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月醒来的时候,是躺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
水边的竹屋,隐隐约约可以听到淅沥沥的雨声和远处的水流声。
闻月看着房内的布置,用竹子做成的家具,摆着些简单的物件,虽朴素却雅致,不像是普通的渔夫家,她正想着,门外响起叩门声,闻月想起身,身上吃痛,不得动弹,只好轻喊了声:“请进。”
一个陌生的男子推门进来,天光初亮,只看得出来身躯凛凛,轮廓分明。穿着月白色的长袍,无外物点缀,看不出是什么身份。
他手上端了药,来自闻月窗前,道:“你醒了,喝碗药吧。”
男子把药放在床头,自己坐在了一旁的竹椅,不远不近的距离,正好够说话,很有分寸。
“多谢公子救命之恩…不知另一位女子和一老翁可好?”闻月感觉到自己在打斗中手臂受了些伤,坐起来的时候拉扯到伤口,有些疼痛,不由皱了皱眉。
男子只看了她一眼,似乎怕她尴尬,把眼神别到门口,淡淡说:“女子的伤口已经处理过,但是还没苏醒。老翁…你说的是舟上的…我?”
闻月一怔,想起那渔夫在雨中蓑衣蓑帽,遮挡全身,确实看不出来任何样貌,但是既然是渔夫就会自动想成是老翁了…而眼前的人看起来只比自己年长五六岁,而且品貌非凡,近看了,还有几分熟悉感。
发怔间,她正好抬头看到对面墙壁上挂着蓑衣蓑帽,闻月不好意思,道:“抱歉,当时情急,错把公子认成老翁了。”
“无妨。姑娘喝完药休息片刻,还要上药。”
“不知如何称呼公子?”
男子眼中闪过一丝迟疑,道:“齐维。姑娘呢?”
“闻月。”姚闻月省去了姓氏,世上知道她闺名的人很少。
齐维眼神微动,似想到了什么,又深深看了她一眼,脸上的表情缓和了许多,但没有言语。
闻月端起碗喝药。喝药的时候,齐维从外面取了外敷的药膏给她,还有一套男子的衣裳。
“此处没有女子,这套衣服从未穿过,闻姑娘先换下吧。”
闻月这才想起自己落水全身湿透,身上一阵寒意,大概这里确实没有女子,齐公子怕冒犯自己,身上只褪去了外衣,里衣似乎是用手炉微微烤过,但还是有些粘腻,“多谢齐公子。”
片刻后,另一间房里,齐维坐在书桌前,身边是一个侍从。
“有活口吗?”
“属下过去的时候已经只剩下几具尸体,水里捞出来的那个还没醒。”
齐维点点头,想到了什么,有些困惑,又问:“京师有什么消息?”
“两个月前,楚州使团第二次到京师,似乎是谈得差不多了。再者,使团离开前,太子与楚州二公主订下婚约,下个月成婚。其他的…便没了。”
齐维手指扣着桌面,一下一下敲打,与屋外的落雨声融为一体。
闻月担心成歌和俞树声,也担心澄如,又不知这是哪里,那齐维虽然衣着简单,但是气质非凡,也不像是西北人的样子,身份成谜,她想尽快离开,但是澄如昏迷,自己虚弱,只能暂时困在这里。
敷药完,闻月去看了一下澄如,亲自给她敷了药然后坐在回廊下看雨。
这个竹屋对着平涯河,视野开阔,屋檐上的雨水滴答滴答落在青石板地上,竟有点江南的烟雨朦胧的感觉,闻月合上眼,听雨声,既然无法离开,就享受片刻的安静。
齐维开门出来的时候,就看见闻月穿着一套青色男装,头发简单束起,宽松的衣服衬得她更纤细,她坐在回廊的竹椅上,看着远处的河,认真地听雨声,面容沉静自若,有些许苍白,不像是刚经历生死的女子。脑海中浮现起那个挥着剑在舟头对自己说“你先进去,我在这里支撑片刻”的身影。
闻月听到脚步声,转过来对他微微笑着点头,齐维收起目光,走到一旁坐下,问:“闻姑娘想见一下拉你入水的杀手吗?他刚醒。”
闻月表情凝重起来,她以为找不到活口了,立马点点头,说:“请带我见一下。”
杀手被关在一个小房间里,房间不透光,他被捆绑在一个椅子上,嘴角带血,像是要服药自尽被抢下来的时候拉扯的伤,身上半湿,确实是拉她入水的那个人。
闻月站在他跟前,问:“你可有什么话说?”
杀手沉默不语。
“西风阁的人?还是…周国的人?”
齐维略微挑眉,没想到她可以猜到这么多。
杀手却突然诡异地笑了,说:“楚州的人,你能想到吗?”
闻言,不止闻月,连齐维都变了脸色。
闻月是震惊于楚州竟然有人知道她的行程还想杀她,而齐维想的是,那几个尸体里有西风阁的人,还有几个就不知道是什么人,所以他根据这几年的判断,应该是周国和西风阁合作,没想到楚州那么远的南方也搭上了西风阁…而且眼下楚州归附定国…
两个人都在心里把事情想了一遍,还是把目光放在杀手身上。
杀手说:“其他的我不知道了。”
齐维冷声说道:“你能想到的都说出来,可以死的痛快。我这里伺候的工具也是有的。你想要逼一次说一句还是一次了断?”
杀手识相,片刻后就松口:“我只知道要在定国太子和二公主成婚前杀了闻月。其他是西风阁的人,他们受雇于楚州,后来不知为什么又改变主意,不让我们立马下杀手,这才被你们逃脱。”
闻月听到太子和二公主成婚,眼前一片空白,后面他又说了什么,她的理智好像在分析西风阁不杀她是为了大军,可是身体已经没有了知觉,只记得齐维捂住她的眼杀了那个人,然后她扶着门框出来,大口呼吸着,可是还是觉得吸不上气,脚下虚浮,就晕过去了。
闻月再一次醒来,依旧躺在原来的那张床上,恍惚间觉得这才是她第一次醒,刚才的一切只是梦一般。
闻月身体受伤,落水着凉,听到顾忱即将成婚的消息心神俱伤,人就彻底垮下来,发了高烧。
醒的时候,齐维正在给她换额头上的毛巾,似乎没有离开过。晕倒的时候还是早上,现在外面已经黑了,不知是睡了多久。
齐维倒了一杯温茶给她,闻月口中干涩,喝了一口茶,慢慢流了泪出来。
她不是不知道顾忱的心意。他懂她,她也懂他。只是年纪尚小,不能想透自己是把他当成哥哥一样的孺慕之情还是男女感情,后来他带她去碧山居,她看着空空的妆奁,突然很希望自己的那支木钗可以放进妆奁里,他为她亲自做饭,让她给宅院取名,又给她钥匙,她觉得很开心,可是如果有别的女人会去那里,把首饰放进那个房间的妆奁里,她觉得很伤心。那是她第一次正式接受了自己对顾忱的爱情。她也知道,他们身份受限,面前有一道大关卡,离开京师的时候,他说“等你回来”就像是一句承诺,她这一路总是觉得她回去了一切都会有好的转机。可是那个杀手说他要成婚了,而且楚州有人想要杀她…
齐维看她默默流泪的样子,轻叹口气:“哭出来就好了。”声音带着一点沙哑,像是许久没开口说话了。过了一会,又说:“你的侍女醒了。”闻月恢复了一点生气,点点头道:“那就好。”
闻月身上滚热,但是又似在冰窖里,之前受的寒气都冒了出来,五月的天却在打颤,齐维给她多拿了一床被子,又点了手炉,放在床边。她听着外面渐渐小了的雨声入睡了。半夜似乎有人进来帮她换额头上的毛巾,又换了手臂上的伤药。
第二天,闻月身上好多了。只是心情闷闷。
澄如强撑着来看她,哭肿了眼,说:“小姐,对不起,我没有保护好你。”闻月拍拍她的手背,柔声安慰:“我没事,你伤得重,先在这里好好养伤。”澄如又哭了一会,见闻月眼圈微红,心情郁郁,不想让她更不开心就先回去休息了。
出门的时候,外面放了晴,齐维正坐在回廊一个人下棋。闻月便坐在他对面陪他对弈。
“看来你的心上人更爱江山不爱美人。”齐维淡淡地说。
闻月猜到他已经知晓自己身份,看着远处河面上的浮木,被上游的水裹挟着冲走,最后消失不见,她突然不想回避,轻声又坚定地说:“他不是爱江山胜过美人,他爱我胜过自己。但是从今以后他没有自己了…”这就是她流泪的原因。
齐维眼神复杂,捏着一子似乎在思考如何下,道:“可惜了。”闻月没再说话,两个人安静地下了半天棋。棋局结束,闻月才开口问:“这里距离平涯城内多远?可有人找过我?”
“一百里,这里僻远,恐怕没人能发现,如果想找人,我可以帮你。”
“平涯城外往北四十里,有一客栈,若能找到姓陈的男子或者姓俞的男子便给他们留口信,请他们放心等候。如果没有…便再说吧。”闻月总觉得眼前的齐维值得信任,好像短短两天的接触就无法再对他设防了。可能是因为觉得与他似曾相识,可能是因为他的眼睛有点像顾忱…但是他们又截然不同,眼前的齐维对外物无甚追求,只是坐在雨中下棋也可以过一天,在扁舟上钓鱼也可以过一天,但是他又显然不止于此,眉眼带着一些冷意和神秘感,即使眼睛和轮廓再像顾忱,也是不一样的感觉。
齐维唤来了侍从,闻月这两天见他只有一个侍从,叫做邵平,齐维把闻月所说的地址告诉他,吩咐他小心行事,邵平便领命出发了。
“姚小姐如何看待西风阁的事?”既然已经猜到了身份,索性就直接这么叫了。
“西风阁与周国暗中勾结又与楚州有联系,所图非小,其在西北地区常年盘桓,势力庞大,如果有什么大动作,就会是定国的大问题。而且…家父当日将李长峰放虎归山,为此很是后悔,有意灭掉西风阁,如果可以,我想完成这件事。”
“如何完成?在下或许可以出一份力。”
“不瞒公子,我认识承山堂的俞树声。承山堂与西风阁有血海深仇,承山堂虽然覆灭,威望还在,以俞树声的能力,我相信他仍可以在江湖上一呼百应,西风阁勾结外敌,不只是江湖上的事情,到时候我还会向朝廷请旨出兵。”
“我这里有西风阁这些年的据点地图,还有一些他们与周国勾结的证据,都可以交给姚小姐。”齐维也没有保留。
闻月知道他身份不凡,但是他是恩人,既然不说就不必追问,只是点点头,说:“这样,我的把握就有七成了。”
还有三成是周国和楚州的未知数。齐维似乎很认可她,说:“八成,我已经安插了内应。周国那边是当年镇国将军的人与西风阁合作的。”周国的镇国将军是当年与明国公对战的人,明国公和安王爷便是死于他的伏兵,闻月锁紧眉头,心中猜到了七八分,带着恨意冷声道:“好一个李长峰。”
天黑的时候,邵平骑着马回来了。邵平向闻月说:“两位男子都在,他们让小姐安心休养,那边一切都好,还说如果小姐生了病,明天再去接医生来。”闻月知道是阮成歌担心她想要过来照顾,知道他们都没事也就放心了,道:“不必了,等我的侍女伤好了我们便可以离开。”邵平听了这话,不由偷偷看了齐维一眼,这么多年来,公子难得对一个小姐上心,亲自照顾了两天,结果这小姐就要走了…
齐维只是站在一旁静静听着,脸上看不出表情。
闻月回房后,齐维看着邵平一脸欲言又止的样子,开口道:“有什么话想说?”
“公子…姚小姐就这么走了?”
“…还有别的话吗?”
邵平知道他不想继续这个话题,正色道:“今天进城,又遇到了太子的人。去年也是他,看起来太子还在找公子…他发现了我,跟我说…太子希望公子回去…我怕被他跟着,在外面晃悠了半天才回来。”
顾忱上一次找他,他还以为是定宏帝的意思,或者是其他什么目的,但是不知为什么今天听到闻月说的话后,齐维觉得跟她有关…
或许她没有错信顾忱…只是为时已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