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冈这个地方的冬天,来得突然,去得也是那么突然:几场雨水一过,天气忽然就暖和起来了。
那些潜藏在岩石下面和泥土中的种子,仅仅一夜工夫,就在石缝间和枝杈上萌出了新芽。
经过了一个冬天的蛰伏和冥想,王阳明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走出了那个阴暗、冰冷的山洞。面对着万物化育、生机蓬勃的景象,他如同孩子一般重新发现了这个世界。天地重新,一切隐藏着的面目都在他面前露出了本相。那喜悦是洋溢在每一朵花瓣的嫩蕊、每一片新绿的叶子里的。
龙冈山上,到处都是一片旖旎的风光。王阳明和仆从们一边在山坡上采着新鲜的蕨菜,一边诗兴大发:
投荒万里入炎州,
却喜官卑得自由。
心在夷居何有陋?
身虽吏隐未忘忧。
春山卉服时相问,
雪寨蓝与每独游。
拟把犁锄从许子,
谩将絃诵止言游。
从去年一年来时时的“悲”“怨”,到新春之际的“喜”,他终于完成了精神上的超越!
而更令他“喜”的事情还在接踵而来:听说经过一个冬天的困顿,王阳明等人不但没有狼狈逃去,反而顽强地挺了过来,又精神抖擞地投入了新的劳动和生活,这一点令当地的土人也很吃惊!
老驿丞一个冬天都在卧病,没有到过龙冈山上一步。当王阳明从山上下来慰问他的时候,老人大吃一惊。
“怎么,你们还没有逃回京师去?”
“老人家这是什么话?”王阳明笑着说道,“刚在这里咂摸出一些人生的道理,怎么会轻易离开?”
“一个小小的驿丞,不值得用生命来留恋;你出身名门,官居京师,却能够在这里安贫乐道,可见当日土人那个梦大有玄机,说不定你真的是从中土来的圣人,到这里普度众生来了!”老驿丞很被他感动,于是挣扎着躯体,在精神稍微好些的时候,找了一些当地的土人来到山上。
“听说王大人要在这里长期住下去,长住山洞总不是办法,我们商量了一下,决定帮助您再搭一座房子。”
此时,王阳明已经和土人们能用方言进行简单的沟通了。听说他们有意帮助自己,他正求之不得。
“那太好了!地址我来选,房屋的样式我来设计。我正想教你们盖房子呢!”
原来王阳明从来到这里,发现当地的土人还保留着原始的蛮荒,随便搭建一个草棚就可以栖身,并不懂得真正的建筑。王阳明早有心教他们盖房屋了。
于是工程立即破土动工了。新盖房子的地点就选在山顶上,那里有一片平坦的地方,虽然不大,不过正好可以盖几间小房。而且下面都是岩石作为地基,比起泥土上起阶,要牢固多了。
因为这一次不是简单地盖草房,而是木石建构,所以工期也就不以天计算,而是以月计算。
王阳明从画图纸开始,教导当地人如何设计房屋的样式;又从最基本的拉土坯开始,教导他们怎么制作建筑房屋所使用的材料,土石、木料……
现在,龙冈这个地方简直可以说热闹极了:一个冬天的寂寞和冷清都被嘈杂和喧嚣取代了。人们唱着歌曲,从山上砍伐下粗大的树木,作为梁柱;又砍伐檩条,仔细地砍去枝杈,剥皮待用。
本来,要进行这么大的工程,王阳明是没有这个力量的。当地的土人们尽管可以出工出力,可是还是有很多问题,诸如吃饭问题、酒水问题等。
不过,幸好在当地,有一个土司叫安贵荣的,一直在暗中关注着王阳明等人。听说此事,慷慨之极,立即派人赶着车子,给王阳明送来了炭火、米面、酒水、肉食,还有一些衣物、银两等。
“王驿丞,这些都是我们土司大人吩咐叫送来的,以聊表心意,请大人不要推辞,都收下吧!”
安土司派来的主事,居然是一个说汉话的汉子。虽然不是京话,不过已经很令王阳明喜出望外。
“你是从中原过来的?”
“是的。小人叫子楚,祖籍湖北。因为一时糊涂,吃了官司,亡命在此,已经有七八年了。”那汉子显然得了土司吩咐,对王阳明执礼甚恭。“小人从前也是个读书人。我们的土司大人对读书人非常喜爱,因此收留小人,在身边做事儿。”
“贵土司大人姓安,那么一定是奢香夫人的后代了?”王阳明来到这里后,已经谙熟边夷之事,知道奢香夫人的儿子,被朱元璋赐名安姓。而在水西这一带的土司,都是世袭的。那么这位安贵荣一定是奢香夫人的嫡传!
“正是!”子楚恭恭敬敬地回答道,“我们的土司大人安贵荣,便是奢香夫人的七世孙!”
“早听说当年奢香夫人襟怀开阔,重文重教,只可惜没有亲睹她的芳姿英采。不过,从她的后人身上,还是可以看到这种潜移默化的影响啊!”王阳明虽然没有见到这个安贵荣土司,却给了他很高的评价。
“不过,请你回去转告贵土司大人,”他话锋一转,大大出乎子楚的意外。“他的盛情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无功不受禄,我和他并没有什么交情,他这么厚的礼物,我受之不起!”
他居然将这么一些急需的物资拒绝了,这令他的仆从们很不理解。尤其那些土人更加诧异。
“区区薄礼,不成敬意,不过是我家土司大人的一点心意。驿丞大人何必过谦呢?”子楚劝道。
“非是谦虚。实在是于‘礼’不合!”王阳明却很坚决,说道,“你奉命行事,也不必为难。这样吧,我这里修书一封,当在信中明明白白回复你家大人。你只管将礼物带回,呈上书信即可!”
于是,他命令童子砚墨,就在一块石头上铺开纸笔,洋洋洒洒,立即写就了一篇《谢安宣慰书》,交给来人。
在信中,他首先感谢了安贵荣的高谊,不以自己被谪之臣,戴罪之身,而与自己疏远,不愧奢香后人矣。
不过,他又委婉地指出,以土司之名重一方,当懂得与朝廷处理关系,不必因为结交自己这等人而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这就不仅仅是一番推托之辞,而是将真实的心里话说了出来。虽未谋面,他却已经很替这位安土司大人着想。
“请将这封书信交给贵土司大人,他必不怪罪于你。”
王阳明将信交给了子楚,子楚很为自己不能完成土司交付的任务而不好意思。不过,王阳明坚辞不受,他也没有办法。
子楚一行人离开后,王阳明并没有将这件事情放在心上。不过对于这位奢香夫人的后人、水西世代相传的土司,他却产生了好感:“看来这位安贵荣土司也和他的先祖奢香夫人一样,是个非同一般的人物。有机会我倒要拜访一下。”
令他没有想到的是,就在他拒绝了安土司的礼物后,第二天一早,子楚又带着更为贵重的礼物来了。
不但将昨日的简单柴薪、米粮换成了衣帛、绸缎、鸡鸭鱼鹅,而且还将银子换成了金子,又增加了鞍马、车轿。
“王大人,我昨天将你的回信交给土司大人,结果被土司大人狠狠地责骂了一顿。土司大人又叫我给您带来了更多的东西,您无论如何得收下!”
子楚言辞恳切,老驿丞在旁边也劝王阳明说道:“你就收下吧!这是安土司的一番心意,绝无虚假。他这个人,和他的父祖一样,慷慨大方,豪爽热忱,是个真英雄。他们家传的风气,尤其敬重读书人。他肯送这些东西给你,那是真心结交,不要辜负他一片真情!”
“既然老大人这么说,那么我就收下这些当用之物。”于是王阳明不再推辞,取了米粮、酒肉,柴炭、鸡鹅,却将那些绸缎和鞍马等退了回去。“这些东西,对于山居之人,未免奢侈,也无实际用处,还请带回去!”
“这……好吧……”
眼见这一次的任务又没有完成,少不得回去又要受责骂了。不过,子楚也看出来,王阳明不是一个虚伪的人。所以,他只好卸了柴米等物,将那些鞍马、车轿等重新整束,带着离开了龙冈。
有了这些必需的生活用品,加上天气一日暖似一日,房子的建筑进展很快。
这天,到了落成封顶的日期,为了表示祝贺,举行了一个颇为壮观的典礼。附近的苗、彝两个寨子里,老人、孩子和女人都涌来看热闹了。
他们不但带来了吃的、喝的,而且还带来了唢呐、芦笙、葫芦丝等当地人们惯用的乐器。当地的巫者也来了,主持了落成仪式。
“山川草木
俱有神灵
风雨雷电
齐来助阵
驱除妖魔
不使接近……”
他口中念着一些奇怪的词句,将一桶清水在各个角落里泼洒,又边唱边跳,用桃木剑向各个方向击打劈砍,驱除着那些看不见的妖魔鬼怪。
等仪式结束后,人们便纷纷开始吹向唢呐、芦笙,跳起当地特色的舞蹈。最令人眼花缭乱的是青年女子们跳的一种“竹竿舞”:将四根竹子横叠成一个“井”字,四个人分执四端,身手敏捷的大姑娘们,高高地挽起裤管,赤着脚,一个个身形灵动地在那些竹竿中间跳跃,合着那音乐的节拍,听着竹子撞击发出的悦耳清脆的“啪啪”声,简直令人紧张得喘不过气来。而当看到精彩处,众人又忍不住齐声喝彩。
跳完了“竹竿舞”,接下是青年男子们表演的“芦笙舞”,这也是非常有难度的当地舞蹈:高高的芦笙端在手上,既要吹出优美的音乐,又要在脚下跳出华丽的舞步。不过小伙子们跳起来却游刃有余。
接下来,是男女对跳的舞蹈。姑娘们一个个身穿节日的盛装,将长长的裙摆捏在手中,随着音乐旋转开来。那飞舞的裙角,那青春亮丽的面孔,真的仿佛在这山坡上绽开了一朵朵的斗大花朵相似,令人如痴如醉。而青年男子们则蜂蝶一般穿梭其间,对歌、斗舞,好不热闹……
这欢快的一幕一直持续到晌午时分。等舞蹈结束,酒席也摆好了,大部分都是土人们自己带来的酒食,一坛坛的酒打开来,芳香四溢,整个龙冈山上弥漫着一种令人醺然的气息。
“各位乡亲,谢谢你们了!”王阳明站起来,端着一大碗酒,高高地举过头顶。他别提多么高兴了,即使在高中进士,在进京做官的日子里,他也没有这么高兴过。他大声地对众人说道:“谢谢你们!这是我发自内心的话,你们不但帮助我建起了住处,有了一个安身立命的场所,更重要的,因为你们的接纳,因为你们的淳朴和善良,让我对生命有了一个全新的发现和认识,有了前所未有的理解。实不相瞒,在过去的一年中,我无时无刻都在想;如何离开这里?但现在,我已经改变了主意:我要在这里留下来,长久地留下来!不但留下来,我还要报答你们的善良和质朴。我决定用我自己的知识,帮助你们学习文化!父老乡亲们,这座小小的茅庐,我已经给它起好了一个名字:龙冈书院。从此,这里就是我讲学的地方。不管是什么人,只要肯学习的,都可以来这里。而且我保证:不收一分钱,一分粮。只要有人肯学,我就会尽我所能地教你们!”
“真的?我们也可以学习文化了吗?我们也可以读书写字了吗?”当地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以心换心,他们以自己的淳朴、善良,换来了王阳明的一片真心,也换来了文化大门的敞开。
“先生,我们跟你学习!”
“先生,请先收下我做学生吧!”
立刻,从人群中涌上来几个青年人,跪在王阳明跟前,给他行磕头礼。
“好,你们都起来吧!从今以后,你们每天劳动结束后就到这里来,我会从最基本的教给你们!”
王阳明一个个将他们搀扶起来,看着他们脸上的笑容,王阳明也开心不已。
从这片小小的山冈开始,他将掀开自己人生中的崭新一页,不复回头。
然而,就在众人推杯换盏,酒过三巡,气氛高涨的时候,却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事情:从山坡下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一人一马,飞驰而来。
“喂,你们当中,哪一位是王守仁?”一个腰阔膀圆的大汉,面目狰狞,一脸凶恶之色。在他的马后,还跟着两个气喘吁吁的差人,跑上山来。
“我就是。”王阳明站起身来,答应了一声。
“呸!你就是王守仁吗?你不过是一个小小的驿丞,把自己当什么人了,在这里摆这么大的架子?怎么,你都已经来到任上这么久了,都不懂得要去拜见一下这里的太守老爷吗?你还把不把上级放在眼里了?”
“请问你是太守马大人派来的吗?”王阳明居然并不生气,而是脸带笑容地问道。
“哼,咱们兄弟在马太守手下当差不假,不过不是马太守派遣来的公差。咱们兄弟听说你在这里有钱有酒有肉收买人心,却不懂得去孝敬马太守,兄弟们实在看不下眼去,所以来问一问王驿丞你,有这样的道理吗?”
王阳明听到这里,心下明白。一定是当地太守对自己不满意,埋怨自己没有去拜访、孝敬,可是又不好明里勒索,所以派了人来捣乱了。
“既然几位不是来公干的,那就是来参加宴会的了。虽然这里没有什么美酒佳肴,不过几位兄弟如果不嫌弃,就请一起来喝一杯水酒吧。”
王阳明笑吟吟地端起来一碗酒,递给那个为首的公差。不料,对方非但不接,反而一下子将酒碗打翻在地。
“什么破酒,拿来打发我们兄弟?”那汉子以为王阳明是个好欺负的,越发地嚣张起来,“喂,听说你和这儿的土司交情不薄,他连着两次给你送了不少的金银绸缎?你一个人也用不了那么多,拿出一些来给咱们兄弟,如何?”
“原来你们是为此而来,那可难办了!”王阳明依旧脸上带笑,道,“土司大人是送了一些金银之物,不过我山野之人用不着那些东西,又退回去了。如果你们真的想要,可以去找土司大人啊!”
“呸!你是在消遣我们兄弟吗?”那汉子一听,不相信他的话,使个眼色,其他二人一下子将跟前的一桌酒席踢翻了,抽出刀子来。
“公差打人了!”
“这么无赖的官差,真该教训他们一下!”
众人中,那些苗、彝的百姓本来就以民风强悍著称。所以一见三个公差如此不讲道理,顿时沸腾起来。
“喂,王守仁,你聚集了这么一伙人,莫非要存心造反不成?”几个公差一见不好,立即虚张声势起来。
“走,咱们回去报告太守大人!”
他们刚要转身,已经被群众给围住了。人群中,不知道谁喊了一声:“教训这几个狗东西!”
顿时,拳脚飞来,三个公差还没有弄明白怎么回事,就被按在了地上。
“啊……”
惨叫声中,三人抱着头从山坡山滚到了下面。每个人的头上、脸上都青一块、紫一块的,衣服也都破了,沾满泥土和草屑。
“哈哈,滚吧,你们这些狗东西!”
当地的人们见了他们狼狈的样子,一个个开心地大笑起来。
“哼,王守仁,你等着!我们今天不跟你计较,且回去报告大人,大人不会这么轻易放过你的!”
三人胡乱整理了一下衣服,嘴巴上还不肯服输,骂骂咧咧地离开了。
这天,众人一直欢饮到傍晚才散。王阳明亲自将乡亲们送下山去,他们的淳朴、善良和正直,让他感动不已。
“即使为了这些乡民,我也应该留下来。他们虽然难得有机会学习文化,接受教育,可他们对文化的向往之心,发自内心,可见每个人心里都有这么一种要求上进的本能的强烈渴望啊!”
他就这么想着,伫立在山冈上,苍茫的暮色迅速地从四面八方笼罩上来。他的内心有一种按捺不住的渴望。这渴望从来到龙场以后,已经很久没有涌现出来过了。他心潮澎湃,忍不住呼来童子,去将自己尘封已久的七弦琴取出来。就在新落成的房屋门口,他端坐下来,一边抚琴,一边吟哦道:
卧龙一去忘消息,
千古龙冈漫有名。
草屋何人方管乐,
桑间无耳听咸英。
江沙漠漠遗云鸟,
草木萧萧动甲兵。
好共鹿门庞处士,
相期采药入青冥。
归与吾道在沧浪,
颜氏何曾击柝忙?
枉尺已非贤者事,
斩轮徒有古人方。
白云晚忆归岩洞,
苍藓春应遍石床。
寄语峰头双白鹤,
野夫终不久龙场。
从第二天起,便陆续有当地的青年人,在结束了一天的劳动以后,开始到这里跟随王阳明学习。
从最初零零星星的三五人,到后来的十几人、数十人,王阳明讲学的名声日益响亮,来跟随他读书的人也多了起来。这些人中,根据后来留下的资料,有名字记载的有这么一些人:张时裕、何子佩、越文实、郝近人、范希夷、郝升之、汪原铭、李惟善、陈良臣、汤伯元、陈宗鲁、叶子苍、易辅之、詹良臣、王世臣、袁邦彦、季良臣、高凤鸣、何廷远、陈寿宁……
小小的龙冈就这么热闹起来了:每天都有人背负书匣、薪火,络绎不绝地从各个地方赶来。
在一片的喧嚣和读书声中,王阳明的心情也不再阴郁,而是如这明朗的春光山色般活泼了起来。
如同他初来龙场,给自己居住的山洞起名“玩易窝”,得龙冈山洞居住后,又起名“阳明小洞天”,又将龙冈讲学的地方命名为“龙冈书院”,这天,他兴致一起,又将旁边的一座小亭,命名为“何陋轩”。
他的《何陋轩记》写道:
昔孔子欲居九夷,人以为陋。孔子曰:“君子居之,何陋之有?”守仁以罪谪龙场,龙场古夷蔡之外,于今为要绥,而习类尚因其故。人皆以予自上国往,将陋其地,弗能居也;而予处之,安而乐之,求其所谓甚陋者而莫得。独其结题鸟言山栖羝服,无轩裳宫室之观,文仪揖让之缛,然此犹淳庞质素之遗焉。盖古之时,法制未备,则有然矣,不得以为陋也。夫爱憎面背,乱白黝丹,浚奸穷黠,外良而中螫,诸夏盖不免焉;若是而彬郁其容,宋甫鲁掖,折旋矩矱,将无为陋乎?夷之人乃不能此,其好言恶詈,直情率遂,则有矣。世徒以其言辞物采之眇而陋之,吾不谓然也。
始予至,无室以止,居于丛棘之间,则郁也;迁于东峰,就石穴而居之,又阴以湿。龙场之民老稚,日不视予,喜不予陋,益予比。予尝圃于丛棘之右,民谓予之乐之也,相与伐木阁之材,就其地为轩以居予。予因而翳之以桧竹,莳之以卉药,列堂阶,办室奥,琴编图史,讲诵游适之道略具,学士之来游者,亦稍稍而集。于是人之及吾轩者,若观于通都焉,而予亦忘予之居夷也。因名之曰“何陋”,以信孔子之言。
王阳明还写了几首诗歌以咏其志,其中有这么一首:
谪居聊假息,
荒秽亦须治。
凿巘薙林条,
小构自成趣。
艚窗入远峰,
架扉出深树。
墟寨俯逶迤,
竹木互蒙翳。
畦蔬稍溉锄,
花药颇杂莳。
宴适岂专予,
来者得同憩。
轮奂非致美,
毋令易倾敝。
在这么一个小小的地方,老师和学生们一边诵读圣贤之书,一边从事紧张的田间劳作。小憩之余,坐在高高的山坡上,俯视着山下远处的一个个村寨,嗅着风中送来竹木的清凉,以及花草的芳香。
说起来,这种生活也足以令人羡慕了。尤其对在京城久居、锦衣玉食的王阳明来说,他何曾想过自己会有这么一天?
就在他居住的地方不远,在学生们的帮助下,王阳明在山脚下靠右的地方开出了一小片荒地,理作菜圃。
方园不盈亩,
蔬卉颇成列。
分溪免甕灌,
补篱防豕踣。
芜草稍焚薙,
清雨夜来歇。
濯濯新叶敷,
荧荧夜花发。
放锄息重阴,
旧书漫披阅。
倦枕竹下石,
醒望松间月。
起来步闲谣,
晚酌檐下设。
尽醉即草铺,
忘与邻翁别。
这片小小的“西园”俨然成为王阳明的一个休闲小憩之地。在读书累了的时候,到这个园子里,修补一下篱笆,浇一浇水,清理一下那些在雨后一夜疯长的野草。累了就放下锄头,在树荫里坐着,看那蜂蝶来去,听那甲虫的飞舞嗡鸣。困了就在竹下的石头上小睡一会儿,有时候不经意,一觉醒来竟然已经是晚上了。抬起头,可以看到又大又圆的月亮挂在头顶,那么近,那么神秘。在月光下,小小的菜圃有着别样的景致,静静地伫立在菜畦间,仿佛可以听到蔬菜瓜果生长的声音。
王阳明经常会受到邻居的邀请,也不推辞,和他们一边喝酒,一边拉着家常。
他虽然还不能用当地的方言和他们交谈,不过却已经能听懂土人的话。不管谈论天气,农事,他都已经能挥洒自如。不知不觉,他已经和这里的人们融合到了一起,彼此再没有隔阂了。
而如果喝醉了,王阳明也不在乎,一个人向山上走去,跌倒了就在草地上忘情地睡上一觉,不知今夕何夕!
他就这么快乐地生活着,讲学、劳作,有时候和学生们一起高谈阔论,有时候一个人到山涧中去看泉石、游鱼、飞鸟,体味那种幽静和闲寂。
在夜晚的时候,他经常一个人在无边无际的黑暗和寂静中醒来。每当这时候,他就会披衣起身,到外面的山冈上去转一圈。看那月光怎样如流水一样在枝杈山石上流淌,将各种各样的怪石林木,想象成动物的形状。这样的夜晚不但不令人黯然神伤,反而颇有一番清夜小游的惬意呢!
作为别出心裁的功课的一部分,他还传授给学生一个法门:
静坐。
王阳明结合自己的实践,告诉诸生:“不要小看了这静坐,这可是涵养心性的一大功夫。我三十七年来,因为不识其理,所以只在外界寻理求知。直至去岁冬夜,静坐悟道,观得本心,方知道天理人欲,全在这一颗心中。不须外求,只去内里寻找。减一份人欲,则这颗心多一分清静。当人欲减尽,直至完全清静时,本心呈现,则天地面目,无不全在眼前。诸般道理,总在这一个起源。你们若想学得我之大道,必须要过这静坐一关,此功夫达不到,纵然读尽圣贤文章,全然无用矣!”
于是,每几天之中,诸生都会聚集来,或十数人,或三五人,都跟随王阳明席地而坐,潜心静悟。
就这样,王阳明忙于讲学授徒,亲躬农事,早将那日太守手下几个公差来闹事忘得一干二净。
这天,早上刚过,忽然一骑从山下而来,却是一名从贵阳来的公差,给王阳明送来一封书信。
接过书信,王阳明一看那署名,是贵阳的按察副使毛科,王阳明的一个浙江余姚的同乡,因为发生了上次的事情,太守已经向上级汇报。毛科以同乡的身份,不忍见已经落难的王阳明再遭遇不幸,所以先派人送来书信一封,劝王阳明亲自去向太守赔礼。
一个小小的驿丞,忤逆自己的上司,作为同乡的毛科,不忍见他遭难而不救,这是人之常情。
可是他显然并不了解王阳明,更不知道来到龙场一年后,这个王阳明已非那个“王阳明”了。
在接到毛科的书信后,王阳明经过一个夜晚的思索,第二天字斟句酌,写了一封回信:
“昨承遣人喻以祸福利害,且令勉赴太府请谢,此非道谊深情,决不至此,感激之至,言无所容!但差人至龙场陵侮,此自差人挟势擅威,非太府使之也。龙场诸夷与之争斗,此自诸夷愤恨不平,亦非某使之也。然则太府固未尝辱某,某亦未尝傲太府,何所得罪而遽请谢乎?跪拜之礼,亦小官常分,不足以为辱,然亦不当无故而行之。不当行而行,与当行而不行,其为取辱一也。废逐小臣,所守待死者,忠信礼义而已,又弃此而不守,祸莫大焉!凡祸福利害之说,某亦尝讲之。君子以忠信为利,礼义为福。苟忠信礼义之不存,虽禄之万钟,爵以侯王之贵,君子犹谓之祸与害;如其忠信礼义之所在,虽剖心碎首,君子利而行之,自以为福也,况于流离窜逐之微乎?某之居此,盖瘴疠蛊毒之与处,魑魅魍魉之与游,日有三死焉;然而居之泰然,未尝以动其中者,诚知生死之有命,不以一朝之患而忘其终身之忧也。太府苟欲加害,而在我诚有以取之,则不可谓无憾;使吾无有以取之而横罹焉,则亦瘴疠而已尔,蛊毒而已尔,魑魅魍魉而已尔,吾岂以是而动吾心哉!执事之喻,虽有所不敢承,然因是而益知所以自励,不敢苟有所隳堕,则某也受教多矣,敢不顿首以谢!”
这真是一番君子式的回答:我作为一个被放逐到这里的君子,一天在死几次的情形下,依然坚守忠信礼义。如果太守真的不肯放过我,派人来将我杀了,那么倒是一件很高兴的事情,否则,被毒虫瘴疠所害,那也不过是早晚的事情而已。早死晚死,都没有什么分别,其他的有什么可放在心上的呢?
他这么一副无所畏惧的姿态,倒令这位老乡惭愧,也震慑住了那位太守大人,居然相安无事。
后来,这个同乡毛科大概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大家都是读书人,孔孟门徒,他居然做出让王阳明这样的“君子”去向当地太守“赔礼”这样荒唐的事情来!为了弥补自己的过失,表达对王阳明的歉意,他又派人来送信,请王阳明到到贵阳书院去主持讲学。他自认为这对于困顿中的王阳明来说,应该是一个求之不得的美差。不料,他又一次看错了。
本来,他就是顶着被上级责骂的风险,起用一个被朝廷贬逐的人来主讲圣贤之学,可是王阳明答复他的,却是一首轻快而略带戏谑的小诗:
野夫病卧成疏懒,
书卷长抛旧学荒。
岂有威仪堪法象?
实惭文檄过称扬。
移居正拟投医肆,
虚席仍烦避讲堂。
范我定应无所获,
空令多士笑王良。
王阳明的推托依然透着君子的潇洒之风:我已经成为山野村夫,连书卷都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如何还能去贵阳那正规的书院里去做人家的先生?不要因为我而侮辱了圣人的名声和学堂的尊严吧!还是算了吧!
他这么坚决,令毛科也很苦恼,实在摸不透这位老乡究竟在心里想些什么。
不久之后,一纸调令下来,新的按察副使席书即将来接任他。没想到这位席书来到之后,第一件事情竟然是向毛科提出,是否可以一道去请王阳明到贵阳来讲学!这真是不谋而合。于是毛科就和席书一起来到了龙冈书院。见面之后,王阳明向毛科这位同乡兼兄长表达了感谢,并且欣然答应了讲学之邀。
王阳明到贵阳之后,首先参加了送别毛科的饯行宴,毛科对这位同乡兼小兄弟也正是关照之极,在宴会上,还不忘记叮嘱席书:王阳明学识渊博,有谋有略,将来必成大器,是国之栋梁,不应该让他长久隐于龙场。后来,王阳明还作了《送毛宪副致仕归桐江书院序》记述了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