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纷纷扬扬的小雪突然降临到了龙冈山上。贵州这个地方即使在冬天也很少下雪。片片落雪飞入青翠的林木间,给一切都披上了一袭洁白的装束。
落雪的景致是很美的,然而这样寒冷的天气,对于居住在山洞中的王阳明等人却不啻一场灾难。
为了躲避风雪,仆从们都已经移身到洞中深处。他们将全部的衣服都找出来了,还是不能抵御严寒。只好拾来干柴,在洞口生起来一堆火。
而最大的问题还是食物问题。本来他们就没有什么过冬的储备,勉强垦了几亩荒田,收了一点谷米。又依靠在山中射猎,得到了一些肉食。更多时候,要靠去河中钓一些鱼来充饥,以弥补食物的不足。
可是在这样的天气里,鸟兽绝迹,要想进入到深山中是不可能了;而就是河中的鱼儿,也潜藏到了深深的地方,要钓到很不容易了。看来这个漫长的冬天等待王阳明他们的,注定将是一段艰苦岁月。
到下面的龙场去寻找食物也成为一种奢望。因为当地的百姓生活都很俭朴,自己也仅仅够糊口,没有多余的粮食可以接济王阳明他们。在这里用银两买一些肉食也很难,因为银两对当地人来说用处不大。他们更习惯于以物易物,作直接的交换,银两是用不上的。
在这么一个季节里,王阳明等人为了节省粮食,只能靠熬一点稀粥,过着半饥半饱的日子。为了节省体力,仆从们都蜷缩在洞中,仿佛冬眠的动物一样。王阳明也取消了外出活动,潜心静坐。
那本无为道者送给他的书,他已经参透了十之七八,可是最后两篇文字,却怎么也理解不了。
对修道的人来说,那叫作“玄关”,也是最难的部分。不打通这“玄关”,就不能成道。
对于得失荣辱,王阳明已经彻底地看开,也彻底地放下了。但是,还是有一件事情,他无法彻底地参透,那就是“生死”。
他从来到贵州龙场,一直所面对的就是生死问题。每天都在思考,都在面对着死亡的威胁。可是,死亡究竟是什么?一个人如何摆脱对死亡的恐惧?究竟要通过怎样的体验,才能真正去了解死亡?
在这个冬天,死亡的威胁成为头等大事,而王阳明也下定了决心:“反正处在这里,也和等死无异。不如就从这一个‘死’字入手,看能不能通过这最后一关。如果实在过不去,就干脆死在这里好了!”
王阳明就是王阳明,他要下定决心做什么事情,是非常果敢和坚决的。他在山洞中发现,另有一个小洞,仅可容身,王阳明就将里面稍加穿凿,弄成了一副石头棺材,然后就自己躺了进去,对仆人们说:
“这儿就是我给自己做的棺材。如果我死了,你们也不用费力气,就将我掩埋在里面好了。从今天起,不穷通生死,我是不会出来的!”
他就这么以极大的决心,进入了石棺,放弃了一切的思虑,静静地等候死亡。
如果说,他在二十一岁的时候,在父亲的衙署里“格竹”,只是一次不太成功的尝试,那么,这一次,他所要格的就是“死亡”了,而且是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否则,世界上将从此再无王阳明这个人了!
王阳明静静地躺在石头棺材里,最初,他只是默默地回忆自己的一生:
在母亲的肚子里待了十四个月,艰难出生;
一直到五岁才开口说话,一开口就能背诵“四书”“五经”,被呼为神童;
十一岁跟随祖父到北京去,经过金山寺做了两首诗,崭露头角;
十二岁问先生,什么是人生头等大事,以“读书学圣贤”震惊塾师;
十五岁出塞,有经营四方之志;
十七岁结婚,新婚之夜去铁柱宫和道人论了一晚上的神仙之学;
二十一岁“格竹”,开始怀疑朱熹之学;
二十八岁考中进士,从此进入仕途,却多次因病请假回家,出佛入道;
三十六岁,因为对抗刘瑾,从北京被驱逐出来,颠沛流离,九死一生……
当回首这一切的时候,王阳明问了自己一个问题:如果我的一生就这么结束,我会甘心吗?我的这个生命存在的意义究竟是什么呢?
答案显然是:不甘心。他立志要做圣贤,愿望还没有实现。他并不想真的就这么死去。可是他又究竟到什么时候才能实现自己的愿望呢?
接下来,王阳明回到现实,开始真正的“格死亡”:死亡,究竟是什么?
人们都说生死,生和死是对立的,当死亡来到,一个人的一生也就结束了。
死亡是生命的终结。可是死亡究竟是如何终结生命的,它带走的究竟是什么?
在寒冷彻骨的石棺中,王阳明觉得自己身体的温度在渐渐消失,手和脚变得冰凉起来。尤其他的脚尖和手指,已经开始变得麻木了。
“死亡正在到来,它正在带走我的脚尖和手指,我能够感觉得到……”
“可是,即使它带走了我的脚和手,我却怎么没有那种真真切切的‘失去’感呢?我好像仍然是完整的,仍然能够不受阻碍地思考、观照……”
又过了一个阶段,他感觉到自己的双腿、一双胳膊也都变得麻木了。
“身体的知觉正在失去,死亡距离我更近了,它终将带走我的身体……我现在正在失去腿和胳膊,一会儿还将失去全部的身体,心跳停止,呼吸停止,耳朵失去听力,眼睛失去视力,鼻子失去嗅觉,毫无疑问,死亡将把这一切都带走。可是,这一切本来就非我所有。当我在母亲的肚子里的时候,我就没有这一切,那个时候的我,和被死亡带走了身体的我,是不是同一个我呢?如果是同一个我,是同一个生命,那么死亡带走的就不是生命,它带走的只是我的身体。那么,我的身体里的这个生命,究竟又是什么呢?还有现在正在思考,正在感受死亡,静静地观照这一切的,是否就是这个生命呢?”
一个瞬间,老道送给他的那本《十牛图》,第九幅图出现在脑海里:《返本还源》。依然是静静流淌的河水,还有枝头上鲜艳的花朵……
返本还源已费功,
争如直下若盲聋?
庵中不见庵前物,
水自茫茫花自红。
回到生命的最初,哪一个不是又盲又聋。听是听不到的,看是看不到的。可是在听不到、看不到的背后,生命并没有因此而受到阻碍,依然是一个圆满无缺的存在。犹如滔滔的河流,从来就是那么流淌。对于岸上的风景,对于一切的诱惑,它从来都不放在心上,它始终就是那么流淌,一直流淌,一直忠实于自己最真实的生命状态。
枝头上的花朵也是如此。它就是开放,就是那么展示自己的美丽。它并不求被人们所看到,所欣赏,它只是忠实于自己的生命状态。到了季节就绽放,蜂蝶来去,人们的赞美,根本影响不到它分毫。
每个人的生命也是如此。生而为人,就是要作为人来度过这一生。河水流淌,花儿开放,是它们的本来面目。那么,人的本来面目是什么?
如果去问一条河流,它的本来面目是什么?它不会回答,它只是流淌。
如果去问一朵花朵,它的本来面目是什么?它也不会回答。它只是开放。
然而,一条河流与另一条河流,本来面目一样,它们却互相不知道对方的存在,它们只是各自静静地流淌,只是忠实于自己的存在。
花朵也是如此。尽管一树的花朵,千树万树的花朵,每一朵花却不相同,每一朵花都有自己的美丽,都忠实于自己的存在,完全的开放。
人,不也是如此吗?
每一个人,不管你是聋子,还是哑巴,是什么样的人都不要紧。重要的是你拥有了作为人的生命,你就必须忠实于你的存在,全然地度过这一生。
全然地度过这一生,你是一个完整的个体,十全十美的存在;同时你又与天地宇宙连接在一起,你是整个宇宙生命存在的整体的一部分。
作为生命,参加到宇宙生命的大合唱、参加到一起舞蹈中去,就是本来面目。
每一个生命都不是无足轻重,而是至高无上的。每一个生命的失去,每一个生命的残缺,都会使得整个宇宙生命残缺不全,遭到损失。
换句话说,所有生命的本来面目,其实只有一个,就是:圆满。
每个人的一生,不过是忠实于自己,追求自己的生命达到圆满而已。
这个圆满,不是在俗世中获得怎样的功名利禄,不是拥有怎样的权力,做成多么大的事业,这些都是与生命无关的东西。我们的生命要求的并不是这些,它真正要求的是我们保持这个生命的纯洁、纯然,保持它从一出生就带着的圆满性,不被世俗的自私、贪婪等欲望所玷污。其实人生就是这么简单,生命对我们的要求仅此而已。
那么,这样说来,一个在山洞中出生、在丛林中长大的生命,岂非一生就是圆满的?也不是。因为它缺乏一个最基本的维持条件:
交换!
如同一道闪电划破无边的黑暗,王阳明忽然洞彻了《十牛图》最后一幅图《入尘垂手》的意义:破衣烂衫,如同一个乞丐一样衣不蔽体,脸上却带着开心的笑容,随意地出入酒肆店铺,和市场上的普通人交流……
露胸跣足入廛来,
抹上涂灰笑满腮。
不用神仙真秘诀,
直教枯木放花开。
是的,生命绝不是孤立的,绝非只是一个单独的存在,那样并不完美:整个宇宙生命,就是一场盛大的交换。一朵花将它的芳香交换给风儿,一盏灯将它的光明交换给黑夜,一片云将它的雨水交换给大地,一条河流将它的河水交换给大海。一切都是自然而然发生的。
人与人之间也是如此。一个人的存在,当然是要追求达到圆满。但是这样的圆满只靠自己是无法完成的,只有和他人交换才能完成。一个富有的人只有将他的钱交换给穷人才是完整的;一个有权势的人只有将他的权势交换给普通大众的福祉才是完整的……在交换中失去,在交换中得到。因为这交换,每个生命绽放出光彩,因为交换,每个生命的存在成为不可或缺,而不是可有可无。
不但是人和人交换,人和天地万物都在交换。我们和一朵花交换,将我们的意识注入花儿里面,如果我们是喜悦的,花儿就喜悦起来;如果我们是悲伤的,花儿就悲伤起来;我们和一条鱼交换,如果我们是高兴的,鱼儿就畅快地游动;如果我们是伤感的,鱼儿就形单影只。
没有任何生命是孤立的,我们这个个体的生命和天地宇宙的整个大生命,从来都是连接在一起的,存在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在这个世界上,任何一个个体的生命消逝,都不是真的消逝,而是融入了另外一个新生命。一滴水消逝,并不是真的消逝了,而是融入了河流;一条河流消逝,并不是真的消逝了,而是融入了湖泊或者海洋。一朵花儿败落了,并不是真的败落了,而是形成了新的种子,在积蓄了足够的能量之后将迎来更多的花开。生命从整体上来说,是不生不灭的,从一开始就是一个圆满的存在,不增不减,自由自在,充满光明。
一旦明了这一点,就不再会有对死亡的任何恐惧和担忧:死亡能带走什么呢?死亡只是一种生命形式的结束,同时又是另外一种生命形式的开启。它只是对生命形式的丰富提升,是整体生命的一个过程,一个组成部分,而不是终结,更不是孤立于生命之外的存在。
因此,生命并不执着于外在形式:赤着脚,袒露着胸,穿着破烂的衣衫,都是无所谓的,生命的本真一点都不会因此受到影响,无垢无尘,圆满自在的生命,充满了整个内在,发自于外,则是油然而生的喜悦,是情不自禁地去和遇到的所有人交换,共同分享这种喜悦。不再去想用什么奇妙的仙术来延长生命,因为生命根本就不需要延长,它已经足够圆满,足够美妙,并且将永远圆满和美妙。
生命之外,没有其他的生命。这个生命就是唯一的,是最美丽的存在。
同样,生命存在的这个世界,就是唯一的世界,不存在这个世界之外的世界。
生命所经过的地方,它所到达哪里,它的光明就照耀到哪里:如同我们头顶上的太阳,带着充沛热量的太阳光照到哪里,哪里就是一场欢快的舞蹈,就是一场盛大的欢宴。甚至阳光逝去了,那余下的热量依然在发挥着作用,在影响着黑暗中看不到的地方的细小变化。
这就是生命的意义:它的存在,和这个世界的万事万物紧密联系,通过看不见的神秘的形式交换,让万事万物都分享生命存在的喜悦。
这就是王阳明在石头棺材中直面死亡所悟出来的终极的道理:生命从一开始就是完美无缺的,这个完美无缺的生命不在别处,就在我们的内在。这个圆满的、光辉灿烂的生命并不会被我们的这个身体所束缚,不管身体是完整还是残缺,是俊美还是丑陋,是存在还是消逝,这个内在的生命都不会受任何影响。它所真正链接的不是我们这个躯体,而是天地宇宙的大生命。它的存在的意义,就是要发出光亮,要去照耀这个世界上的万事万物,共同奏响和谐的生命欢歌……
至此,王阳明已经真正抵达了内心的尽头。那是生命最初的源头,那里并不是黑暗的,而是光明的;不是永恒的空寂,而是被无限的活力所充满。这光明不停地升腾,这活力也始终如潮水般澎湃汹涌着……
在那个瞬间,王阳明忽然觉得一个声音在耳边响了起来:“记住那河流,记住那花开!如果那头牛要去春天的山野里远足,你只需要跟随着它就可以了!如果你要回来,只要跟随着河流走就好了。”
王阳明还在疑惑,谁在跟自己说话?但是他已经顾不得去想更多了,因为眼前的光亮,一下子耀眼夺目起来,那充沛奔流的活力也旋转起来,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他不由自主地被吸了进去……
他一下子觉得自己飘起来了……
晃晃悠悠地,他到了洞外。
洞外的龙冈山依旧笼罩在飞雪中,风也依旧凄厉地吼着。在这个黑漆的冬夜里,看不到一丝光亮。
然而最令王阳明觉得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当他飘浮而过的时候,在他的身后,忽然光明大作。
不但那光明驱赶了一切的黑暗,将所有的寒冷都化为乌有。而且更神奇的,是漫山遍野的飞雪,忽然变成了一朵朵闪着金色光亮的小花。
小花落到了枝头上,那枝头立即盛开了一树的鲜艳花朵;小花落到了石头上,那石头立即覆满绿草青藤。
整个的山冈,在一瞬间变成了一派春日的风光。这是多么美妙的一幕!一个人只有在梦中才能看到这么奇妙的景象,可现在王阳明却是清醒的!
他忍不住要手舞足蹈起来,在这样一个春光烂漫的天地里,什么样沉睡的生命都会被唤醒。不独他在起舞,似乎每一棵树,每一朵花,每一块岩石,都在跟随着他一起跳跃,欢呼。一种遏制不住的冲动从胸中迸发而出:“啊——哦——”
他的嘴巴自己张开了,充沛的呼喝之声在这雪夜里的龙冈山上忽然响起,远远地传出去。
“啊——哦——哦——”
他长啸不绝,那气息从身体内源源不断地涌出来,那么酣畅淋漓,如长江大河,一泻千里。
这么连声呼啸,仿佛整座山冈都在他的脚下震动……
光亮渐渐消失,周围欢呼雀跃的声音开始静下来。只有那花香久久不散……
“先生,醒醒!”
“先生,您听到了吗?醒一醒?”
在那光明渐渐减弱,最后重新归入一片黑暗中的时候,他似乎感觉到自己的意识昏昏沉沉,渐渐地恢复了一些知觉,听到有什么人在轻声叫自己,同时感觉到黑暗中闪起了灯火,他慢慢地睁开眼睛来。
“什么事?”他问。
“先生,我们刚才听到您又喊又叫,没事吧?”原来是童子和仆人都被他惊醒了,骇恐异常。
“我很好。”
王阳明答应一声,这时候他也才发觉,自己其实还在石棺中,一动未动。
“你们帮我一下,扶我出来。”
在仆从们的扶持下,王阳明从“石棺”中出来。他一边活动手脚,一边问众人:
“你们刚才听到什么了?”
“先生,您把我们都吓坏了!我们正在梦中,忽然听到喝声如雷,还以为发生了什么。爬起来仔细一听,那声音却是先生发出的……”
“我也不知道怎么会发出那么大的响声,把你们都吵醒了。”王阳明不知道如何解释,只是安慰他们,“好吧,没事了,你们继续去睡吧!”
等众人又自去睡下后,王阳明独自从洞中慢慢走出来,到了外面。
其时天尚未亮,抬起头,可以感受到片片飞雪飘落脸上,风雪犹未停止。可是寒风虽烈,王阳明却感觉不到一丝寒意。
“我刚才的确听到了一个声音,可是那是什么人在说话呢?”他还在思索刚才的情形,困惑不已。
“千真万确,我刚才从洞中出来过,而且这漫山遍野,一下子变成了春光明媚的时节,鲜花遍地。那只是我的幻觉,还是真的发生了什么?”他喃喃地问着自己,一会儿点头,一会儿摇头,百思不得其解。
不知不觉中,黑暗散去,黎明来到。隐藏在黑暗中的一切渐渐清晰起来,东边的天空出现了朝霞。
雪停了。王阳明身上、头发上、胡子上都落满了雪,结了一层薄薄的冰霜。
而他居然对这一切并无所觉。他仔细想着昨天夜里的山野花开,又对比着眼前这个冰雪封冻的世界。
忽然,如同阳光穿出云层,一个念头电光石火一样闪过眼前。“我真傻,这么多年来一直穷通诸物,欲寻天理。却不知道天理可以蕴藏于草木山河,也可以蕴藏于肺腑人心。人和这万事万物有什么区别呢?不过都是这自然的造化。春天到来的时候,所有的生命都苏醒;冬天到来的时候,所有的生命都蛰伏。在这样的天气里,山川草木都在静候春天的到来,我身体里的这个生命也不例外。我们之间并无任何的区别,我们之间虽然被这个躯体所分隔,但是在某个神秘的地方依然是联系在一起的。药草可以治病,五谷可以养生,万事万物和我的这个生命,其实从来都没有分离过,我以前一直往外面去寻找天地自然、宇宙之理,却不知道只要往内心去寻找,那个道、那个理自然就在那里。而且这个道、这个理是一个根本性的存在,只要用这个道、这个理去临之于万事万物,万事万物的道、理自然就会显现出来。这么说来,朱子的‘格物致知’并没有错,但真正的‘格物’,不是去物中求理,而是用我的这一颗灵明的心,去临之于物,去映照出物本身所蕴含的道和理。我的这颗灵明之心不动,则万事万物不动;心一发动,则万事万物之道、理,自然发动,尽显本真。所以说这个世界并不需要我去探究穷尽,而是万事万物,皆备于我;我的这颗灵明的心,才是真正的主人,才是万事万物的主宰,才是天地宇宙的生命之心!”
这一发现,真令他欣喜若狂:原来自己苦求多年的圣人之道,并不需要向外寻找。
“圣人之道,吾性自足!”
圣人之道,就是自己这颗灵明的心!自己早已经是圣贤而不自知了!
原来圣贤是不能去成为的!一个人不可能成为圣贤,因为他本身就是圣贤!一个人读多少的圣贤书,懂得再多的圣贤道理,也不能去成为一个圣贤,正如一棵树怎样也不可能成为一棵树,它只能在那里存在!
一条鱼不能去想如何在海洋里成为一条鱼,因为它本身就存在于海洋中;一个生命不能去想如何成为一个自然中的生命,因为它本身就在自然中存在。
一个人不能去想如何成为人,这是永远不可能有答案的;事实上一个人只能以一个人的形式存在。
多少年来,王阳明一直想成为一个圣人,成为孔子、老子,成为颜回、孟子、程颐、朱熹……他显然不可能做到,并且永远不可能做到。
因为他不可能成为任何人,他就是他自己。
一朵花不可能去想如何成为另一朵花,因为它只能是它自己。
同样生而为生命,生在这个天地间,每个人都蕴涵着天地宇宙的生命密码,要解读它们,并不需要去进入到另外一个生命,去解剖开另外一个身体。
只有你这颗灵明的心,才是确定无疑的存在。其他一切,都是围绕这颗心而存在。
高山雄伟,但是如果没有这颗心去感知它的雄伟,则雄伟不复存在;大海广阔,但是如果没有这颗心去感知它的广阔,则广阔不复存在。天空高远,但是如果没有这颗心去感知它的高远,则高远不复存在。大地无垠,但是如果没有这颗心去感知它的无垠,则无垠不复存在。
就拿我们赖以栖息的这个身体来说,我们有眼睛可以看,但正因为有了这颗心,我们看到的世界才是这个样子而不是那个样子;我们有耳朵可以听,但正因为有了这颗心,我们听到的声音才是这个样子而不是那个样子;我们有鼻子可以嗅,但正因为有了这颗心,我们嗅到的气息才是这样的而不是那样的;我们有舌头可以辨别味道,但正因为有了这颗心,我们所辨别到的味道才是这样的而不是那样的。
一句话概括来说,万事万物,都在为我的这颗心而存在;我的这颗心所能感知到怎样,这个世界对我来说就是怎样;当我的这颗心不再感知了,对我来说,这个世界也就不复存在。这是一个属于我而且只属于我的世界。
“哈哈——”
想到自己这么多年来,一直像个傻子不停奔走寻找圣人之道,出仙入佛,冥思苦想,王阳明忍不住笑起来。
“哈哈哈哈……”
他越想越觉得自己可笑,仿佛那个丢失了牛的童子一样,辛苦地寻找了那么久,却直到某一个时刻才发现,牛其实一直都在他的身边,牛从来都不曾迷失,倒是他自己,迷失在山林间,迷失在水草和河流旁……
“王守仁啊王守仁,你真是笨得可以!亏你还一天到晚嚷着要做圣人,你哪里知道,你自己根本就是圣人!不但你如此,每个人都是如此。每个人的本来面目,都是圣人。那种千百年前的书本堆中的圣人,根本就不存在。真正的圣人一定不是在书本里的,而是活生生的,就是你、我、他,就是所有人都拥有的这个生命本身。你所需要做的事情,其实那么简单,就是保护好自己的那个生命的灵明,保护好那团光明,如同一面洁净无尘的镜子,只要不让它被贪婪和自私的欲望蒙蔽就是了!”
想通了这一层,他豁然开朗,生命在哪里都是一样的圆满,一样的光明,不管是自己来自文明昌盛的中原,还是这边远之地的土著,人与人的生命都是一样的,人与天地万物的联系都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何来蛮夷,何来华夏?何来土人,何来先生?那些都不过是自己的这颗心所人为造成的差异罢了,其实并不存在。
从北京来到这偏僻的山野,似乎是被放逐了,但是这一点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颗心,是否找到了安适之地。如果懂得了接受和顺从,每一个地方都是安顿生命的地方,生命与天地万物的连接一直都在;如果不懂得这个道理,而只是一味地拒绝,反抗,则生命将永远处于焦虑、孤独的状态,你的人生将永远紧绷,生命永远无法真正安顿下来。
“哈哈哈哈……”
王阳明又一次笑起来。笑他自己,笑他曾经那么诅咒、怨恨命运对自己不公,现在,当他明白了生命的真相,却不能不由衷地感谢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