食物价,这笔钱,就花在定军的冬装上。”
闻月知道他运筹帷幄,稍稍安心。
到了七月中旬,边境果然起了冲突。
周国称定军越过了协议划定的界线,两军交了火,周国痛斥定国不遵守协议,就撕毁了休战协议书。定国知道这是周国的说辞,于是也写了长文昭告天下,周国无事生非,主动挑衅,定国忍无可忍,不可再忍。
顾惟被任命为元帅,不日就要启程。他做的准备已经差不多了,唯一遗憾的是,要与闻月分开一段时间。
闻月亲自为他打点行装,安排侍从。之前明国府的奸细已经查明,那个侍卫是周国的人,从小送进明国府,因为他对明国府有一些感情,迟迟没有动手,直到到了平涯,知道在周国的家人被要挟,背叛了明国府。所以这次闻月选人格外细致,一一查明来历,只有十分放心的人才用。
到了大军要出发的这天。
闻月在为顾惟穿上战袍,黑色的战衣,外面是金色云纹盔甲。闻月一一戴上护项、护肩、护膊、护胸,每一样都很重,闻月戴的很慢。
“我走后,你每日还是练练剑,我新教的那几个招式学好了会很有用。如果无聊,就去俞家找成歌,你们可以做伴。”顾惟一一叮嘱:“宫里若无必要就推辞不去,那个祝晴晴目的不明,尽量离她远些。还有楚州的人,你也要小心。”
“好。你不用担心我,我在京师自然会平安。你这次当元帅,不用总是冲锋陷阵,虽然士气重要,但你的命更重要,全军上下都要靠你来指挥。”
顾惟抬手配合闻月戴上护项,看着她专注的表情,说:“若我死了,你便改嫁。”
“还没出征,说什么胡话。”闻月嗔怪。
“你会想我吗?”
闻月正在给他戴上铜盔,他个子高,她需要踮起脚才能戴好,此刻手正在盔上,听到他问话,动作停下的瞬间四目相对,两个人离的很近,能感受到对方的呼吸,有点急促。
他的双眸,盛着她,闻月心想,每次他都是这般专注地看她,仿若世间无外物,叫她有些不知所措。
心跳加速间,顾惟伸手去拉她的手,握在自己的手心里,她的手不似一般女孩子细腻,但很白,因为常年练剑有一点茧,或许别的男人会觉得不够温柔,他却喜欢得紧,于是情不自禁俯身下去亲了她的手。闻月只觉得手心贴上了柔软的唇,一股酥麻从手心传到心里,心猛地一跳,手指缩了起来,却没有抽回手。顾惟轻轻握住她的腕,另一只手捧起她的脸,一个浅浅的吻落在闻月的唇上。闻月呼吸一滞,不及分辨,踮起的脚尖绷得太紧受不住,落回地面,顾惟已经松开了拉着她的那只手,去搂住她的腰,她贴到了他身上,又一个吻覆在她的唇上。
先是吻在唇角,然后很有耐心地一点一点亲吻她的上唇,轻轻含着,温柔地吮吸起来,带着一点湿润,似乎不够,又去亲下唇,闻月不由闭上眼,感觉自己被包裹住,大脑一片空白,只有心跳和唇上的触觉是真实的,一点一点在脑海中放大,直到她的身体只剩下这两个知觉,有一阵眩晕。他似要把告别的话都说尽在吻里,一直温柔地亲着她,搂她的那只手在腰上摩挲着,直到闻月微微喘不过气,他才恋恋不舍地停下亲吻,双手搂住她,把头贴在她的耳边,静静抱了一会,是在平复心跳。
他低声说:“要想我,好吗?”
他的声音一直落到心里,她的心骤然缩了一下,闻月感觉喉中似有什么堵着,像一小团火,烧干了口中的水分,只听到自己说“好”的声音。顾惟又深深地吻了一下她的头发,才慢慢松开手。闻月面色绯红,不敢看他,低头替他理了理腰带,两个人一起出门。
闻月站在城门口,看顾惟翻身上马,有万夫难敌之威风。
顾惟转身对闻月说:“日头晒,早点回去吧。不用担心。”
“好。”闻月已经接连说了两次好,但脚下没有动,仍看着他。
顾惟知道她要送自己,心中万般难舍,必须要出发了,最后看了她一眼,拍马前行。
阮成歌和闻月一起站在城门口目送大军。直到彻底看不到人影了,才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