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臾之间,来人已被他迎了进来,众弟子连忙起身行礼。当先一人大约四十出头的年纪,身穿玄色暗纹锦衣,外罩一件猩红羽缎斗篷,脸上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行动舒缓、气度非凡。
原来这人不是别人,正是统领大陆上第一修仙世家的吴家主君。而跟在他身后一同进来的几人,赫然竟是玄清门掌门、太初真人,和归云宗宗主、七元星君,以及归云宗冠英大师等人。
玄清门陈矜月等弟子,亲眼看着当今世上最富盛名的几位得道高人,此刻几乎是互相携手走了进来,一时间心中惊讶之深,难以用三言两语形容。
等这些远道来的贵客稳稳地落了座,吴家主君便坦然坐上了主位,唤底下人重开宴席,更换杯盏、加添菜肴,当中又有许多繁琐礼仪,不便细说。
只说吴家主君面对着满堂宾客,当先献上一杯酒饮了,开诚布公道:
“天地间芸芸众生,有天资踏上修仙一途的本就寥寥无几,南北二宗既是这世上的泰山和北斗,天下之人谁不景仰?今天吴某人有幸邀到诸位贵人来此夜台城,不只是为了助我治理城内的‘僵尸之患’。实不相瞒,这次我们家族,甚至说整个中州大陆,都遇到了一场十分棘手的浩劫,而此番浩劫的元凶就藏在夜台城地下的幽都之中。”
吴家主君于是将夜台古城和幽都的历史渊源简略说了一二,微微变换了神情,继续道:
“说来惭愧,这元凶不是旁人,实是我们吴家祖上的嫡亲,我的曾叔公,长久隐居于地下。只可惜他一向离经叛道,我辈族众自不肯与他同流合污。奈何此人顽固不化,甚至为了报复我等,滥用邪术,勾结冥界异物,其中就有那条‘烛照九幽之处’恶名昭著的妖龙——烛九阴!”
“这烛九阴又叫烛龙,本是上古的龙神,因犯下滔天之罪被囚于地府深渊中。传说中它的一双眼睛极为诡异可怕:睁开眼天就会亮,闭上眼天就会暗,性情乖张、残暴嗜杀。”
素有涵养的冠英大师突然听他说起那条烛九阴,面色一凛,顾不上自己的失态,惊问道:
“恕老身愚陋,我听闻那条恶龙长眠黄泉之下,与死人为伴,你说那歹人能够召出烛九阴,难道他是阎罗王不成?”
七元星君不等吴主君回答,抢先回道:“师妹有所不知,这个我却略知一二。虽说阴阳两隔、幽明阻绝是世间常理,可若一个人修习鬼道功法,便会渐渐变得如同鬼物一般,吸纳天地阴气,感应地下阴晦之物。我想那人应该就是如此。吴世兄,我没说错吧?”
吴家主君含笑点着头,补充道:“夜台之下就是幽都,幽都里的阴气最盛。我万万没想到,他竟在当中炼起了幽冥邪术。自古人鬼殊途,只有生前作恶之人死后才会沦入鬼道。我辈勘破红尘、誓愿修真之士,纵然不能得道升天、登入极乐仙界,又岂能自甘堕落,与妖魔鬼怪为伍?”
不愧是吴家之主,这番话一说出来,一堂宾客都被他凛然正色打动,纷纷附和。吴主君擅长煽动情绪,立即趁热打铁道:
“各位且请放心,此人虽说是吴家的叛徒,修真人的异类,可凭他一己之力,就算他有三头六臂也不足为惧。我所要与诸位齐心谋划的,是如何先行除去他所倚仗的那条恶龙。等此功告成,剩下的就是我等的家务事了——”
他正要将当中的紧要之处说出来,忽然被厅外一个洪亮的声音打断了。只听那人大喊道:“主君万万不可如此!”
众目睽睽之下,一位身材发福、脚步虚浮的中年男人慌慌张张地撞了进来。若是祁子源在场,定会一眼认出这位昔日虎威镇的“田掌柜”。
只见他先对堂上的主人行了叩拜之礼,后又向客人赔礼。最后才介绍自己,说吴家宗族有几个分支,他是其中一个近支房族的房长,名叫吴在田,常年在外料理俗务,本不愿参与这些棘手的修仙界之事,可今日之事非同小可,他万万不能再袖手旁观了。
听他说完,一群人都面面相觑,吴家主君的脸色更是当场沉了下来。玄清门太初真人察言观色,这时一下子来了兴致,于是问他,为何刚刚他要叫他的主君万万不可如此?
田掌柜整了整衣襟,恭敬地应道:
“真人明鉴,小人绝不敢胡乱扯谎:这幽都是我吴家先祖所建,据传上上下下共有七层,拘禁着中州大陆上许多曾经为祸一方的猛兽。幽都之下便是陆沉之渊,即是九幽黄泉所在之地,那烛九阴的栖身之所。祖宗留下明训:吴家后辈须世代守护幽都,切不可放出或者杀死烛龙,否则——”
说到这儿,田掌柜迟疑地望了一眼吴家主君,脸上露出怪异的神色,似乎有难言之隐一般.
“否则会怎样?你倒是说啊!”有人忍不住催他。
田掌柜摇了摇头,叹道:“据我吴家祖训所传,烛龙一死,不仅这座夜台城有覆灭之祸,甚至整个中州大陆的生灵都将涂炭无数。不过这些毕竟只是传言,也未必就是千真万确的。”
田掌柜的不期而至,是厅堂上一众主宾都没料到的。更没料到的是,他带来了一个听起来不着边际的传言,甚至自己是真是假都不敢确定。
田掌柜毕竟是自家人,吴家主君不好直接反驳他。这时七元星君忽然摇头道:
“阁下悲天悯人,贫道佩服。只是阁下不是修仙之人,不明白这其中的利害:那恶徒背弃人伦,钻研凶煞之道,已是天地不容之事。更兼那烛九阴不是我阳世应有之物,留此凶兽,遗患无穷。我辈替天行道之人,岂能姑息养奸?再说阁下所虑,空口无凭,未免是杞人之忧,我辈岂能效仿妇人之仁?”
田掌柜冷哼一声,面对一宗之主,竟然毫无怯意,当堂辩解道:“道长所言固然不假,可我吴家先祖不同凡俗,他们兢兢业业,从不诓骗后人。我虽愚陋,不知这条祖训的道理,可我一辈子如履薄冰,万万不敢当那数典忘祖之人!”
说罢,他有意无意地瞥了一眼自己的主君,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吴家主君本想扮演一个雍容大度的家长角色,可眼下这位房兄咄咄逼人,太过不识好歹,心里不禁动了怒气。就在他佯装怒色,想着自己该如何发作的时候,忽然从地底传来一阵隐隐的雷声。
雷声一起,后面竟然一连响个不停,震得案上的茶水都荡漾不止。
厅堂上鸦雀无声,大家面面相觑,竖起耳朵细听,心中又惊又疑,便都看向上首的主君。
吴家主君也疑惑了半天,这时一位侍从忽然上来在他手里划了几个字。他一下子明白过来,只是满脸地不可置信之色,好半天才拱起手来,对太初真人道:
“吴某疏漏,差点儿忘了这件事。就在半日前,贵门有几位弟子闯进了阴山下的幽都中。他们不谙这底下的机关,刚才的声音想必是他们误触了机关所致,也未可知。”
玄清门几个弟子于是将之前发生的事情向真人简略说了一遍。七元星君听到有本宗弟子也在其中,微微皱了下眉头。太初真人听说此说,便请求吴家主君立即将他们带上来。
吴家主君没有推辞,起身和太初真人迅速退到穿堂屏风后的一间密室里,从中深入地下的幽都地窟。
才一盏茶的功夫,太初真人和吴家主君已经带着几个人从密室里走了出来。
总共五位青年弟子,当中有两个男弟子人事不省地被人背在身上。只见这五个人的头发、衣服上沾满了泥泞和污垢,原本光鲜的玄清门道袍早已破烂得不成样子,再加上几人蓬头垢面、脸色极差,让人怎么看都与天下第一名门联系不起来。
堂堂的一宗之主、七元星君,这时也毫不掩饰地露出了别有意味的笑容,甚至一些吴家的下人都忍不住地交头接耳。
宋尧臣见到堂上衣冠楚楚的众人怪异的眼光,这才注意到他们此刻的形象确实难看了些,特别是在归云宗的名宿和前辈面前,实在是大大地丢了本门的脸面。
可到了这个节骨眼上,他早已心力交瘁,实在是顾不得那些虚名和假誉了。当即将白琦的尸体小心地抱到一旁放好,带着众人在堂中跪倒,向着太初真人和两位宫主拜了几拜,便把他们在地下幽都中的经历和遭遇一一叙来。
宋尧臣本就谈吐文雅,叙述的时候又十分有条理,因而把整件事情的前因后果讲述得娓娓动听,尤其是白琦遇害一事。这时祁子源恰巧刚醒了过来,便听见宋尧臣低着头朗声恳求道:
“弟子身为师兄,却没能保护好白师弟,甘愿领罚。只是陈师弟在幽都下发现有人在行不轨之事,干系匪浅,还请掌门真人定夺!”
说罢,宋尧臣立即向身旁的陈灵瞳使了个眼色,但陈灵瞳只是沉默地低着头,仿佛没听见他说的话。
宋尧臣心中一动,似乎感受到了什么,连忙抬起头,却看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太初真人的脸色竟然完全沉了下来,眉眼里罕见地流露出一股睥睨众生的威严。
厅堂上再次鸦雀无声,气氛陡然间紧张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