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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齐王谋逆

礼部自从接到皇帝旨意,让他们好好筹办吴王的婚事之后,便一刻也不敢有所怠慢,礼部尚书更是三天两头地往王府跑。过去人们总说吴王对那些虚礼不甚讲究,可这次他倒是顶真得很,连王妃礼服上绣几朵牡丹花都要亲自过问,直把那礼部尚书弄得焦头烂额。

当年魏王娶亲的时候也不见像他那么挑剔!礼部尚书看着面前站着的一排耷拉着脑袋的下属,不由得在心中埋怨了一句,只是面上仍旧十分严肃地说道:“吴王殿下既然不满意,那还不去重新预备,到本官这里诉苦有什么用?”

一直到十一月十八日,织造坊才终于通过礼部将王妃的嫁衣送到了淇奥手中。萧瑀将那嫁衣细细地查看了几遍,很有些感慨地说道:“淇儿,吴王对你当真是用足了心的。只是于你、于我们萧家而言,或许,他并不是最合适的夫婿。”

淇奥抚过嫁衣上一朵用金丝线绣成的祥云,颇有些惊讶地说道:“都这个时候了,叔公为何还要说这样的话?您……不喜欢他吗?”

“不,恰恰相反,老夫相当喜欢他。”萧瑀挥手遣退了屋中的一众侍女说,“吴王论武不输太子,论文不逊魏王。可太子舍文,魏王弃武。唯有吴王,文武双全,更兼性子低调谦逊,为人处世不卑不亢,在宗室与朝臣中的风评都很不错。再者,他的母亲是老夫的亲外甥女,咱们本来就是亲戚。”

淇奥的神情更加惶惑:“既然如此,那叔公为何还要如此说?”

“正是老夫方才所说的最后一点,”萧瑀抚着他长长的胡须说道,“如果他的母亲是先皇后,或是后宫中任何一个妃嫔,哪怕只是一个小小采女,他与你,都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淇儿,你那么聪明,叔公这么说,你能够明白吗?”

淇奥的目光一凛,旋即却又释然道:“叔公多虑了,吴王哥哥可是陛下的亲儿子啊!陛下对杨表兄都那么好,更何况是他呢?”

萧瑀摇了摇头:“傻姑娘,你以为陛下真的能千秋万岁吗?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啊!将来的事……当真不好说。你若反悔,就算在此刻,叔公仍有办法让你退步抽身。”

“叔公,我要嫁他,便是真心实意要和他过一辈子的。”淇奥的眼神异常坚定,“我相信他,不是因为他是吴王,而是他将我当成这世上唯一的我,而我也将他当成这世上唯一的他。他牵过我的手,在他母亲的墓碑前许诺要与我共度一生。叔公,这样的一个男人,我真的无法放手,就算将来要与他共坠深渊,我也认了。”

萧瑀看着她那种令人动容的执着,心中翻腾不息。倘若要成就大事,淇奥与李恪成婚也不是不可以,甚至他一开始也是这么想的,只是这绝不是一个最好的法子。可他算到了一切,偏偏漏算了人心。他们现在已经那么好了,怕谁见了都不忍拆散吧。想到此,他便拍了拍淇奥的肩膀,语气也缓和了几分:“也罢也罢,你既如此说,那老夫也无话可言。但愿,一切都是老夫杞人忧天。”

淇奥望向窗外,见天空中飞过一群鸿雁。她的心蓦地变得很甜很甜,那是憧憬着幸福的小女孩才会有的感觉。她微微一笑,默默地想道:吴王哥哥,我们一起,好好地活着。

二月初二那日,朝阳慵懒地从厚厚的云层中探出半个脑袋,向大地洒下了温暖的光芒。淇奥坐在梳妆台前,似乎对镜中的自己很是好奇。白檀正在细心地为她打理着头发,她浓密的乌发被编成了许多小辫,小辫又被编成了十五根大辫,绾成了一个华贵精巧的凌云髻。她白皙的面上涂了一层薄薄的胭脂,既不过分寡淡,也不过分艳俗。耳朵上戴着一对大红色的宝石耳坠。颈上是一个黄金绣牡丹花项圈,上头挂着貔貅雕文的和田美玉。腰间的玉带上别着一只精致的大红锁麟囊,是为多子多福之意。

这身打扮不仅勾画出了一个风情万种的姑娘的风韵,更将她作为一位王妃的端庄高贵描摹得淋漓尽致。就连从小伺候她的白檀都忍不住细细地打量了许久,然后笑着说道:“姑娘这身打扮,活脱脱是天上下来的仙女!跟您穿骑装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怕是连吴王殿下都认不出您了吧!”

白檀话还未说完,先前就在一旁不停地教她规矩的乳母白妈妈便又说道:“姑娘成了亲之后,可不能像以前那样,骑着马到处乱转,要懂得相夫教子,做吴王殿下的贤内助。”

白檀听罢,忍不住说道:“娘,您又要摆出您那些规矩礼教了。谁说女子嫁了人就一定要困守闺房的,谁说经常骑马射箭就不能成为贤内助的?吴王殿下不正是看到咱们姑娘精湛的骑术才喜欢上她的吗?”

淇奥一听白檀帮她说话,心里正欢喜,忽听得她的后半句话,脸上便又染上了两朵红晕,转头捏捏她的手,轻轻地说道:“鬼丫头!谁叫你多话!”

正说着话,就见画儿带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女孩进来了。那小女孩一袭大红色绣芍药花齐胸襦裙,梳着双鬟髻,一双大眼睛乌黑发亮。她蹦蹦跳跳地走到淇奥面前,手腕上戴着的银铃铛发出了清脆的响声:“姐姐可真好看。”

淇奥牵过她的手,从首饰盒中挑了一支镶红玛瑙的玉簪插到她的发间:“四妹今日这身打扮也很是俏丽!”

因萧家嫡系中并无适龄的女子作为娘家人送嫁,故而萧瑀便只在旁支中选了这位绵蛮姑娘相陪。她的父亲萧铭在中书省任给事中的时候,与萧瑀颇为投机,是为忘年之交;再者到底是有着同宗的情分,故而两家在这几年间也走得十分近。萧铉还在世的时候,曾经带着淇奥在萧铭的府中住过一段时日,那时淇奥和绵蛮几乎天天玩在一块儿,彼此间也是以姐姐妹妹相称,关系很是亲密。

绵蛮抚摸着淇奥腰际的那只锁麟囊,羡慕地说道:“不知道我成亲的时候能不能也像姐姐这么美?”

“妹妹这么小就想着要嫁人了呀!”淇奥刮刮绵蛮的鼻子,不无怜惜地说道,“莫急莫急,等再过个两年,你父亲也准得为你张罗亲事了。只是妹妹长得这样漂亮,不知将来是哪位王孙公子有幸能够娶到你啊?”

“我嘛……”绵蛮放开了淇奥的手,用手撑着头,眼睛里都是憧憬和遐想的神色,“我是要嫁给太子的……只有嫁给了太子,将来才能当皇后,要不然,当个贵妃淑妃也好啊!”

“也不害臊……”淇奥见她一脸认真的样子,便推了推她说道,“你又没见过太子,怎么就说要嫁给他呢!况且,你说的什么皇后、贵妃,都是镜花水月,夫妻间要有真感情,才能一辈子幸福快乐啊!”

“真的吗?我不信!光有感情却没有荣华富贵的夫妻怎么可以长久呢?”绵蛮将头枕在手臂上,“将来,万一吴王殿下犯了事,被贬为平民,或者,被流放到不毛之地了,你还会一如既往地陪着他吗?”

“别说是流放了,就算他死了,我也会跟随着他!”淇奥几乎是带着虔诚的语气说道。忽想起了什么,她又拍拍绵蛮的头,佯嗔道:“你这说的是什么话?吴王哥哥岂会犯流放削爵的案子?”

绵蛮见淇奥不悦,知道自己太口无遮拦了,忙赔笑道:“对不起啊姐姐,我不是有意的。姐姐与吴王殿下自然能琴瑟和鸣,一生恩爱的。”

“这还像话!”淇奥说着便拉过绵蛮的手,让她为自己选一样合适的珠翠首饰。

虽说李恪的婚事是李世民发下明旨让礼部大操大办的,可他却没有亲自到场主婚,而只是委派了王忠代他前往道贺。一些朝臣不由得窃窃私语,说任凭陛下如何喜欢他,到底嫡庶有别,怎么越也越不过太子和魏王去。坐于上首的萧瑀和长孙无忌都听到了这样的议论,却皆只是不以为然地撇撇嘴。陛下的心思又岂是他们这班见风使舵的人所能猜得透的呢?

戌时时分,李恪送走了最后一拨道喜的客人,带着满身的疲惫回到了新房。他掩上房门,看着他那打扮得美丽无比的新婚妻子,不由得怦然心动。他紧挨着她,在她的耳边低语道:“对不起,淇儿,让你等久了。方才六弟和柴家那两兄弟在那儿起哄,缠着我问当初是如何与你相识的,要不然,就要让我罚酒三杯。你知道,我可是逢酒必醉的,便只好和他们说了一些。”

“你都说了些什么?”淇奥转过头,扑闪着一双闪亮的大眼睛,好奇地问道。

李恪侧过身子替她卸去了头上那些沉重的发饰,缓缓解开那个烦琐的凌云髻,又拿起手边的楠木梳子,慢慢地梳着她那头油亮柔顺的长发,目光中满是令人无比心动的柔情:“当然是说我的性命都是我的王妃救的呀!”

淇奥脸一红道:“吴王哥哥也救过我的命呀。”

李恪放下梳子,让淇奥的整个身子都靠在自己的怀里:“咱们都是夫妻了,你怎么还这么叫我呀?”

淇奥在这样温暖的怀抱中不禁感觉到了一丝倦意。她闭上双眼,轻声说道:“三郎,能和你在一起,我好高兴。很久很久,我都没有这么高兴过了。”

李恪低头吻了吻她的额头:“我也好高兴,可以在那么危险的情况下遇见你。那日你给流风起名,我就想,这个姑娘就是我命中注定的洛神,若能得到她的心,我一定会一辈子疼她、爱她,不让她受一丁点的委屈。”

两人正软语说着情话,忽听见叩门声响起,画儿焦急地在外喊着:“殿下,王妃,你们歇息了吗?”

李恪起身理了理衣摆,打开了房门。画儿将一个细小的竹筒交到了他的手里道:“殿下,小季护卫说,有一只小白鸽落在了正堂的门槛上,许是给殿下的信。”

小白鸽?李恪摆手让画儿先下去,转身便进了内室,将小竹筒中的纸条打开。只见上头用小楷写了几个字:兹念于心,水中齐行。后面还跟着四个数字:十二、三十六、五十四、六十七。李恪蹙眉说道:“这是先生的笔迹,可是,他要告诉我什么呢?”

淇奥接过纸条细细看了几遍,道:“前八个字应该是两个字谜。兹念于心,是个慈字;水中齐行,应该是个济字。慈济——那是什么意思?”

“安州,慈济堂。难道是夏邵严有消息了吗?”李恪的手紧紧握成了拳,转而又慢慢地松开,“不!不对!若是夏邵严的事,先生大可明说,何必打这个哑谜?还有,后面为何又要跟着几个那么奇怪的数字?”

淇奥想了想方才说道:“慈济堂,就是三郎曾说过的那个安州城最有名的药房吗?”

“药房,药方……”李恪恍然大悟地说道,“这是个谜中谜。淇儿,我要马上去找表兄。齐州可能有大事发生,可是你……”

“你怕我独守新房呀!”淇奥笑着揽住了李恪的肩膀,“那我陪你一块儿去吧!”

李恪笑着向她作揖道:“那就麻烦夫人了。”

淇奥坐到梳妆台前,卸了妆,熟练地将自己的头发绾成髻,将一个金发冠戴了上去,又换上一件海水蓝的骑装,立刻就变成了个风度翩翩的美公子。李恪拉着她的手从马厩中牵出了轻云和流风,一路飞奔至杨政道府上。

开门的小厮杜旭惊讶地望着李恪说道:“殿下怎么这个时候来?公子和县主刚刚才歇下了呢!”

李恪边趋步向前,边说道:“快叫你家公子去书房相见,本王有重要的事情跟他说。”

因是深夜,所见又非外人,因而杨政道与雪鹭都只是轻装便服而来。杨政道看着这两人心急火燎的样子,不禁笑道:“春宵一刻值千金,你们要在我这里享受洞房花烛夜吗?”

李恪一把抓住他的手臂,神情严肃道:“别说笑了表兄,快把当年先生给你的那本医书拿给我瞧瞧。”

杨政道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先生当年不也给了你一本吗?”

“我又不喜欢医术,早不知道扔哪里去了。”李恪焦急道,“你跟我进来,可能出大事了。”

淇奥看着他们,拉拉雪鹭的手说道:“姐姐,让他们谈大事去,咱们去你房里说话。”

雪鹭微笑着点点头。当时她一见着这个和雪雁一般大的女孩就喜欢,便常常邀了她到自己府上玩,一个抚琴轻歌,一个挥毫写诗,很快就成了闺中密友,如今又多了这么层亲戚关系,便更加亲厚了。

“就是这本吧!你到底要找什么?”杨政道伸手从书架的最高层取下一本厚厚的黄皮书交到了李恪的手中。

李恪接过书,跪坐于大红锦垫上,边翻看边道:“你把这书放那么高干吗?拿起来也怪不方便的。”

“这里面的草药名,我早深谙于心,自不必再看。”杨政道说着便又点了一根蜡烛,让这屋子里更加敞亮一些。

“十二,天冬。三十六,将军。五十四,益智。六十七,寒水石……”李恪拿出那张小纸条,对应着医书上的页码慢慢地说道,“表兄,帮我记下这四种药名。”

杨政道也不再去问他,只是顺手拿起笔架上的笔,蘸墨在手边一张纸上写下了那几个字:天冬、将军、益智、寒水石。反复看了好几遍后,他才缓缓地说道:“天冬性寒,有润肺清热的功效。将军亦为寒性药材,主要用来解毒祛瘀。益智可治腹痛呕吐。至于寒水石,则能泻火消肿。这四种药材并无相克之处,相反,它们相辅相成,对缓解病情有极大好处。”

李恪双眉紧锁,在烛灯的照射之下,目光分外炯炯。他指着那小纸条上的字,不无忧心地说道:“是齐州来的消息。如果我判断无误的话,这四种药材应该就是先生想要告诉我们的话。可……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杨政道看面前的烛光有些晃眼,便拿了两个灯罩套在蜡烛上。他慢慢揉搓着自己的手指,心里倒是有了几番计较:“恪弟,你还记得小的时候,先生为了让我们能快速记下草药的名称,给我们编的谜题吗?”

“我记得。你是说这些药材是谜面?那么,答案又是什么?”李恪将笔在手中缓缓转动着说道。

杨政道拿过李恪手中的笔,胸有成竹地道:“让你小时候不好好记着!那些不是谜面,是谜底。万物齐眠,是为天冬。王师北定,是为将军。谋定后动,是为益智。逆流而上,是为寒水。万物齐眠,王师北定,谋定后动,逆流而上……果真,出事了。”

“齐……王……谋……逆!”李恪一字一顿地吐出这四个字,倏忽间脸色已然变得煞白,“李祐好大的胆子,我得马上进宫去禀告陛下。”

“你站住!不许去!”杨政道赶紧起身,上前两步伸手拦在了他的面前,“你三更半夜把陛下吵醒,就是为了这似是而非的臆测,你以为陛下他会信你吗?”

李恪停下脚步,转头望着杨政道依旧无波无澜的神情,实在想不明白为何他在此刻仍旧会如此平静:“他会信我的,只要是我说的话,他都会信。”

杨政道一把拉着他坐回了原位,目光如炬道:“就算陛下真信你,但是一旦让别人知道你私交外臣,而且这个外臣还将这么大的秘密告诉你,到时候,怕是连陛下都护你不得。”

“所以你的意思是让我装作一无所知?”李恪斜睨了杨政道一眼。任何时候,他的身上都不减那股风流蕴藉的贵公子气度,这一点,恐怕自己也得甘拜下风,至少在此刻,自己是无论如何也表现不出如他这般的坦然。

杨政道见他的心绪平缓了一些,方才放下那只一直按着他肩膀的手:“你可以装作一无所知。不过,你也可以把这个秘密告诉魏王。我想,他会很感兴趣的。”

“齐王向来依附太子,而魏王早和太子斗得不可开交。有这么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他自然会去充分利用。”李恪的嘴角不由得露出一丝嘲讽。他们兄弟间的争斗,他向来懒得去理会,甚至还抱着几分看好戏的心思,只要不惹着他就行。

杨政道似乎对他的回答颇为满意,伸手就将那张纸条塞进了案上的一个信封中,用糨糊将封口封死,说:“你能这么想就好了。明日,我就把这个交给萧钧,让他跟魏王去说。”

“中书舍人萧钧?”李恪乍听到这个名字倒是有几分惊讶,“他什么时候跟魏王搅和在一起的?还有,你和他很熟吗?”

这萧钧是萧锐五伯父萧珣的次子,素有文才,性子却沉静内敛,极不善与人交往。有一次太子在东宫宴请宾客,整整两个时辰,他愣是一句话都没说,那几个刚到京述职的外地刺史还以为这位年轻的五品官是个哑巴。不过两位宰相房玄龄和魏徵倒是对他颇为赏识,都把他当作了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因而就算他为人孤僻些,倒也没人会难为他。

杨政道将笔放入那只盛满清水的琉璃瓶中,看着墨水慢慢地晕染开来:“魏王仰慕萧钧之才,曾连续三日冒着暴雨亲自到他府上拜访,请他帮助自己成事。萧钧感念魏王知遇之恩,当下便答应做他魏王府的幕僚。当然,此事不能为外人所知。”

“可他却告诉了你?”李恪的脑中瞬间有一丝莫名的恐惧之念闪过,旋即却又缓过神来道,“有的时候,我真的看不透你。”

杨政道笑:“可你还是相信我,就算我曾经欺骗过你。”

欺骗——李恪的心中慢慢荡开了一阵波澜。如果他说的是当年他借柳范之口陷害自己,逼自己回京的话,自己对他不是没有芥蒂。只是每次一见到他,这种芥蒂就自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自己还当真是前世欠了他的。

想到此,李恪便没好气地说道:“等我有时间了,我会跟你好好算算我们之间的这笔账。”

杨政道摇了摇头说道:“当年,萧珣亦是跟着祖母来到突厥的。所以我与萧钧从小就相识,对彼此的脾性倒也算了解。后来我与祖母回到了长安,萧珣却仍留在那里,处理善后事宜,直到贞观九年才归京。而我与萧钧相见,也已是六年前的事情了。他曾问我怎么打发魏王离开,我告诉他:那就只有答应魏王。这样,或许对你有帮助。”

李恪不以为然道:“那又如何?就算我再喜欢,我也不会去觊觎别人的东西。你的心思,算是白费了。”

“那也未必,”杨政道看着天边微微露出了些鱼肚白,打了个哈欠道,“你只要置身事外就可以了。别的事情,我来帮你。不早了,你们也该回去了。”

淇奥已然沉沉地在床榻上睡着了,睫毛微微地发颤,双手紧抱着锦被,却不盖在身上。李恪怜爱地抚摸着她白皙的面庞,柔声在她的耳边说道:“淇儿,天亮了,咱们走了。”

“等我睡饱了再走好不好?”淇奥拉着李恪的手,口里含含糊糊地说着话。

李恪替她盖上了被子,宠溺地说道:“行!那我等你。”

朝阳明媚的影儿慢慢倒映在潭水中,浮浮沉沉,晃动不止。接下来发生的一连串事情如同一声声惊雷,此起彼伏地在人毫无所觉的情况下炸响。

次年二月初六,魏王李泰密报齐州之变。二月初十,李世民派两拨密使前往齐州暗访。二月二十五日,第一拨密使归京,呈报李祐确有招兵买马、私制武器的异动。三月初五,第二拨密使回报,李祐与其亲信昝君谟和梁猛彪二人杀齐州长史权万纪并典军韦文振,举兵谋反。翌日,兵部尚书李勣、刑部尚书刘德威奉旨前往齐州平叛。三月三十日,平齐州之乱,将齐王李祐押解进京。

春天的夜晚尚有一丝寒气,李恪点燃了手中的三支香。香烟袅袅地在空中盘桓,檀香的气息最是能平复人内心的纷乱杂陈。屈身三拜过后,李恪将那三支香插进了案台上的香炉中。所谓谋逆,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演出的一场幼稚可笑的闹剧而已。李恪看着面前的灵牌,眼中几乎就要喷出火来。只可惜,像权万纪这样刚直不阿的能臣竟然就死在了他们的手中。

这样的恨,似乎只有当初母亲死后他才体会过。然而彼时的恨是虚无缥缈的,无所针对,就算后来父亲暗示过那些人是受大伯和四叔指使,可他的恨依旧无所着陆,或许,是他们早已作古,更或许,他依旧不曾真正触及事情的真相。而李祐不同,是他害死了一个自己生命中很重要的人,证据确凿,无从抵赖。

李恪侧身看着淇奥正双手合十、闭眼默祷的样子道:“淇儿,可惜你不曾见过先生,不然,你的才学必然能让他大为赏识。”

淇奥将手覆于李恪的手上:“母亲过世的时候,父亲曾说过,好人死后会变成天上的星星,一直守护着世间他在乎的人。所以,不要难过太久,好吗?”

李恪看着她明澈眼眸中自己的影子,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颔首道:“好,什么都听你的。”

说话间,便听得武梁在门外朗声道:“殿下,马车已经准备好了。”

李恪应了一声,转而又揽住了淇奥的肩膀说:“早些休息,我这就进宫去了。”

武德殿书房中,李世民正负手看着墙上那幅《六骏奔驰图》出神,听到了背后的脚步声,他这才转身说道:“阎立本昨日送来的。这六匹马和我一起打下了这大唐江山。许是因为年纪大了的关系,近来,回忆总是占据了我生活的大半。”

李恪眉毛微动,继而鼻尖有了一丝酸涩之感。他这才猛地意识到一个残忍的事实:自己心目中那位英雄父亲竟然也会倒在时光的面前。过了很久很久,他才说道:“父亲您的威仪不会因为年纪而消减的。”

李世民有些惊讶地道:“你什么时候也学会说这种话了?”

李恪摇了摇头:“父亲以为我这是奉承?”

李世民眼中满满都是舐犊之情:“就算真是奉承,我也听着高兴。”说完,他拿起案上的一卷圣旨交到了李恪的手中,倏忽间面色就变得肃然,“这件事,朕要你去办。”

李恪缓缓地将它打开,迅速地扫过每一个字,心中一阵快意,却又是一阵悲凉。于是,他复又将圣旨卷好放进衣袖之中,屈膝拜道:“臣遵旨。”

李恪能够觉察到李世民停驻在他身上的审视的目光,却并未抬眸去回应。不知过了多久,才又听得李世民说道:“你就不为他求一句情吗?”

“李祐妄图起兵夺权,是为不忠;想要谋害父亲,是为不孝;将齐州百姓置于危险之中,是为不仁;指使手下杀死谏官权万纪,是为不义。如此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徒,也算死有余辜。臣身为大理寺卿,此事亦是臣分内之事。”李恪说到最后,语速忽地变得有些急促起来,夹杂着心中那一股再难以抑制的愤恨。

李世民再度深深地凝望了他一眼,仿佛一下子就看到了他心底的最深处。他那种可怕的冷静与理智,那种宁可被误解也不屑伪装的姿态,竟是与自己一模一样的。可他终究不是自己,也不能让他成为自己。

姌儿。李世民情不自禁地在心中默默地唤了声这个名字。

齐王府位于长安崇仁坊最南,砖红色的外墙外此时已然被禁卫军围了两圈。纵然犯了十恶不赦之罪,然而毕竟是皇族亲贵,在颁下明旨之前,刑部也只是将齐王幽禁于王府之中,也算是保留了他的一份尊严。

兵曹参军崔蕴之面无表情地拿着那把青铜宝剑,来回在齐王府门口踱步,时不时警惕地朝着四周望望。突然有一阵齐整的马蹄声自远而近地传来,晨雾中,他看不清来的到底是谁,只是将手搭在了剑鞘上,随时准备拔剑而出。最前头的二人纵马先行而来,下马对着崔蕴之略施了一礼道:“吴王殿下到,请崔参军相迎。”

崔蕴之一听,立刻将手中的剑递给身后的一个小卒,小跑两步至马车跟前,屈身拜道:“臣崔蕴之恭迎吴王殿下。”

季恩下马掀开了马车的帘子,李恪就着马扎而下,却并不看崔蕴之,只自顾自地朝前走。到了府门口时,他这才回头,从袖中取出了那卷圣旨,双手捧于胸前,对趋步赶上前来的崔蕴之说道:“陛下有旨传于齐王,请崔参军前头带路。”

崔蕴之极少听到有人用这样冰寒彻骨的语气说话,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李恪今日只着了一身素色祥云暗纹的蜀锦长衫,若非他开口就是这般言辞,崔蕴之真的只会把他当成一个儒雅斯文的普通士子。这些皇家的人,当真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

于是他也只是恭谨地称了声“是”,便引着李恪绕过假山石,经由一条青苔小道来到了正厅之中。等了不多久,便见李祐缓步而来。许是因为长途跋涉的缘故,他看上去十分疲惫,眼窝深深地凹陷了下去,面孔微微有些浮肿,神色很是黯淡无光。他像一个提线木偶般地屈膝下拜,身后的齐王妃和几位媵妾也跟着跪了下来。

李恪展开圣旨朗声念道:“维贞观十七年四月,大唐皇帝诏曰,齐州都督,齐王李祐素乖诚德,重惑邪言,自延伊祸,以取覆灭。痛哉,何愚之甚也!遂乃为枭为獍,忘孝忘忠,扰乱齐郊,诛夷无罪。去维城之固,就积薪之危;坏盘石之亲,为寻戈之衅。且夫背礼违义,天地所不容。弃父逃君,人神所共怒。往是吾子,今为国仇。万纪存为忠烈,死不妨义。汝生为贼臣,死为逆鬼。是故废尔为庶人,赐自尽。”

李祐枯竭的眼中忽地升起了几缕难以置信的神色。那几个女人惊慌失措地面面相觑,接着便忍不住哀哀哭泣起来。崔蕴之只觉后背一阵阵发寒:陛下的雷霆手腕依旧不减当年,一纸赐死的诏令下得这般明快果决。不过也是,谁又能对一个乱臣贼子起一丝恻隐之心呢?李恪见李祐许久没有伸手,便索性将圣旨放在了几案之上,冷声道:“本王已将陛下旨意带到,你好自为之吧!”

“等等!”李恪刚刚跨出门槛一步,却听得李祐喊道,“你我平素虽不亲近,但好歹兄弟一场。三哥,你就不能听我说几句话吗?”

“有什么话,你说吧!”李恪停住了脚步,却并不回头。

李祐起身,看了看周围众人道:“我只想跟你说。”

“你们都下去。”李恪想了想,转身对着众人一挥手。

天已破晓,阳光慢慢地驱散了浓重的晨雾。李恪踞坐于地,心不在焉地抚弄着玉佩上的红色穗子,心中想着昨日晌午瞭乡楼何掌柜推荐的那道松子鳜鱼,味道倒还真是别致,难怪如今越来越多的人会慕名而去了。

正自回味间,却听得李祐用沙哑的嗓音说道:“三哥,其实我们是一样的,希望你将来不会也有我这么一天。”

“多谢你的提点。”李恪轻笑道,“如果你想说的就是这个的话,我记住了。”

李祐的颧骨微突,显得他的脸庞更加疲惫,那件深褐色衣袍穿在他身上已十分不合适。他看了看案上的圣旨,又望着李恪毫无表情的脸,忽而朗声大笑,直笑得差点岔了气:“三哥,难道你的心里从来没有过不平?难道那种蠢蠢欲动的野心不曾折磨过你?你不必那么清高,我都要死了,和我说说又有什么关系呢?”

李恪厉声反诘道:“你以为我像你一样没有心吗?你以为人与人之间除了利益就没有感情吗?你要反的那个人,不只是你的父亲,也是我的!”

李祐那对大而无神的眼睛空洞地望着天花板,不以为然道:“三哥,只有在你眼里,他是父亲。”

“他也是皇帝!你这样肆意践踏他的皇权,让他情何以堪!”

李祐的面上闪过了一丝嘲讽,指甲在满布灰尘的案上画出深深的一道印记:“瞧瞧三哥你说得多么义正词严!可当年的隋炀帝为了皇位杀兄弑父,而你口中咱们的父亲,亦是踩着至亲手足的尸首登上王座的。你的身上流着他们的血,你说你没有欲望,你自己信吗?”

李恪握紧拳头,又慢慢地放下。他从来没有说过自己无欲无求,他又不是寺庙里供奉着的泥菩萨。可他凭什么要将自己的心里话告诉他?李祐自己飞蛾扑火地找死,他就应该表示同情和怜悯吗?李恪倏地起身,重重一甩袖子,案上的灰尘四散在空气中,呛得人难受。他俯身看向李祐,淡淡说道:“信与不信都是我自己的事情,与你又有什么干系?”

“我能够为了我想要的一切而放手一搏,就算知道被人利用,就算最后失败了,我也不后悔。”李祐拿起手边的一把银壶,将里头的酒全部灌进了自己的口内,“人无伤虎意,虎有害人心。三哥,记住我的话,想要的就去拿。人这一生,总得为自己活一次,不然将来,你必后悔莫及啊……”

李恪一直走到院门口,还能听到李祐撕心裂肺的号叫声。谁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就算要死了,仍旧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崔蕴之迎了上来,低垂着眼眸说道:“吴王殿下放心,臣等是绝不会把齐王……李祐说的那些浑话说出去的。”

“随便你吧。”李恪拍了拍衣袖上的灰尘,毫不在意地说道。

马车路过清和坊西大街的时候,李恪微微拉开帘子说道:“季恩,让他们先停下,我要去前头致宝斋买些酥糕回去。”

季恩答应着骑马向前奔了几步,吩咐开路的护卫们停下,又回头说道:“卑职帮殿下去买吧,殿下在车里等着就行了。”

“你又不知道她最喜欢吃的是什么口味。”李恪说着,已然走下了马车。

季恩笑说:“殿下对王妃可真好。”

致宝斋刘掌柜一见着李恪,便喜气洋洋地走上前说道:“李公子可是有好久都没有过来了呢!您瞧瞧今儿个要些什么?”

这刘掌柜四十上下的年纪,身量微丰,很是富态的模样。李恪对他的印象倒一直不坏。他不是不知道李恪的身份,不过李恪不欲表明,他也只是不卑不亢地唤他一声“李公子”。李恪看了看前头写着糕点名字的木牌子说道:“枣泥杏仁酥、藕粉桂花糕、蛋黄豆沙酥。每样来两斤,帮我包好带走!”

“好嘞!李公子稍坐片刻,马上就给您送过来。”

致宝斋中的客人此刻渐渐多了起来,伙计们来回奔走,忙得不亦乐乎。刘掌柜五岁的小女儿妙妙爬到了那高高的柜台上,正好奇地朝四周望着。许是被李恪身上佩戴着的麒麟香囊所吸引,妙妙的目光很快就锁定了这边。外头突然传来一阵狗吠声,妙妙显然被吓了一跳,脚一软就从上头摔了下来。

李恪眼疾手快地向前将小女孩一把抱在了怀里。妙妙的小脸吓得煞白,过了很久才忍不住哇哇大哭起来。李恪抚拍着她的后背,柔声安慰说:“乖,没事了。”

妙妙眨巴着闪亮的双眼,抽抽搭搭地只是说道:“疼,手臂好疼。”

李恪赶紧拉开她的袖子,见不过是一些擦伤,便抱起她坐下来,用随身带着的方巾将她的手臂包好扎紧。见着这幕惊惶而来的刘掌柜看了看妙妙,屈膝跪倒在地上,连连叩首道:“多谢李公子救小女一命。”

李恪将妙妙交给刘掌柜身旁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妇人,微笑着说道:“掌柜何须行如此大礼,不过举手之劳而已。”

刘掌柜看着女儿红扑扑的小脸蛋,再度拜谢道:“李公子不知道,草民与夫人大半生所得唯有妙妙这一个女儿,倘或她有一丝好歹,我们还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李恪弯腰捡起身边一本打开的画册,见上头有一个个黑点,稚气的线条将这些点连起来变成了各种图形——圆形、三角、四方等样子,一见就是这孩子所绘。于是他便将这画册合上交给了妙妙道:“这是你的吧?以后可不准调皮捣蛋爬那么高了,知道吗?”

妙妙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说道:“妙妙知道了。”

正当李恪走出致宝斋的刹那,有一个闪念迅速地从他脑中划过,旋即变成了零星点点的记忆碎片。如果连这都是假象的话,那么所谓真相究竟是什么?于是他快步向前走着,对季恩道:“先回王府,再进宫复命。”

淇奥此刻正在王府小花园中练箭,一众小丫鬟坐在台阶上,托着下巴,眼睛一眨不眨地往前看。箭靶离她所在的地方约莫有五十步远,她定了定神,接过画儿递过来的一支长箭,将它搭在弓上,以左手按住,右手四指拉住弦,用力地拉出了一个满弓,瞄准须臾后果断地放手。箭飞出去的时候比风还要快上几分,稳稳地落到箭靶上,正中靶心。小丫鬟们呆愣了片刻,发出了阵阵欢呼之声。

画儿飞也似的跑过去将箭拔下,重又交到淇奥的手中,圆溜溜的眼睛中透出钦佩不已的光芒:“王妃射箭的样子真好看,就像……”

“就像你一样!”淇奥接口道。

“像……像婢子一样?”

淇奥粲然而笑:“像画儿一样啊!”

周围人一听,便都笑得前仰后合地挺不起腰来。淇奥又一次拉开弓,正拉紧了弦准备再度射出的时候,就听得画儿在一边兴奋地说道:“王妃快看,天上有两只大雁,这个季节怎么会有大雁呢?”

淇奥抬头,果见一对雁儿慢慢飞过,正自称奇间,手却不由自主地松开了,箭随着风朝斜上方飞去。恰此时,从石廊上走过一个人,眼见着就要射中那人的手臂了,淇奥惊惶地高喊一声:“三郎小心!”

众人早都吓得闭上了眼睛不敢去看,却见李恪轻盈地向上一跃,跳至石栏之上,身子向后一倾,箭迅疾地越过他落入水中,溅起了小小一朵涟漪。

淇奥赶紧小跑着上前揽住李恪的臂膀,满怀歉疚地说道:“对不起,三郎,是我不好,差点就伤着你了。”

李恪拍拍她的头,神情温和得似要沁出水来:“没事。咱们进屋说话。”

小丫鬟们见此情状,这才松下一口气,纷纷知趣地告退了。

回到内院卧房,李恪急急地将放于壁橱上层的两卷画拿了下来。淇奥将它们打开后分别摊在了桌案上:“这半幅是《踏雪图》真迹,半幅是你凭记忆描摹出来的。咱们过去也研究过好几次,不是都没发现什么特别之处吗?”

李恪颔首:“对!咱们是看了几个月都没有结果,可是今日,或许会有什么新发现也未可知。”

说着,他便从旁边的抽屉里取出了一大张纸,刚好覆在两个半张的《踏雪图》上。他拿起笔,蘸了少许墨汁:“淇儿,帮我把它对着太阳光的方向拿起来。”

淇奥找了个光照最强烈的方向拿着,《踏雪图》上的场景刚巧印在了白纸上。李恪蹲下身子,小心翼翼地将上头的脚印全部拓了下来。淇奥不解道:“这脚印有什么不妥之处吗?”

“有,这是一张非常机密的布局图,”李恪咬了咬唇说道,“所以,他们才会不惜动用死士来抢夺这幅画。”

淇奥将那纸反反复复拿在手里看了好几遍,终于还是交回到李恪的手中,摇了摇头说道:“我还是看不明白。”

李恪揽着她的肩膀坐了下来,眉头慢慢地紧锁起来:“这是皇宫禁卫军布局图。”

“什么?”淇奥显然是被这句话给吓着了,头上朱雀金步摇上的流苏晃动了两下,“这太不可思议了。”

“应该不错,”李恪用手指着最北面的一个点说,“这是玄武门,过去三个点是两仪殿,这中间绕过的是两条长廊,再过去是归云亭,然后就到了武德殿……”

淇奥仍有些不解地说道:“展子虔是断然不会画出这样的画的,所以,这所谓的真迹其实也是假的吗?”

李恪点点头:“姐夫说,这半幅是他从侯君集那里购得的,而那半幅咱们在苏亶府上看到过。侯君集,苏亶……太子。原来如此!齐王不过是被他们耍玩在手心里的木偶而已,可悲的是,他竟然还以为自己是牵线人。如今他一死,只怕他们立马就要开始行动了。幸好他们前番夺去的那半幅《踏雪图》是假的。淇儿,帮我去做一件事情,不过,此事很难办,而且,无论成功还是失败,恐怕都会惹上麻烦。”

“我不怕麻烦,”淇奥看着窗外那越发灿烂的阳光,又侧头望向李恪清朗的面庞说道,“我怕的是,你会有危险。”

果然是个冰雪聪明的姑娘。他没有说出口的那些话,她竟然全都明白。李恪将她的手牢牢地锁在自己的手心里:“我会保护好自己的。你放心。我们都会好好的。”

在东宫福泉殿思齐轩外盘桓的小宦官汤德宝一个踉跄,手里拿着的两个小杯子摔碎在地上,发出了一声刺耳的响声。半晌,他才意识到自己过于慌乱的神情实在反常,于是只得强作镇定地连连行礼道:“奴婢见过吴王殿下。”

李恪漫不经心道:“汤公公今儿个怎的不在太子殿下身边随侍?”

汤德宝尴尬地笑笑说:“太子殿下正与几位贵客在里头议事呢,故而便让奴婢在外面侍候。”

“侍候吗?”李恪朝前走了一步,脚底刚好碰到了一块碎瓷片,“本王看……是望风吧!”

汤德宝显然没有料到李恪如此直言不讳,愣了片刻,终究还是大着胆子拦在了李恪面前,说话的声音却有了一丝颤抖:“吴王殿下请留步,太子说……说不许任何人打扰。”

李恪用剑柄挑开了汤德宝的手:“太子所布的人必然不止你一个吧!你以为,本王是怎么走到你面前的?”

听到这话,汤德宝不由自主便将手放下了。他认得李恪手上的这柄麒麟雕纹青虹宝剑,恐怕宫里人人都认得,并且听过它的传说。二十多年前在武牢关,李世民正是用它连斩王世充、窦建德联军三十五人的首级,吓得对方将领连呼天神下凡。汤德宝看李恪如今这杀气腾腾的眼神,才知道当年他们所说的天神到底是什么样子。李恪并不去看他,只径直朝前走了几步,打开了面前那扇高大的朱漆大门。汤德宝脚底一滑,整个人摔倒在地上,碎瓷片划破了他的手臂,鲜血慢慢地从他浅绿色的衣袖中渗了出来。

太子李承乾此时正神情专注地与几个幕僚围坐在一起,对着地上的几张纸指指点点。李恪将那只握剑的手放到了背后,屈身行礼道:“原来兄长正忙呢!看来弟来得甚不是时候。”

李承乾一惊,手中的笔落下来,在白纸上染了一团浓重的黑墨。他起身向前走了两步说:“你是怎么进来的?”

“我来东宫找兄长谈天说话,难道还有人会拦着不成?”李恪的脸上露着从容亲和的笑容,李承乾却不由得被这样的笑容惊得脊背一寒,一时竟然语塞。李恪的目光从他身边的几人身上一一掠过:汉王李元昌、太子妃苏逾、驸马都尉杜荷、大将军侯君集、秘书丞苏亶,另有两个东宫幕僚赵节和李安俨。默然良久之后,他才又道:“既有来客,那弟就先行告退了。改日,弟再来拜访。”

李承乾刚想点头称好,苏逾却蓦地冲上前去急怒道:“太子殿下,不能让他走!”

“对!吴王殿下来了,就不要忙着走了!坐下来一起聊聊多好。”侯君集抚摸着他长至胸前的胡须,面色铁青地说道。

“大将军想聊什么呢?”李恪顺手将青虹剑放在身旁的剑架上,揽衣坐到侯君集的对面,往面前一只空杯里斟满了茶水,又朝着苏亶看了一眼说道,“苏公将那半幅《踏雪图》交给你,一来是想在你们的人攻入皇宫之后迅速除去布防的禁军,二来也打着彼此牵制的主意。只可惜,你不解其意,这才让它辗转落入了本王夫人的手中。而太子妃为了夺回这《踏雪图》,不惜屡屡对她下手。这笔账,咱们是不是应该好好算算呢?”

苏逾冷哼一声:“只怕你没这个命来算!”

“苏逾!不得对吴王无礼!”李承乾上前就将苏逾拉到了自己身后,转而又对李恪说道,“三弟莫要与妇人一般见识。快尝尝这吐蕃进贡的葡萄,可甜得紧呢!”

李恪将面前杯盏中的茶水一饮而尽,又剥了两个葡萄吃,全然不顾周围一圈人对他虎视眈眈的目光:“兄长这是在做什么?你难道不知道,弟今天早上才刚刚去齐王府,将父亲赐下的一杯鸩酒给了五弟吗?”

李承乾紧紧按住腰间佩着的那把短匕首,低头看李恪用帕子擦拭着手上的葡萄汁水。他犹疑半晌,终究还是松开了手,沉下声音说:“李祐在齐州起事当然无用,而我不同!侯大将军手中有两万人马,而我东宫两千精锐亲兵此刻正在外头埋伏,只等着陛下依约而来,逼他退位让贤,这难道不是易如反掌的事情吗?”

李恪听他将话挑得如此明白,倒是有几分意外:“兄长以为,你做皇帝能做得比父亲贤明吗?”

“太子殿下莫要与他多言!”李承乾刚想开口,却被侯君集打断了话头,“我那两万人今晚戌时会埋伏于玄武门外与殿下东宫亲兵里应外合。只要控制住了皇帝,是非功过,还不是任后人评说?”

李恪并不看他,只继续望着李承乾:“兄长也是这么想的吗?”

李承乾挺直了腰杆道:“三弟不是不知道父亲是怎么上位的吧?你放心,若我登基,你还是你,我绝不会做得像父亲那么绝。”

“父亲的事情,我不想评价,也没有资格评价!”李恪将杯子反扣在案上,再度细细打量了众人一眼,说道,“眼下我所关心的,是兄长你。你不知道他们在你背后都做了什么吗?你以为,他们都是死心塌地地助你成事吗?”

“李恪,你休要胡言乱语!今日,我定叫你踏不出这思齐轩半步!”李元昌用力地拍了一下桌案,案上的白底青花瓷盘被震落,葡萄撒了一地。

李恪俯身将滚落到自己脚边的一颗葡萄捡起来放回了盘中,抬头时恰对上这位仅仅比他年长了几日的七叔愤恨的眼神。李恪伸手拿起茶壶,给李元昌的杯盏中倒满了茶,他看着茶叶一片片沉落到杯底,这才说道:“汉王喜好古玩,曾经为了一盏汉朝的酒盅,指使颍州刺史,也就是你的妻弟诬陷当地乡绅吉大富私藏甲胄,杀死了他们一家十一口人。我三日前已经将此案详情奏报给了陛下,那吉大富的管家吉尚如今正在我府上,随时可以面君!”

李元昌的牙齿咬得嘎嘎作响,却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口。李恪又继续说道:“侯大将军,你自以为军功卓著,又为陛下登基立下过汗马功劳,便贪得无厌,一再邀功求赏。陛下几番容你言行无状,你却恩将仇报,意图撺掇太子弑君谋反,你好大的胆子!还有你杜荷!你与那些纨绔子弟喝酒赌博输了钱,竟然偷了公主的陪嫁还债,被公主发现后还动手打人,你以为你做的这些事真的无人知晓吗?”

侯君集一把甩出环绕于腰上的一柄软剑,直指李恪,锐利的剑锋瞬间在李恪的脖颈处划出一个小口子,李恪的身子忍不住微微颤动了一下。侯君集接过苏逾鼓励的眼神,握剑的力道更加重了几分。

“大将军!不可!”李承乾见他动了真格,赶紧拉开两人,面露焦色地对李恪说道,“三弟快走吧!不关你的事。”

“除非兄长就此罢手!让你的亲兵全部撤回来!”李恪见他犹自犹豫不决,便是真着急了,“你还不明白吗?他们各怀心思,为了不可告人的目的,从很久以前就开始在利用你了。他们摸准了你的脾性,将称心送到你的身边,让他困住了你的心。接着又去向陛下密报,说你沉迷男色,不理朝务,逼得陛下杀了称心,绝了朝野对你的议论。这本是对你的保护,可你却在他们的挑拨下恨上了陛下,恨到要取他之位而代之。就算最后你们成功了,你也只是他们手里的傀儡。兄长,你怎么这么傻啊!”

李承乾的面色霎时一白:“不……这不可能!”

“问问侯大将军,问问你的岳父,问问你的太子妃,可不可能!苏家二位夫人之所以死得不明不白,不是因为发现了你与称心的关系,而是因为知道了他们意图谋反的勃勃野心!”李恪手指向几人说道,“他们不只利用了你,利用了五弟,也利用了我。昝君谟和梁猛彪根本就是他们的人,是他们挑起了五弟对权力的欲望,让他竟然蠢到在离长安城千里之外的齐州举兵谋反。他们知道我忧心权万纪安危,便模仿他的字迹给了我那样一个谜题让我去解!齐王谋逆——好精巧的一个谜!我当时就应该想到,缘何信鸽竟能够如此精确地从齐州飞到这儿!还有,权万纪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让我牵扯进这种权力之争的。”

李承乾脚下一软,只因靠着墙角才没有倒下去:“我还是不懂,五弟谋反和我又有什么关系?还有,他们既然可以模仿权万纪的字迹,为何不直接向陛下告密,而要告诉你?不对!最后向陛下陈情的人明明是魏王。”

李恪冷笑着说道:“齐王是庶子,平素又不甚得陛下重视,如果他都能谋反,凭什么你这个嫡长子、大唐储君就不可以呢?他们……是这样跟你说的吧!为何不直接告诉陛下?呵,因为告诉了陛下,魏王就不会被牵连进去了,只有将魏王拉下水,才能让你更重视他对你的威胁!权万纪和魏王素无往来,所以他不可能密告于他,于是便只能告诉我,而我向来独善其身惯了,这个大功,自然落到了魏王的手上。”

“是这样的吗?是吗?”李承乾声嘶力竭地吼道,发了疯似的将案上一摞竹简全都摔在了地上。韦绳断裂,一片片竹简散得满地都是。

苏亶起身走至李承乾面前,替他抚平了衣襟上的褶皱,带着极亲切的语气说道:“贤婿不要生气,咱们不也是为了你好吗?早一日荣登九五,对你而言难道不是一件好事吗?现在已经走了九十九步,最后这一步,你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

“兄长!你不能再错下去了。我是一个人来的,你若此刻让你的亲兵们撤走,那就什么事情都没有了。你……”李恪忽然觉得眼前有些昏眩,连说话都也有些含混不清了,他下意识地捂住脖颈上那个伤口,用力咬住嘴唇,这才勉强保持住了一点清醒,“侯君集,你在剑上涂了什么?”

“哈哈哈!吴王殿下真是聪明。”侯君集朗然而笑,“你不必担心,那只是会让你昏昏欲睡的迷药而已。我不会杀你,留着你,还大有用处!”

“三弟!你快走!”李承乾扶住他的手臂就要往外走。

“先不要管我……让你的亲兵从东宫外面撤回来……”李恪只觉脑袋发涨得更加厉害,便抽出李承乾腰际的匕首,狠狠地在自己的手臂上扎了一下。

李承乾看着匕首上滴落的鲜血,脑中一阵慌乱。好半日,他才定了定心神说道:“你让我再想一想,再想想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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