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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局中之局

侯君集一听事有不妙,忙堵住了那朱漆大门说:“太子殿下莫要糊涂!咱们走到这一步已是覆水难收。你面前可是触手可及的锦绣河山啊!你难道想要将它拱手让给魏王吗?”

李承乾的手慢慢垂了下来。魏王在朝里笼络人心,处处抓尖抢上,夺走的是他太子的风头。前番百济使者在朝拜完皇帝之后,竟先去了魏王府,然后才来东宫送礼,此等奇耻大辱,是可忍孰不可忍!当时他就狠下决心,一定要向魏王讨回公道!

想到此事,李承乾不禁又换了副面孔道:“三弟不是一直想独善其身吗?你放心,待会儿陛下来了,你只管在我卧房中饱饱地睡上一觉。等你醒来,一切就都结束了。”

李恪深深蹙起了眉,手臂上疼痛唤起的那一丝清醒很快又被浓重的困意掩盖。他强撑着自己摇摇欲坠的身子,握着青虹剑的手不住地发抖:“兄长不要一意孤行。很多……很多事情,你料不了那么准的……”

这最后一个字刚落下,却听得外头喊杀声四起。汤德宝带着身后两个小宦官一步一个踉跄地冲了进来,顾不得下跪行礼,喘着粗气说道:“太子殿下,不好了!李大将军把……把咱们的人都擒住了,现在东宫已经被他们给……包围了。”

侯君集一把抓住了汤德宝的衣领,手上的青筋根根突起:“李靖?他怎么会知道?”

“太子殿下,您瞧瞧,这就是您的好弟弟!”李恪只觉视线越来越模糊,耳中嗡嗡乱响,似乎是听得苏亶用嘲讽的语气说道,“他一面离间我们之间的关系,假心假意地劝你收手,一面又在你背后使刀子。跟你那个父亲当年,真是一模一样!”

李承乾的眼里似乎并不见愤恨,只是自言自语般地低声说道:“我们做得这么隐秘,他们不可能知道……不可能知道的。”

李恪踉跄朝旁走了两步,将茶壶里所剩无几的水全都泼到自己的脸上,这才又换得片刻的清醒:“不错,你们的计划无人知晓,而我也只是猜测,猜测你们会在齐王刚死、陛下心神不定的今晚动手。看来,我猜对了。”

“猜测?”李承乾显然对他说出这两个字很是意外,“你就是凭这个向陛下告密的?不!你没有这个时间。”

李恪听外头仿佛又有成堆人倒下的声音,不由轻笑着说道:“对!就凭这个!如果我的猜测不对,那么诬陷储君谋反这个罪名,我就得担着。至于你说的时间,总会有的。”

天边轰地炸开了一声惊雷,滂沱大雨在瞬间倾泻而下,几乎就要掩盖住王忠那一声清脆响亮的“陛下驾到”。

屋中人俱是一怔,一时都不知所措地愣在了当下。李世民身着一袭深紫色盘龙纹袍子,腰间系一根黑色镶金玉带,面色肃穆地走了进来。眼前背叛了他的这一众人,不是他的至亲就是他的至交。

报应,李世民的脑中突然升腾起这两个沉甸甸的字。不!无关报应,是他们的野心,是他们自己作下的孽。人伦惨剧,他的手上注定要再度染血。他缓步走至李承乾面前,李承乾只是低头,呆望着面前这一块方寸之地。

“太子不要怕,”侯君集倏地站起身来,冷冷说道,“我那两万人马此刻正伏击在北门之外。这一仗,还指不定谁输谁赢。”

李恪以剑撑地,手臂上的鲜血正一滴一滴地落在地上,跟在李世民身后的一个护卫赶紧上前扶住了他。他用尽了全力,可说出来的话却依旧那么绵软无力:“我方才一时情急忘了告诉大将军,你那两万人早已在午后收到了陛下的恩旨,将他们统统官升一级,此刻,他们恐怕都在各自的军营中庆贺呢!你以为,他们还会跟着你冒这个险吗?你的人马,说到底还不是陛下的人马、大唐的人马吗?”

李世民的眼底闪过一丝异色,旋即又恢复如常:“侯君集,你以为你心里的那些小九九,朕会不知道吗?你那些将领都是跟着朕打过天下的,你以为,他们会跟着你做那些混账事吗?”

“当真是天威难测!原来陛下竟然从来没有相信过末将。”侯君集的眼里依旧闪着桀骜不驯的神色,只是说话的声音明显已底气不足。

“你如此践踏朕对你的信任,朕凭什么不能将这信任收回去?”李世民向后一招手,李靖朗声称“是”,身边的禁卫军们一拥而上,立刻将这一众人等绑缚住按压在地。只是在面对李承乾的时候,却终究没有一个人敢下手。

李承乾膝行向前,仰头说道:“父亲要像处置五弟那样处置我吗?”

李世民并不看他,只扭头看着地上那柄沾了血的匕首,面上的表情不知道是愤怒还是痛心:“你想让朕对一个无父无君、以下犯上的乱臣贼子手下留情吗?”

“父亲既立我为储,这皇位迟早都是我的,您以为我凭什么要如此铤而走险?”李承乾的脸色因为过分激动而涨得绯红,“您可以宠信魏王,但您怎么能让他凌驾于我之上呢?您知道有一个人一直盼望着你犯错,甚至盼望着你死,是怎样的一种感觉吗?”

“所以这就是你给自己弑父找的借口吗?”李世民丝毫也不为所动。面前这个人是他的第一个儿子,是他深为敬爱的皇后所出,是被他从小寄予无限希望的储君。可那又怎么样?如果今日他不曾接到那张字条,如果当他得知太子患了急症,真毫无准备地赶往东宫探望的话,那么此刻他们俩的位置恐怕就要对调了。

成王败寇。这个道理,早在二十年前他就深深明白了。所以他对自己做的事情或许有过遗憾,但他绝不后悔。他说过,他会亲手缔造一个治世,做一个青史留名的治世明君。他做到了,这不就够了吗?

李靖在旁唤道:“陛下。”

李世民缓过心神,突然觉得无比疲累,只咬了咬唇说:“全都押往刑部大狱,严加看管!”

“吴王殿下……”李世民话音刚落,就听方才照顾在李恪身边的那名护卫焦急地喊道。

李世民转身一把推开那护卫,蹲下身子,扶住了李恪的肩膀。李恪勉强将双眼睁开一条缝,有气无力地说道:“父亲放心……我没事的……是我让淇奥去的……对不起父亲,不这样就来……来不及了……”

“好了,你省点力气,不要再说了!你的事情,等你好了朕再慢慢跟你算账!”李世民转眸看着王忠,冷声道,“还不叫人先送吴王回府?让王寿德也赶紧跟过去!”

雨水打落在虚掩的窗户上啪啪作响。一道闪电迅疾地从空中划过,一时间暗夜宛若白昼。王寿德施针的手微微抖了一下,深深地吸一口气后方才将针给拔了出来。他看了看站在一边的杨政道似要把他生吞活剥了的表情,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道:“君侯放心,这次一定没问题了。”

“你今天早上、昨天以及前天都是这么说的吧。”杨政道没好气地说,“陛下把他儿子交给你诊治,你就是这么敷衍的吗?”

王寿德心里着实有些憋屈,可口中却只得诺诺道:“臣不敢。只是君侯也知道,吴王殿下所中的不是普通的迷药,无药可解,只能靠银针把它一点一点地逼出来。今日这一针施完,应该是差不多了。”

杨政道望望这位新上任的太医署令可怜兮兮的表情,也无意再去为难他:“行了我知道了,你回去向陛下复命吧。”

王寿德如释重负地再拜行礼,提着他那只沉重的医药箱转身走了。

杨政道抚了抚李恪的额头,见他高烧已退,这才安心地坐下来给自己削红梨吃。

“表兄,你就不能轻点说话吗?我可是个病人。”李恪睁开双眼,脑中的沉重感渐消,只是手臂上的伤口却越发疼痛得难受。

杨政道顺手把小刀插在了那削了一半的红梨上,欣喜地坐到他的身边道:“你要不要吃梨?”

“我现在没力气吃。”李恪慢慢用手撑着床榻,坐直了身子环顾四周,眼神不禁有些黯淡。

杨政道在他的背后又加了一个枕头道:“淇妹照顾了你两天两夜,雪鹭劝了好久,这才把她劝回了房。”

李恪这才放下心来,又说道:“还有……”

“陛下忙着太子和魏王的事情,暂时没有时间管你。”

李恪侧了侧身子问道:“陛下到底是怎么处置太子的?还有,魏王又怎么了?”

杨政道放下刀子,见梨皮一点未断,便心满意足地笑了笑说:“托你的福,太子到底还是没有将谋反坐实。所以,陛下最后还是没狠下心,只将太子废为庶人,流放黔州。至于魏王嘛……原本他就算躺在家里睡觉,也能顺利地当上储君,可他偏偏使了两个昏招,生生把自己给作死了。”

“什么昏招?这倒是奇了。”李恪接过杨政道递来的茶水,一饮而尽,顿时觉得喉头舒服了许多。

杨政道咬了两口红梨,方才娓娓道来:“其一嘛,他跑去威胁晋王,说太子的位子是他的,让晋王不要痴心妄想。其二嘛,他又去向陛下表忠心,说将来登基以后,就会杀了自己的嫡长子,让晋王做他的储君。”

李恪轻咳数声,笑着说道:“这样的鬼话陛下也相信?”

“当然不可能相信,”杨政道缓缓拍了拍李恪的后背,微笑着说道,“陛下原本就对太子和魏王的明争暗斗很忌讳。如今新账旧账一起算,于是,陛下就将他降爵为东莱王,贬去了埙乡安置。结果倒是让晋王渔翁得利,捡了个大便宜。”

“咎由自取!”李恪转了转脖子,只觉那小伤口痒得难受,伸手就要去挠。

“忍着!不许抓!”杨政道赶紧按住了他的手,“你怎么这么笨!人家拿剑指着你,你不会躲吗?”

“躲了气场不是弱了嘛!”李恪十分委屈地说道,“我是料定了他们不敢真伤我性命!谁知道那侯君集那么卑鄙,竟然在剑上下药。”

“利欲熏心的人,什么事做不出来?”杨政道放开手,“先不说这个,还有些事我不明白,既然你说那张字谜是苏亶他们模仿先生的笔迹给你写的,那么,他们是如何知道安州慈济堂,又怎么会如此清楚先生给咱们编的那本医书的内容?”

“不知道,或许黄雀背后还有黄雀。”李恪摇摇头,满目忧色,“倘若真是如此,那么太子这件事恐怕不是结束,而仅仅是个开端。他们真正的目的……”

“李恪,”杨政道突然打断了他的话,神情肃穆地说道,“你到底相不相信我?”

“咱们这么多年交情,我相不相信你,你心里难道还不清楚吗?”

“那这么重要的事情,你竟然不告诉我!”杨政道不以为然地说道,“你宁可让淇妹一个女孩子去军中假传圣旨,也不愿让我去做。”

李恪叹了口气道:“那日时间紧迫,我连进宫请旨都来不及,这才出此最下下等之策。淇儿是我的妻子,她做与我做是一样的。而你不行,你知道的……”

杨政道皱了皱眉说:“你说过,以陛下的气度和心胸……”

“对!我是说过,以他的气度和心胸,会用一颗最真挚的心来包容你,重用你。可前提是你得对他绝对忠心。一旦你触碰到他的君权底线,不论是出于什么样的理由,他都会对你起疑。你不能怪他,因为这是一个帝王应有的对权力的保护和戒备能力。所以,我不能害你。”

杨政道仍旧不解地问道:“那你呢?你也是他的儿子,前有齐王,后有太子和魏王,你不怕他疑心于你?”

李恪摇了摇头:“他不会的。我六岁生辰那日,他曾经对我说过一句话:从此以后,无论我做什么,他都会信我;无论他说什么,我都要信他。所以那日,我在宫门口给了柴哲威一张字条让他转交陛下,陛下才会有备而去。”

“那是你们父子俩的默契,就算是未来的太子,怕也掺和不进去。”杨政道将啃干净了的红梨核扔到脚边的竹篓中,忽而又微笑地看着李恪说道,“不过,若是让陛下知道你情急之下险些害了他的两个孙儿,怕对你这顿惩罚也不会轻。”

“两个孙儿?谁啊?”李恪睁着闪亮的双眸,不解地问道。突然,他似明白过来什么,用力抓住杨政道的手道:“是淇儿和我的孩子吗?”

“方才还说没力气吃梨,这会儿怎么力气就那么大了?”杨政道看着虎口处瞬间泛起的红印,不禁嗔怪道,“可能是帮你办事累着了,也可能是连日照顾你伤了精神,今早淇妹就觉身子不适,王寿德一看才知她已经有了一个多月的身孕,而且是双生之象。可便宜你了!”

“你刚跟我东拉西扯了半天无用的东西,这样的正经事反倒到现在才跟我说!不行,我得去看看她。”李恪一把掀开身上盖着的薄毯。许是因为起得太急,忽觉一阵目眩,脚还没站稳便又倒了下去。

杨政道只得又扶着他躺好道:“这么晚了,淇妹应该已经歇着了。你现在去不是又把她吵醒了吗?你就安心地躺着,等明日一早,你再去看她便好。”

李恪这伤一直养了十天才完全康复。这短短十日,朝局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太子、魏王以及他们的党羽尽数消失在了权力的中心。取而代之的东宫新主人是原本默默无闻,才十六岁的嫡出第三子晋王李治。比之无德少才的李承乾和恃才傲物的李泰,这个李治温文尔雅,待人谦逊有礼,仿佛才是皇帝和朝臣们心中最合适的储君人选。

这一日晌午,李世民正在书房翻看着前番给李治批阅的几份奏疏,越看眉头皱得越紧,看到最后,便烦躁地将它们扔到一边不再去看,无奈地摇了摇头,在心里暗道:这孩子,难道就不能有些自己的想法吗?

王忠从外面走进来,满脸春光地说道:“陛下,三殿下和王妃在外头求见。”

李世民吹了吹案上那杯热茶,点头道:“让他们进来。”

自打上次太子那件事后,李世民还是第一次见到李恪。当时他看着李恪那个样子,也不是不担心,只是一想到他竟然胆子大到敢假传圣旨随便嘉赏那些将领,李世民就气不打一处来。虽然在当时那种情况下,这或许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李世民见他们携手而来,一同屈膝下拜,当真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就像从年画里走出的一对璧人,心中的恼怒竟然不自觉就退去了许多:“淇奥,你先起来吧!”

淇奥看了李恪一眼,知道他恐怕还得多跪些时候,便只得向王忠投去了一个求助的眼神。王忠立刻会意地走上前给李世民的杯中又多斟了些茶水道:“陛下,三殿下大病初愈,不宜……”

李世民将案上的两本奏疏狠狠地掷于地上道:“你也长了胆子了吗?出去!”

王忠见他仿佛是动了真气,便连称“不敢”,趋步后退着离开了。李世民这才走到李恪跟前,伸手便狠狠打了他两巴掌,李恪瞬间就觉得脸颊像被火烧过一般热辣辣地疼。淇奥没想到他出手竟然如此不留情面,便忙又跪下叩首道:“父亲请息怒。那日去军中的人是淇奥,假传圣旨的人也是淇奥,请父亲责罚淇奥一人便好。”

“你坐下,没你的事。”李世民摆了摆手,又转头对李恪说道,“你自己说,朕应不应该教训你?”

李恪跪直了身子,微垂着头说道:“父亲教训得对!孩儿不该欺骗父亲,不该让淇儿去冒这个险,也不该……”

“然后呢?听凭李承乾和侯君集沆瀣一气,谋夺朕的江山?”李世民打断了李恪的话,低头看着他腕上那三颗羊脂玉珠,心终于缓缓地平静了下来,叹了口气说道,“我以前就跟你说过,无论做什么事情,都要先保护好自己。你明知道东宫可能有埋伏,还敢一人单枪匹马而去。那侯君集是上过战场、在尸堆里走过的,你也不怕他真杀了你!你死了不要紧,你让我如何向你死去的母亲交代,你让淇奥和你未出世的孩子怎么办?”

李恪的心里蓦地一暖,接着又有了一丝绞痛。他咬唇忍住险些就要倾泻而下的泪水,伏地拜道:“父亲放心,孩儿以后再也不会了。”

李世民虚扶了他一下,也不去理会他,只转头微笑着说道:“淇奥,那些将领可都不是省油的灯,你不怕他们吗?”

淇奥愣了片刻,方才将心放回了原位,摇头说道:“三郎说,我们都会好好的,所以,淇奥才不怕呢!况且,他们都升官了,还不得好好巴结着我呀!”

李世民朗声而笑:“好姑娘!有你在恪儿身边,当真是他的福气。”

李恪只觉脸上的灼热感愈甚,伸手紧握住淇奥的手道:“那父亲是不是能看在淇儿的面子上,不追究孩儿之罪了?”

李世民冷哼一声道:“也罢!算是功过相抵吧!这事,不许再让旁人知道,不然,连我都护不了你,懂吗?”

李恪这才松了口气,像个孩童一般乖巧地点了点头。片刻,又见李世民捡起地上的奏疏扔到了他的手里:“新罗的第二封求救信。你回去好好看看,然后再告诉我,这场仗到底该不该打。”

“父亲要出兵高句丽?这可不是一件小事。”李恪颇为讶异地说道。

李世民理了理案上凌乱的奏疏说道:“谁都知道不是件小事,所以才需要你想清楚了再告诉我。”

“其实,该不该并不重要,”李恪摇摇头说道,“重要的是,父亲想不想打。”

李世民饶有兴趣地望着李恪,示意他继续说下去。李恪稍许挪了挪底下的坐垫,想了想又说道:“高句丽宰相泉盖苏文弑君夺权,又野心勃勃,妄图吞并新罗和百济。咱们大唐作为宗主国,出兵教训高句丽一顿,其实也说得过去。不过,那新罗、百济也不是好惹的,若真打起来,赢面还指不定在哪里呢!他们窝里反,咱们安坐长安看戏,还是挺有意思的。所以选择也完全是在父亲这里。”

李世民呵呵一笑道:“你这话说了跟没说一样。”

李恪耸了耸肩:“孩儿只知道船会往哪里开,父亲才是决定着船将在哪里靠岸的舵手。”

“行了,你们走吧!”李世民说道,“回去记得好好把你那番歪理写下来。”

李恪一拜到底:“父亲放心。明早点卯前,孩儿一定把这篇策论放在您的书案上。”

雨后初霁,一道彩虹在天边若隐若现。淇奥轻抚着李恪脸颊上那几道红肿的掌痕,不禁心疼道:“痛不痛啊?陛下下手可真狠。不过,他倒是真的很喜欢你。”

“怎么能不痛?我都快被他给打蒙了。”李恪握着淇奥抚在自己面上的手,“我长这么大,这是他第二次打我。”

淇奥好奇地问道:“第二次?那第一次是为了什么?”

“为了这羊脂玉珠,”李恪抬了抬手臂说道,“那时我只有四五岁吧,我觉得这玉珠甚是好看,便把它放在兜里,谁知却被我弄丢了。母亲知道以后,便冒雨亲自去寻,一直寻了一个多时辰,虽然后来寻到了,但她也因为着凉而病倒了。父亲知道以后,拿起戒尺就在我的掌心抽打了好几下,可把我疼得直哭。”

“羊脂玉珠……”淇奥端详了许久问道,“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李恪点了点头:“是的,很重要。咱们边走我边说给你听。”

李世民负手站了很久,直到腿都站得酸麻了才又坐下来。这些日子发生了太多的事情,仿佛一下子就将他的心神全部压垮了。旦夕之间,他就失去了三个儿子,其中两个还是他的嫡子。那种无法言喻的伤痛就算在李恪面前,他也说不出,唯有在四下无人之时去慢慢地熬煎。

李恪……李恪他很好,可也就是因为他好,才会总让李世民生出几分难以名状的复杂愁绪。李世民的目光落在了面前那个朱漆木盒上,他缓缓地将它打开,里头是三颗与李恪手腕上戴着的一模一样的珠子。他的鼻尖忽地有些发酸,不知为什么,今天关于这羊脂玉珠的记忆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清晰地涌进他的脑海,可能是因为那也是这么一个大雨倾盆过后的早晨吧。

那还是在隋朝大业八年,他与当时被封为唐国公的父亲李渊一起奉旨进宫朝拜隋朝皇帝杨广,杨广下旨的时候说是希望李渊带着公子一块儿来。本来这样的朝拜应该是带着长子去的,可李建成那时偏偏一病数日都不见好,皇帝的诏令又不容耽搁,于是,李渊便带着只有十四岁的李世民和几个仆从一起前往长安面君。

那时的李世民虽说年岁不大,但从小耳濡目染父亲和兄姐的神勇威武,朝见君王的时候便对答如流,毫不怯场。杨广当时就眼前一亮,惊喜不已,便解下了他随身佩戴的一串羊脂玉手串赐给了李世民。按照以往的规矩,第二日李渊父子就得启程回去了,可因为对李世民的喜欢,杨广当即决定将他留在宫里住上几天,而将李渊安排在了馆驿休息。李渊和当时的大臣们都不知道,杨广为了笼络他这位位高权重的表兄,在心里已经暗暗藏了要招李世民为婿的心思。

杨广的子嗣并不多,太子杨昭在大业二年便已离世,次子齐王杨暕早已在外另立府邸,长女南阳公主也已经嫁给了宇文士及为妻,而小儿子杨杲年方六岁。在宫里,唯一与李世民年纪相仿的只有杨广的小女儿淮阳公主了。

那时节,桃花恣意地绽放在树梢上,李世民在大兴皇宫的归云亭中第一次见到了她。悄声问过身旁的大宦官后,他方走上前去,恭敬地欠身拜了一拜道:“世民见过淮阳公主。”

淮阳公主细细打量了他一番后问道:“你是何人?”

彼时的李世民年少活泼,迎着那一抹绚烂的朝阳,微笑着说道:“我是唐国公的次子,公主叫我‘二哥’便好。”

“可是我有二哥。”淮阳公主亦笑,想了半晌才下定决心说道,“罢了,二哥便二哥吧。父亲母亲和哥哥姐姐都唤我‘姌儿’。”

姌儿年少,她并不知道,女孩儿的乳名除了父母至亲,是不能被外人,尤其是男子所知的。

打这日之后,李世民几乎时时刻刻都和淮阳公主一起玩耍。因为本身就是表兄妹,且杨广又存了那样的心思,所以他倒也并不忌讳。

“‘帐饮东都,送客金谷’,姌儿,你知道这用的是什么典吗?”李世民靠在归云亭的一根廊柱上,把玩着手中一根长长的柳条,得意扬扬地问道。

淮阳公主想了一想,眼睛一亮:“这是南朝文人江淹江文通《别赋》中的一句话吧。这儿有两个典,一个是‘东都’,一个是‘金谷’。东都是长安的一座城门,《汉书·疏广传》中说的‘公卿大夫故人邑子设祖道供帐东都门’中的东都门,说的就是这个东都。至于‘金谷’嘛,说的是晋代豪富石崇为自己建的金谷园。二哥,我说得对吗?”

李世民咬了咬嘴唇,每次他觉得不甘心的时候都会有这么一个习惯性的小动作。这已经是他今天问淮阳公主的第四个问题了,他本想在她面前卖弄卖弄,可是她太厉害了,只要是李世民读过的书,她几乎也都读过。李世民不由得觉得有些泄气,垂头看着池塘里的鲤鱼不作声。

“二哥?二哥……你怎么不理我了呀!”淮阳公主见李世民不言语,便站起身,走过去坐在他的身边,甜甜地喊了他几声。阳光照在淮阳公主的脸上,让她那一对清亮的眼眸闪起了光。

李世民看着她,心里忽然有了主意,胸有成竹地说道:“这个啊,你一定不知道!大业元年发生了什么事呀?”

“大业元年?”淮阳公主搓了搓手,想了想说,“还能有什么事?那年父亲登基为帝啊!”

李世民摇了摇头,神秘地说道:“不只如此,还有件大事呢!我就知道,你一定不知道!”

淮阳公主摸了摸自己的长辫,轻声嘀咕道:“我真的不知道。二哥,你告诉我吧!”

李世民仰着头,得意扬扬地看着她不说话。淮阳公主有些急了,拉着李世民的衣袖,撒娇般地说:“好哥哥,你就告诉我吧!”

李世民这才开口说道:“我以后一定会告诉你!”

“以后?一定?”

“对!一定!”

“大业元年?”淇奥听李恪说到此处,便停住了脚步望着李恪问道,“究竟是什么事啊?父亲后来说了没有啊?”

李恪凄然一笑,颔首道:“在他们成婚的时候父亲说,大业元年,是他喜欢的人出生的年份。他从小喜欢母亲,只可惜,命运无常,世事难料。”

那是李世民在隋宫的最后一个晚上。那晚,他不知所措地对淮阳公主说,他把陛下给他的羊脂玉珠弄丢在桃林中了。淮阳公主也着急,于是便和李世民一起去了那个桃林。他们撑着伞、提着灯笼在那里找了很久,才只在一块大石头后面找到了六颗散落的珠子。淮阳公主将珠子带回寝宫,用红丝线将珠子穿起,编织成了两根手串。

第二日一早,王忠便拿了其中的一串给李世民,说他和公主一人戴一串,这样将来再见面的时候,一看这玉串就能马上认出彼此了。当天下午,李世民便随着父亲离开了长安。后来杨广对李渊渐渐从一开始的敬畏和倚重变成了深深的忌惮和憎恶,他初见李世民时的那个念头便再没有向任何人提起过。可这两串羊脂玉珠却一直没有离开李世民和淮阳公主的身边。

王忠轻手轻脚地叩开门,将托盘中的几碟开胃点心放到了李世民的面前。李世民把手串从锦盒里拿出来,似乎仍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中,声音听来悠远空邈:“朕还记得,这是当年你交到朕的手上的。”

王忠听了这话,心也被那些三十多年前已经尘封的记忆牵动了一下:“陛下,您又想起公主了吗?”

李世民将手串紧紧地握在手中,自言自语地说道:“邂逅相遇,与子偕臧。姌儿的心,朕终究是辜负了。”

王忠不敢再去望李世民怔怔的眼神。他忽然发觉,眼前这个叱咤风云、坐拥天下、能够与苍天叫板的帝王竟也有一种那么强烈的孤独感,他不再那么高高在上,而只是一个悼念旧爱的男子。

李恪是在第二日卯时时分进宫的。李世民自小就有晨起练武的习惯,他虽已过了四十岁,但长身鹤立,身量挺拔,比之同龄人要年轻健硕许多。此时的他正手握长枪,动作迅疾轻快,招式变化多端,看者已是目不暇接。

几招过后,李世民横枪而立,正欲将长枪放下,忽一眼望见李恪在旁,便又拿直了长枪,一枪便向他搠去。李恪赶忙回身躲闪,左手夹住来枪,右手顺势从旁边木架上拿过一枪,亦是一枪朝前刺去。两枪相击之时,火星四溅,直把站在旁边侍候的几个宫女宦官吓得大气也不敢出一口。最后的一招收势过后,二人不约而同地放下了长枪。李恪立刻屈膝行礼道:“见过父亲。”

李世民一把将他扶起来:“这么些年,你是第一个敢拿长枪对着朕的人。”

李恪低头嘟囔道:“您都用枪指着我了,我不反击可还有命在吗?”

“你说什么?”

“孩儿是说,父亲您的风姿不减当年,孩儿甘拜下风。”

李世民颇为自得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见他的左手一直捂着右臂,便问道:“你这手臂上的伤还没好利索吗?”

“父亲放心,不过一点小伤,不碍事的。”李恪放下手,将卷在袖中的两张纸递了上去道,“这是父亲要的策论,孩儿已经完成了。”

李世民接过来,见那上头洋洋洒洒写了总有三四千字,便满意地点了点头,示意他坐到自己的手边,指着案上一本摊开的奏疏说道:“朕待会儿会看。你先来看看这个,刚刚底下人呈上来的。”

李恪坐直了身子,将那奏疏拿在手中,才翻看了两眼,便又将它重新放回了案上,眉头微蹙,忧心忡忡地说道:“六弟他……他不懂事,父亲切莫动气。他……我……”

许是关心则乱,李恪说着竟有些语无伦次起来,不知道往下该说什么了。这奏疏上说,李愔在地方担任都督的时候不知何故,对一名县令拳脚相向,将他打成重伤,一个月也下不了床,自己却若无其事地和一群小吏一起喝酒取闹。

李世民冷哼一声道:“你也不知道好好管管你这个弟弟。三天两头地惹麻烦,真不让人省心!”李恪听了这话,却不由自主地笑出了声。李世民瞪了他一眼道:“还笑得出来!这有什么好笑的!”

李恪立即用衣袖掩了掩脸,向李世民拜了一拜道:“是孩儿失态了。可六弟不光是孩儿的亲弟弟,也是父亲的亲儿子。您都管不了他,孩儿有什么法子?不过,他总是孩子心性,任性调皮,淘气爱玩,又受不了约束,可绝没有坏心眼的!”

李世民不置可否地说道:“你倒是清楚得很!也亏得朕一直把你拘在京里,要不然,你怕会有过之而无不及吧!”

李恪忙正色说道:“孩儿不敢!那父亲……您打算怎么处置呀?”

李世民甩了甩衣袖,没好气地说:“还能怎么样!只好让他回京待些日子,免得再给朕惹出什么大祸来,你好好地看着他!你的话可比朕的好使。”

李恪听了这话,知道李世民口中的“大祸”指的是什么,便柔声说道:“父亲放心!六弟他不会的。”

“放心?恪儿,你以为经过了那么多的事之后,朕还能够放心得下吗?”

李恪的心陡然沉了下去。他知道,李世民说这话,绝不会仅仅为了李愔的事。帝王的担子挑的是天下,重如泰山,却是不容别人来分担。即使是亲厚如父子,即使是想要去分担,却也是分担不了。那个地方,是他永远也不可能踏入的禁地。于是他也只是默不作声,听凭着自己的心慢悠悠地跳动着。

一个多月后的一个烟雨蒙蒙的午后,李恪正在府中翻阅晨间萧锐递送给他的两大卷案宗,就见季成笑容满面地叩门而入道:“殿下,蜀王殿下来了,这会儿已经到院子里了呢!”

李恪说了声“知道了”,便放下手中的笔起身往外走。虽说摊上这么个成天惹祸的弟弟实在是件糟心事,可怎么办呢?自己就这么一个血脉相连的亲弟弟,难道还真能不管他吗?

才跨出房门,就见李愔远远地跑了过来,身后还跟着两个小厮。他头戴翡翠金冠,穿着一件烟罗紫的长衫,腰间佩了个小巧精致的香囊。他和李恪生得有六七分相像,都是身材挺拔、面如冠玉的美男子,而且都长着一对又黑又亮的大眼睛。

李愔一望见李恪,也顾不得这漫天的细雨,将伞扔给了后面的小厮,小跑着就来到屋檐下,屈身拜了一拜道:“哥哥,见到你真好。”

李恪伸手擦了擦沾在他发间的雨珠说:“身子又壮实了些,可你这性子……”

“怕是一辈子也改不了了。”李愔接过他的话,不容分说地把他拉进了屋,脸上依然堆着灿烂的笑,仿佛他的回京不是被贬,而是载誉。

李愔见屋里只剩下他们兄弟二人,便一步步挪到李恪身边,扯扯他的衣摆,有些不安又有些委屈地说:“哥哥别生气,我这不正要跟你说吗!我这事是有前因后果的呀!”

李恪瞥了他一眼,他现在可没什么心思听李愔的前因后果:“见过父亲了没?”

“见过了……”李愔想起方才见到李世民的情景,还是心有余悸。其实李世民什么都没跟他说,整整一个时辰,李世民几乎连正眼都没有瞧他一眼,倒不是为了别的什么,是李世民根本就不知道要跟他说些什么好。他们这两兄弟虽然性格迥异,却都让他放心不下,可他又不知道如何去说出他心中隐藏的忧虑,便索性不言语,让李愔一个人在那里好好地想去。

李恪瞧着他那有些黯淡的眼神说道:“父亲什么都没跟你说吧!”

“哥哥怎么知道的?父亲真的一句话都没说。如果不是后来长孙无忌来找他说事,我指不定还要站多久呢!”李愔挑了挑眉毛,惊讶地看着他。

李恪斟了杯茶,不紧不慢地说:“我猜的呀!”

李愔刚抿了口茶,自以为他有些什么精妙的分析,听了他一本正经地说出这四个字,差点将整口的茶都喷出来:“这么简单呀!那哥哥再猜猜,父亲是不是罢了我的官位就会收手,还是,他还在想些惩治我的办法啊?”

李恪转了转明眸,有些好笑地说:“你真以为你哥哥我是神仙,能掐会算不成?”

李愔听了这话倒也没有泄气,反而“嘻嘻”地笑出声来:“你不知道我知道,会没事的!就因为啊,我是吴王的亲弟弟呀!”

“那又如何?”李恪听他这话竟说得理直气壮,便自嘲地笑笑,“你真把我当神仙了?我可是受宠若惊啊!”

“哥哥不是神仙,可是我却能沾哥哥的光!”

李恪看看他这个弟弟,都已经十九了,却依旧像是个还未经人事的孩子,他的心里不禁喜忧参半。喜的是李愔拥有的这份没有负担的纯真,忧的却偏偏也是他的这份纯真。李愔跟李恪虽是亲兄弟,但性格脾性实在相差甚远。李恪的性格是一种经历了人事变迁后磨砺而出的豁达与坦然,而李愔从小在兄长的庇佑下成长,虽时时会做出些奇奇怪怪的荒唐事,却毫无心机。

“好吧,我现在想听了,”李恪用手撑住头,望着他说,“到底是为什么动手?”

李愔站起身,搓了搓手道:“那县令真的是不像话嘛!听说儿子都二十多了,还纳了个十三四岁的小妾,夜夜笙歌,听说反将原配夫人和亲子给冷落了。这还不算,那小妾前些日子有喜了,这县令倒好,听说还要将绝大部分的家私都留给这小妾母子呢!他在我面前还装成谦恭有节的样子,我就是看他不过嘛,就出手稍微教训了他一顿!”

李恪听他讲得振振有词,又是一脸认真的样子,便又觉气恼,又觉好笑,恨铁不成钢地说:“真是胡闹!你这说的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事啊!你是一州的都督,要掌管的是整个地方的政务和军马,不是当这县令家的管家婆!”

“可是,我真的看不过去嘛!”

李恪看他这一脸无辜的表情,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方才你这短短的几句话里,就说了三个‘听说’。你听谁说的?没有确定的事你就信了?即使是真的,这是人家的家务事,你去插什么手?退一万步讲,你真要教训那县令,只管拿出你亲王都督的威信来,他哪里还会有不服的理来?居然还动手打人!真是丢人!”

李恪越说嗓门越大,那种不怒自威的神情又不经意地从他的眉宇间流露了出来,竟把一向在他面前不拘礼数、无所不言的弟弟给镇住了,李愔便低了头说:“哥哥,是我不对,我知错了还不行吗?你别这样,怪吓人的!”

说完他便用余光瞄了李恪一眼,又见李恪正襟危坐,一袭水蓝色的袍子衬得他分外精神抖擞,那双和自己相似的眼睛透亮明澈。李愔不由嘟囔道:“你可真像父亲……”

“你说什么?”李恪瞪了他一眼说道。

“没,没什么!”李愔慌忙答道,“我说哥哥教训得是,以后,我再也不敢了!”

李恪这才收起了一脸的肃穆,微微一笑,忽觉得听他认错也是件有趣的事,便拉着他的手道:“傻小子,这还像那么回事!”

“哥哥不生气啦?”李愔听他语气缓和多了,便又说道,“其实,我不做都督也不错,待在长安,就可以经常见到哥哥,也算是因祸得福了!”

因祸得福?李恪望了望他嘴角扬起的笑。那种笑,让李恪心生温暖,便点点头道:“算是吧!”

此刻,两仪殿内的铸铁六龙柱二层香炉中正袅袅生烟,散发着沁人心脾的香气。长孙无忌深深吸了一口气,说道:“陛下到底打算如何处置蜀王的事情?”

李世民合上面前这本弹劾的奏疏,看着长孙无忌一脸较真的模样,淡淡说道:“朕已经把这事交给吴王了,随他怎么处置!”

“陛下……”长孙无忌不由自主地走上前两步道,“他们是亲兄弟,关系又那么好,您难道真的不怕吴王有所偏私吗?”

李世民把弄着手中的文玩核桃,漫不经心道:“偏私就偏私吧!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这还不算大不了的事?难道非要等到弑君谋反才是大事吗?长孙无忌忍不住在心中暗忖。其实这李愔不过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皇室子弟,他就是再闲也懒得管这档子事,今日不过只是随口一问而已,只是一提及吴王,却让他的心不禁紧绷了一下。李恪明明是在李承乾那件事上立了大功的,可李世民对他却没有任何的赏赐,显然是不想把他卷入这件事中。这么费尽心思地保护,目的到底是什么呢?

长孙无忌的心不禁咯噔了一下,他望着面前的香炉上那条栩栩如生的盘龙道:“陛下不该如此纵容吴王。毕竟,吴王只是吴王。”

李世民站起身,负手来来回回地走动了几步后,方才端起案上的茶杯,打开盖子后迟疑了片刻,又将它放了下来,似是不经意,又似是深思熟虑后才说:“如果,吴王不只是吴王呢?”

长孙无忌手中一直拿着的奏疏啪的一下掉落在了地上,在这寂静的大殿中显得分外突兀。他这才慌乱地跪倒在地,说道:“陛下恕罪。”

李世民微微一笑,似是毫不在意他的失礼。他知道长孙无忌听懂了这话中的意思。他们是多年的君臣和至交,他是自己妻子的亲兄长,这点默契还是有的。李世民之所以将这话先讲给他听,也是希望能够得到他的理解和支持。在当时两子相争、双双被贬、朝廷人心惶惶的情况下,册立性格温和、与世无争的嫡三子晋王李治为太子,实在是个合理合法的权宜之计。可如今,不是已非那时了吗?李世民从小将李治带在身边教养,对他的脾气秉性自然十分了解,那是个好孩子,听话、懂事、孝顺,他在将太子的金册金印交到李治手里的时候,也是真心诚意地准备将天下托付于他的。

然而,仅仅过了月余,他就后悔了。可那不是李治的错,而是他的。他不该为了一时的安定而贸然让一个孩子去担起这社稷江山之重,就像他不能让一个书生去带兵打仗一样。更重要的是,他不是没有别的选择。他是考虑过李恪的,很早以前就考虑过。他后来弃了李恪不是因为嫡庶的关系,而是因为他到底还是放不下杨姌的死。那个时候,她已然气息奄奄,却仍强撑着说完了两句话。一句话是:恪儿,好好地照顾父亲。另一句话是:二哥,不要让我们的孩子再陷入任何权力之争。

这么些年,李世民一直都是这么做的。无论是安州都督还是大理寺卿,都不是能直接触及权位的位子。以李恪的才华和人品,足够当一个辅弼君主的周公。然而就在那么一瞬间,他就改变了主意。他要给他权力,最高的权力,哪怕现在绝对不是最好的时机,哪怕这已然违背了姌儿的临终之言,可他必须为自己选择一个最好的储君,尽管最好的却不是最合适的。

所以,他也只是用着试探性的口吻,几乎是小心翼翼地对长孙无忌说道:“当日,就是在这里,你劝朕立了晋王为太子,朕是听从了你的话。可是有些事、有些人,都不在你我的掌控之中。这些年李恪一直在京,他是什么样的人,而太子又是什么样的人,你也该清楚。朕舍不得放过这个英武果敢、才华横溢的儿子。他才是朕心中真正的储君之选,你懂吗?”

长孙无忌一听这话,心蓦然凉了半截。陛下,您到底还是将这话清楚明白地说出来了。只是新立了太子还不到两个月啊!也未免太快了一些。长孙无忌的脑海中忽地浮现出多年前他在皇宫里的长廊上与李恪迎面相见的场景。撇开一切私心杂念,他不得不承认,李世民对李恪“英武果敢,才华横溢”八个字的评价实在是恰到好处。可是,他绝不能认同,哪怕是一丝的动摇也不能有。

他沉默了片刻,终于还是稳住了心中的翻江倒海,从容地说道:“陛下怎会有此念头?太子殿下仁厚慈悲,正是守成之君。储君乃国之根本,陛下如此朝秦暮楚,难道不怕朝野再起波澜吗?”

李世民淡淡一笑,摊开手说道:“这不是有你在吗?乱不了的!”

长孙无忌并不为李世民的溢美之词所动,正色道:“立嫡以长不以贤,立子以贵不以长。陛下难道忘了这最基本的继承原则了吗?太子殿下正是陛下如今唯一的嫡子,当仁不让!”

李世民听得此话,笑容霎时就僵在了面上。那些年,自己受了多少这嫡长子继承制的苦。当时你们那么积极地支持朕打破这个桎梏,现在反倒又一本正经地叫朕信奉起这些来了,还真是荒唐!

“就因为李恪不是你的亲外甥吗?你的度量就那么小吗?”

“陛下言重了,”长孙无忌一听李世民这有些赌气、有些责备的话,忙跪倒在地,叩首道,“臣不敢存有私心,臣一心为国!”

李世民站起身,几乎是咄咄逼人地说道:“一心为国就应该与朕同心,为我大唐选一个最好、最优秀的储君!李恪像朕,朕了解他,他不是那种任人唯亲、不辨善恶的人。你的将来,说不定还得倚靠着他。”

长孙无忌见李世民的语气急促,心知他已经动了怒气。如果不是这等关乎国家和自己命运的大事,长孙无忌早已经一切都听凭他的了。可是,这次,绝不行!这话,长孙无忌本是不愿意说的,但也许,只有这话可以扭转乾坤了。于是他抬起头,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道:“陛下难道忘记了吴王身上流着的是谁的血了吗?”

“你放肆!”李世民拍案而起,脸涨得微红,嗓音有些沙哑,却铿锵有力地说,“他身上流的是朕的血!他是朕的儿子!”

长孙无忌冷笑了一下,丝毫没有为李世民这样骇人的气势所动,平静地说道:“您知道臣是什么意思。他是陛下的儿子,可他的身上还流着隋朝杨家的血!”

李世民不由自主地瘫倒了下来。不可否认,长孙无忌的这句话对他而言,实在是太有杀伤力了!李世民不是没有想过长孙无忌会据理力争,却没有料到他竟会这样一针见血地击中李恪的软肋。可是,荒唐的是,这根本不是李恪的错;更荒唐的是,自己竟然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击,哪怕他自以为已经做了充分的准备。

长孙无忌见李世民被自己逼得哑口无言,心里又觉得十分不忍,于是他再度叩首,言语却是一如既往的有力:“陛下恕罪!臣绝不是有意冲撞陛下的。可是,臣所说的顾虑陛下不能不考虑啊!吴王殿下的人品才干固然是无可挑剔,可是,陛下您想想,庶子再加上有隋朝血统,天下不可能不存疑!如今政治清明,社会稳定,求的就是一个‘正’字啊!太子性子里或许是有陛下不如意之处,可名分所在,这是吴王永远也比不上他的地方。在治世上,君王的名分可比能力更重要!况太子殿下年纪尚小,陛下焉知日后他不会成为一代明君?”

长孙无忌这番话极为恳挚,字字发自肺腑,李世民不得不承认他的话持之有故,言之有理。他何尝不知道名分的重要性?他这样殚精竭虑地治理他的江山,为的不也是“正名”吗?他有嫡子的身份,有这群忠诚的文臣武将,尚且这样如履薄冰,不敢肯定是否真的已经做到名正言顺。那么李恪呢?他能顶得住来自朝野的压力吗?他会为了坐稳这个皇位而大开杀戒吗?不!他不会的。可是旁人呢?到那个时候,怕多的是自告奋勇替他杀人的人。

李世民脑海中浮现出那天李恪握住淇奥的手时那种心满意足的柔情眼神。李恪是真心喜欢这个姑娘的,他们对视时的那种互相懂得和了然的眼神甚至让他羡慕。他是掌控了万人生死的九五之尊,可却再也不会有任何一个女子能与他有如斯般心领神会的默契了。李世民咬了咬嘴唇,有些疲惫地说道:“你起来说话吧!”

长孙无忌深深地向李世民拜了一拜道:“臣和朝中的文武百官都一定会誓死效忠太子殿下,绝不会有二心的!”

李世民看着他,想着他与自己几十年来走过的风风雨雨,不禁生出了许多的感动来:“或许,你才是对的。朕要你答应,永远对太子忠心,并且,相信吴王。”

长孙无忌坦诚而真挚地说道:“臣铭记陛下的教训!”

李世民站起身,思虑了半晌,终究还是把那句话说出了口:“朕答应你,朕永不易储!”

夹带着雨珠的风吹刮在脸上有一种湿漉黏腻的不适感。长孙无忌伸手拭去了额上的水,却不知是雨还是汗。他如释重负般地吐出了一口气,似刚刚打完一场旷日持久的仗。可那不就是一场仗吗?尽管打之前毫无准备,他到底还是打赢了,他终于逼得李世民说出了那四个字:永不易储。然而那却是用另外四个字换来的:相信吴王。

好可怕的四个字!李世民竟然将他的心思看得如此通透,他在请求他,警告他,威胁他,却只是为了护住他最喜欢的那个儿子。他冷笑——可有些事情,陛下,您是掌控不了的。

“长孙尚书,请留步。”长孙无忌正低头趋步而行时,忽听得身旁有人在高声地唤他。他停步侧身,拱手相拜道:“萧公此刻还在宫中,倒是难得。”

萧瑀收了那把大油布伞,走到廊檐下,清瘦的面庞上浮现出一丝似有若无的笑容:“陛下跟尚书说的事情,让尚书心里很不安吧!”

“你说什么?”长孙无忌心头一凛,目光如炬道。

萧瑀与他目光相对了片刻方才言道:“文德皇后的三子中,唯当今太子与您最为亲厚,所以,您才会任由着先太子与魏王斗了那么多年吧!”

长孙无忌剑眉微挑,不以为然地说道:“那又如何?太子之位本来就是有能者居之,以逸待劳也未尝不可。”

萧瑀神情冷淡地说道:“得之容易守之难,尚书觉得,太子守得住吗?”

“守得住也好,守不住也罢,至少此刻是太子在位上,”长孙无忌加重了语气说道,“而不是吴王。”

走过长廊,萧瑀又重新撑开了伞,雨水轻轻地洒在伞上,溅起了一朵朵小花。他放缓了脚步道:“吴王不是太子的对手,尚书又何必总把他当成假想敌呢?”

长孙无忌忍不住嗤笑一声:“吴王是什么样的人,你清楚,我也清楚。昝君谟和梁猛彪本就是你的门生,这次如果不是吴王,李承乾和侯君集他们的谋反恐不是未遂那么简单了。陛下没有因他的功劳而给他太子之位,萧公心里是很失望的吧。”

萧瑀的手紧紧地握住了伞柄。鹬蚌相争,得利的却是那个默默无闻的晋王李治,仅仅因为他有着嫡子的身份,多可笑!不过好在,他萧瑀从来也没有把李治放在眼里过。于是他又道:“吴王从不在意这些。”

长孙无忌摇了摇头:“他自然不在意,可你在意!你想让你们萧家和杨家的皇族血脉在他身上延续下去是不是?萧公,其实咱们都是一样的人,不同的是,李治知道我为他做过些什么,可吴王……一旦他知道当年的事情,以他的性子,你觉得他当如何?”

“当年的事情……”萧瑀说出这五个字的时候,眼睛正看着遥远天边那一片形状诡异的云,“他不会知道。”

长孙无忌道:“是,他不会知道,陛下也不会知道。这是咱们老哥俩之间心照不宣的秘密。”

秘密,永远不会有人知道的秘密,萧瑀摇了摇头,不!如果时机到了,会让他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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