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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灵王是怎样炼成的

楚灵王被冠以“灵”字的恶谥,或许冥冥之中根源于他早年经历的一起封建迷信活动。

话说楚共王的王后秦嬴没有生育,楚共王碍于秦国的面子,不好意思把秦嬴退居二线而另立新欢,这就导致楚国无嫡子可立。

按照无嫡立庶的游戏规则,楚国的储君将在某一位庶出的王子中产生。

楚共王膝下子嗣众多,其中他心仪的一共有五位,从长到幼分别是王子招、王子围、王子比、王子黑肱和王子弃疾。楚共王一度犯难,因为,手心手背都是肉,他实在不知道该选哪位好。

幸亏那时候的人们对神灵抱有诚挚的敬畏,遇到什么自己不能把握、不能决定的事情,可以问计于神灵。一旦神灵做了指示,遵照执行即可,既不费脑筋,又无任何心理负担,复杂问题简单化,为人民群众所喜闻乐见。

所以,楚共王决定把立储的难题呈交给神灵,请神灵代行组织考察程序。他筹建的评审委员会规模庞大,国中名山大川的神灵,都在受邀之列。

楚共王首先徧祭诸神,俱各拜好码头;然后把一块玉璧展示给虚幻的神灵们看,并祈祷说:正对着玉璧下拜的王子就是神灵钦点的世子。

缭绕的香烟中,虔诚祷告的楚共王似乎听到天际传来了神灵应允的意旨。

祭祀完毕,楚共王遣散下人,秘密地把玉璧埋在祖庙的院中;又令王子招、王子围、王子比、王子黑肱和王子弃疾沐浴斋戒,挨个到祖庙来行礼。

五位王子均不知道自己将要参加一次特殊的考试。从这个角度而言,楚共王在立储一事上听天由命的行为,倒也切合公平公正的原则,想必最后无论谁落选,都只能服从。命苦不能怨政府对不?

在楚共王的见证下,五位王子依次应试。

王子招首先进来,他一步一步径直走向埋璧处。楚共王心想:不会这么没有难度吧,第一个就给撞中啦?

王子招愈行愈近,楚共王也越来越紧张,说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希望王子招一蹴而就,还是希望悬念保持得再久一点儿。

转眼间,王子招已经停住了步伐,双脚不偏不倚地跨在玉璧两旁。楚共王松了一口气,王子招年纪居长,又暗合天意,看来就是他了。

接着,王子围进场。他面朝的方向略微有点儿偏差,但行进的距离非常合适,就在玉璧的侧旁驻足,下拜行礼的时候,一只胳膊肘堪堪压在了玉璧上。

楚共王微微皱眉。在他内心里,并不排斥王子围当选,可这种压而不正的体位让他隐约感到担忧。难道神灵们是想告诉他,王子围有称王的命数,但称王的方式不属正途?老话常说不正则不顺,这小子以后怕是有无妄之灾。

容不得楚共王多想,王子比和王子黑肱陆续走进来,离玉璧远远地就站定了。楚共王脑海中两次浮现出叉的形象,叫人传唤王子弃疾。

王子弃疾当时还是个小正太,连路都走不太稳,被人抱进来的。抱他的人也挺给力,直接就把他放在了玉璧的面前。

王子弃疾屈膝前倾,身体正好压在玉璧的纽上。小孩子不懂事,拜完后稀里糊涂又拜了一次,依然压在纽上。

楚共王心想完了,本来准备精彩五选一,不料五个儿子压中两个半,早知道结果如此扯淡,当初还不如抓阄来得聊撇[11]。也罢也罢,姑且就选王子招吧,谁叫他捷足先登呢?

于是王子招被立为世子,楚国王储就此尘埃落定。

楚共王大概不会想到,五个儿子的人生命运都在这一拜之际注定,后来王子招成了楚康王,王子围成了楚灵王,而王子弃疾则成了楚平王。楚国的神灵们,果然管用得很。

当王子围再次进入我们的视野,已是公元前547年,亦即楚康王十三年。

那一年,楚国邀秦国攻打吴国。联军行至今赣皖交界的雩娄时,探知吴国防备严整,无机可乘,于是拨转马头攻打郑国的城麇。

城麇主将皇颉放着好好的城池不守,非要跑到城外去跟楚军打野战,不但部属被击溃,自己也做了楚将穿封戌的俘虏。

大概是出于所有俘虏中皇颉价值最高的缘故,同为楚将的王子围突然跳出来,强词说皇颉是他的战利品。穿封戌自然不肯相让。

两人争执不休,吵吵嚷嚷找太宰伯州犁做个评判。

谁知伯州犁并不是个居中取直的角色,眼见争执双方一个是大夫,另一个却是王子,心里马上有了计较。他对穿封戌和王子围说,你们别争了,问一下皇颉不就真相大白?

呃,这是个好主意,争的人有两个,被争的人却只有一个;争的人拎不清,被争的人总可以准确无误地指认现场吧。

穿封戌和王子围表示无异议。于是伯州犁把战战兢兢的皇颉叫到跟前,含威不露地问:“他们争夺的对象便是您。您是君子,一定可以把事情说明白对不对?”

皇颉未审伯州犁用意为何,稍微迟疑了一下,麻着胆子点了点头。

伯州犁抬高手指着王子围说:“夫子为王子围,寡君之贵介弟也。”继而放低手指着穿封戌说:“此子为穿封戌,方城外之县尹也。谁获子?”(此即成语“上下其手”的典故)

皇颉眼中闪过一丝欣喜的神色。他看得很清楚,也听得很清楚,抬高手对应的是“夫子”,是“君之贵介弟”;放低手对应的是“此子”,是“方城外之县尹”。

伯州犁只差没明言二人尊卑有别了,他皇颉如果还不能闻弦歌而知雅意,那这么多年的官场岂不是白混啦?

不出伯州犁所料,皇颉眨着大眼睛,煞有介事地说:“颉遇王子,弱焉。”

伯州犁不动声色地转回头来看着穿封戌和王子围,孰是孰非已无须他赘言了。

穿封戌百口莫辩,又气又急,当下操起一支戈就要和王子围拼命。王子围撒腿就跑。穿封戌追赶不及,只得作罢。

城麇发生的这一幕中,王子围的戏份虽然不多,但骄横跋扈的特点还是很有体现。而“我的就是我的,你的也是我的”的作风,正是王子围一生的信仰所在。

公元前545年的十二月,楚康王和令尹屈建相继离世。翻过年头,楚康王下葬,世子熊员继位为楚愍王,王子围继任令尹。

因为两年前向戌弭兵时曾经约定,缔约国要交相朝拜晋楚两强,所以颇多中原诸侯参加了楚国辞旧迎新的典礼。

其中郑国代表公孙晖目睹了楚愍王和王子围的举止气度后,感叹道:“真是不相宜,令尹必定会取代楚君而昌盛。松柏的下面,小草怎么可能长得繁茂呢?”

公孙晖的判断并非危言耸听,与他持相似看法的还大有人在。

公元前543年的一月,楚愍王为迅速建立国际威信,派大夫薳罢出使鲁国。

鲁国上卿叔孙豹在会见薳罢时,问起王子围执政的情况如何。

薳罢眼睛一转,回答道:“我辈小人即便只管埋头办差,犹害怕因不能完成使命而获罪,哪有什么闲工夫去探听政事咯!”

叔孙豹错愕,你既然有资格搞国事访问,怎么可能对内政茫然无知?于是再三地询问。薳罢仍旧避而不答。

叔孙豹久经宦海之人,眼光何等老辣,当即看穿了薳罢不可告人的秘密。

待会见结束,叔孙豹便对大夫们说:“楚国的令尹将会发动政变,子荡(薳罢之字)也是同谋,他闪烁其词只不过是在隐匿内情罢了。”

同年八月,王子围杀死司马蒍掩,又将蒍掩的家产统统据为己有,一时朝野为之侧目。

在楚国,司马乃仅次于令尹的股肱重臣,实在不是个留着不多杀了不少的人物。

具体就蒍掩个人而言,前令尹蒍子冯之子,公元前548年出任司马,受晋楚媾和大气候的影响,并无军功可资炫耀,但也绝非不学无术的官二代。

据《左传·襄公二十五年》的记载,蒍掩受时任令尹屈建之命,治理税赋,检点兵甲。他丈量全国山林原泽的面积,测算不同类型土地上的农牧产量,规定税赋征收标准,出色地完成了农牧税和军赋的征缴工作。

税赋是关系国计民生的要务,要把它治理好很不容易。蒍掩才堪大用,王子围却杀了他。楚大夫申无宇对此评论说:“危害国家,没有比这更大的不祥了,王子必然陷于灾祸。”

次年十二月,卫襄公携大夫北宫佗朝见楚国。

北宫佗见识了王子围后,对卫襄公说:“楚令尹的威仪与国君略无二致,他快要行大事了。我看他一定能得手,但将来未必会有好下场。”

王子围的威仪具体是什么光景,北宫佗没详细说。但意欲一睹王子围风采的人请少安毋躁,赶紧去找个小板凳先。因为,王子围比你们更加急不可耐。

王子围急啥?他急着展示自己,恨不得让里里外外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作为一个大国权臣,他王子围有多牛。

权势这玩意儿,装在口袋里藏着掖着是可耻的,得拿出来尽情挥霍,才能彰显权力的价值以及当权者的煊赫。王子围,是不是这个理?

王子围说是。仅仅一个月过后,他就迎来了一次在国际舞台上抛头露面的机会,并身体力行地诠释了擅权这个词的含义。

公元前541年的一月,王子围与晋、鲁、齐、宋、陈、蔡、郑、许、曹国的代表在虢地会见,重温第二次宋西门之盟的友好。

晋大夫祁奚子对领队赵武建言:“屈建的信誉为世人所称道,但上次在宋国会盟时仍然欺诈晋国而首歃;如今王子围是众所周知的无信之尤,我担心这次晋国又屈居楚国之下。请您做好防备。”

赵武还是一副君子风范,说自己以信为本,相信即便楚国再次使诈,也不能给晋国造成祸患。

等到召开预备会那天,王子围果然耍起了花招。他说咱们不是重温旧好吗,那歃血书盟什么的也免了吧,直接把上次宋西门之盟的盟书拿来,放在牲口身上就行。

其他与会国的代表很诧异,上次的盟书不是埋在宋国的西门之下了吗?

王子围哂笑,埋是埋了,但埋的是正本,咱每家不都存有一本副本吗?你们没带呀,我带来了。

各国代表瞠目结舌,结盟还带这么玩的?重新制作一份盟书又不难,厉行节约反对浪费,也不抠这点儿笔墨呀!他们转瞬又明白了王子围的用意,他这招叫不争之争。

说穿了,如果此次盟会继续沿用歃血书盟的传统方式,王子围担心晋国会力争首歃的殊荣。他提议取消歃血的环节、复读旧盟了事,就是企图在复读旧盟的掩护下,维持上次盟会楚主晋副的格局,使楚国不显山不露水但又实实在在地强压晋国一头。

赵武抱定讲大局讲风格的原则,同意了王子围的意见。

正式会盟定在三月二十五日。王子围出席时,仪仗服饰均等同于楚王的标准。一众与盟的大夫看在眼里,议论纷纷。

鲁国的叔孙豹说:“楚国的王子真威武哇,简直与国君无异!”

郑国的罕虎说:“快看快看,他前面有两个执戈的卫士[12]。”

蔡国的子家说:“这有什么好稀奇的,他住在蒲宫时(蒲宫是楚王的离宫),不一样也是两个执戈的卫士站在前面吗?”

王子围的密友伯州犁站出来辩解:“这些行头是令尹来虢地前,向国君借的。”

郑国的公孙晖觉得好笑,王子围这厮只差没在脸上写明“篡权”二字了,你伯州犁居然好意思说他的行头都是借的。于是讽刺道:“借了也不会还吧?”

伯州犁也不示弱,反唇相讥:“你吃自己的饭操别人的心干吗?还是多想想如何应付贵国公孙黑的变乱吧[13]!”

公孙晖不依不饶:“当璧的人[14]在那里,令尹借了国君的行头不还,你难道没有忧虑吗?”[15]

齐国的国弱深有同感,私下里说:“王子围和伯州犁前景堪忧哇!”

陈国的公子招在一旁附和:“只有保持忧虑的人才能成事,如今王子围和伯州犁不忧反乐……嘿嘿!”

卫国的齐恶有不同看法:“人家蓄谋已久,诸事皆备,即便举止不端,莫非有谁能奈何得了他们吗?”

宋国的向戌比较超脱,悠悠然说:“大国发令,小国只管恭敬就是,其他的与我何干?”

晋国的乐王鲋更加飘逸:“你们叽什么歪呀,《小旻》的最后一章很好,你们照着办不就得啦?”

《小旻》是《小雅》中的诗篇,其最后一章有“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的字句。乐王鲋的意思就是奉劝诸大夫切莫多管闲事。

七嘴八舌的议论声中,一位莒国的使者突然到访虢地,向盟会报告说,鲁国的季孙宿率军攻打莒国,并占领了莒国的边邑郓地。

王子围当场就要发飙,他知会赵武说:咱们这边重温友好的盟会还没结束,鲁国那边竟然就攻打莒国,这不是公然亵渎盟约吗,看我不把叔孙豹逮住放血[16]。

乐王鲋时任赵武的副手,得知叔孙豹陷入危境后,动起了贪欲,就遣使对叔孙豹说:我可以出面替你向赵武求情,作为回报,你必须把你的腰带送给我。

嘿嘿,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腰带只是一个启发式的说辞,乐王鲋实际上索要的不止于此。

叔孙豹一口回绝。其家臣梁其踁劝道:把财货用来保护身体,有什么舍不得呢?

叔孙豹叹道:“楚国并非良善之辈,不杀鲁使,必伐鲁国。我即便奉送财货给乐王鲋,顶多就是独善其身,又置鲁国于何地呢?”想了想又说:“也罢也罢,乐王鲋贪爱财货,倘若不遂他的心愿,恐怕他煽风点火,愈发加重鲁国的灾难。我还是认缴吧。”于是从衣服上撕下一大片帛布,称腰带太窄了,请使者持宽帛回去复命。

这一番交涉的过程不知怎的传到了赵武的耳朵里。赵武大为感动,连声称赞叔孙豹忠信贞义四字俱全,不可加以诛戮;继而不遗余力地为鲁国做起了危机公关工作。

赵武派人对王子围说:“叔孙豹是不世出的贤良之人。您赦免他既能激励楚国的官吏公勇任事,又能在天下诸侯中博取威德的名声,何乐而不为呢?边境城邑的归属本来就因争夺而经常变动,圣明如三王五伯者[17]尚且不能禁止,又何况当今王道衰微之世?再说了,吴国和百濮(楚国南方的邻国)一旦防御松懈,楚国也照样出兵攻掠,什么时候又想到要顾及盟约了?所以呀,郓地的事情您就不用过问了,反正鲁国和莒国已经争了很多年了,只要不闹到某一方亡国绝嗣的地步,您又何妨继续作壁上观呢?”

王子围见赵武的态度很坚决,只好勉强同意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为了庆贺达成和解,王子围设宴招待赵武。

宴席上,王子围赋《大明》的首章。《大明》出自《大雅》,其首章曰:“明明在下,赫赫在上。天难忱思,不易维王。天位殷适,使不挟四方。”原意是赞颂周王朝取代商王朝而奄有天下。

赵武大概有些吃惊,楚国向来崇尚暴力美学,不料有朝一日也装起了文艺范。

当然,尽管王子围的文艺范装得挺像模像样,但赵武马上就领悟了他的话外之意,这个骄纵跋扈的令尹无非想告诉自己,楚国的君位将要易主了。

于是赵武赋《小宛》的第二章。《小苑》出自《小雅》,其第二章曰:“人之齐圣,饮酒温克。彼昏不知,一醉日富。各敬尔仪,天命不又。”大致意思是说:人要谨言慎行,切忌昏聩和狂妄,否则将被天命抛弃。

散场后,赵武问羊舌肸:“令尹以楚王自居,你怎么看?”

羊舌肸答道:“楚王弱而令尹强,没人能阻止令尹篡位,但令尹必将身败名裂。”

赵武问为何。

羊舌肸解释说:“因为令尹不合礼仪。只有礼仪才是安国服民的长久之计。令尹依恃强权欺凌弱小,固然能够轻而易举地攫取王位,但他会变本加厉陷入对权势的迷恋之中,从而心安理得地彻底废弃礼仪,把荒淫暴虐当作常道。人民忍得了一时,忍不了一世,最后一定会拼死反抗,令尹怎么可能得到善终?”

赵武点头称是。

虢地一幕淋漓尽致地展现了王子围对楚国最高权力的不懈追求。在诸侯各国看来,楚国发生王位更替只在早晚之间了。

可是王子围表示,此事宜早不宜晚,既然大家都看好他,他就要快点动手,用实际行动证明,大家都目光如炬,确实没看走眼。

虢地会盟那年的下半年,王子围派王子黑肱在北部边境的犫地和栎地筑城,又派伯州犁在西北边境的郟地筑城。

犫地和栎地原本属郑国所有,多年以前被楚国强占;郟地虽是楚地,但也距郑国不远。

看到楚国在这三个地方筑城,郑国各界均大为紧张,生怕楚国是在修建前进基地,为攻伐郑国做准备。

唯独执政大夫国侨安之若素,他满不在乎地说:“无须担忧,令尹打算行大事,筑城只是除掉王子黑肱和伯州犁的节奏罢了,祸患根本不会延及郑国。”

国侨凭什么认定王子围想要除掉王子黑肱和伯州犁,已经无从考究。但事实是雄辩的,楚国政局的发展,几乎就是以国侨的推断为剧本在上演。

同年冬,王子围携心腹伍举出访郑国。还未离境,收到了楚愍王生病的消息,于是王子围派伍举继续前行,自己则原路折返,并于十一月四日到达郢都。

王子围回转的目的,如他自己所称,是探视楚愍王的病情,听起来很温情脉脉的样子。

然而不知大家想过没有,探视其实也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看病人什么时候好,另一种却是看病人什么时候死。

王子围挖掘得更深,他除了要看楚愍王什么时候死,还做好了准备,如果楚愍王一时半会儿死不了,那他就要创造条件,让楚愍王赶紧死掉。

虽然实际掌控着楚国的权柄,仪仗服饰也享用着国君的待遇,但缺少了国君的名分,总归让王子围从骨子里觉得不爽。现在,实至名归的时刻到了,老子一分一秒都不想再等!

王子围径入王宫,面见楚愍王,“以其冠缨绞王而杀之”。

要绞死一个人,花的时间不用太长,但也绝不会太短。在护卫重重的王宫禁地,王子围用这种残忍而激烈的方法弑杀国君,我们在史籍中却找不到现场有任何反抗或阻拦的记录。

或许,史官早就把楚愍王当个死人看待了。至于楚愍王到底怎么个死法,已经勾不起史官深究的兴趣。

王子围绞死楚愍王后,并未收手,又顺势杀了楚愍王的两个儿子——幕和平复。斩草务必除根,王子围果然心狠手辣。

但这还不算完,王子围随即又展开清洗,大肆捕杀平时不归顺他或者将来有可能威胁到他的人。

右尹王子比见势不妙,逃往晋国;宫厩尹王子黑肱就近逃往郑国;太宰伯州犁大概消息不灵通,又或者没想到王子围会拿他开刀,稀里糊涂地死在了郏地。

国君死了,照例要遣使向友邦发讣告,也算是为下一任国君闪亮登场做个铺垫。

楚国派往郑国的使者首先见到了正在这里访问的伍举。伍举问他讣告中关于继任国君的介绍是怎么措辞的。

使者说:“寡大夫围。”

伍举说:你有没有搞错?

使者愕然。

伍举纠正道:“共王之子围为长。”

使者拜服。

清除完这些障碍,王子围便自立为王,又任命薳罢为令尹,薳启疆为太宰。一代暴君楚灵王就此登上历史舞台。

楚灵王即位次月,他的老对手——晋国的贤相赵武去世。

赵武当然不会把死掉自己作为恭贺楚灵王履新的献礼,但这种一升一落的命运安排,可以视作同期楚晋两国争霸局势的映射。

自第二次宋西门之盟后,中原迎来了久违的弭兵。晋国正卿赵武恪守君子之礼,努力维护来之不易的和平局面,在处理南北争端时只要无伤晋国的核心利益,不吝隐忍以待。

同时,晋国周边的无终国以及各部狄人因不堪忍受晋国无休止的渗透和蚕食,遂抛弃了由“魏绛和戎”主导的晋戎相安政策,不断袭扰晋国的后方,给晋国造成了严重的威胁。

晋国正好就着中原局势稳定的机会,集中精力攻打无终和诸狄;但这反过来又损耗了晋国的部分战略资源,使晋国在面对楚国时不得不保持适度的低调。

与之相对的是,楚国连续两任令尹屈建和王子围(当然,后来要改称楚灵王),一个比一个蛮横,虽然不至于悍然撕毁弭兵和约,但推行强势外交时不遗余力,楚国占据了南北关系的主动权。

同时,楚国的宿敌吴国惮于北方联盟失去了掩护和牵扯的作用,也识时务地采取收缩防御策略,不再给楚国添麻烦。这就进一步巩固了楚国对晋国的战略优势。

关于晋国攻打无终和诸狄的战事,原本与本章的主题——楚灵王的自我修炼没有紧密联系,但它不乏叙述的价值。因为,在中国乃至世界的军事史上,它常常受到业内人士的纪念。

当时,晋国派上军将中行吴和上军佐魏舒领军出征。战前,魏舒提议对晋军的战法作根本性的变革,一言概之叫“毁车以为行”。

“车”顾名思义就是战车,此处引申为以战车为核心组建的车步混合军团。

“行”这个概念,想必大家也不陌生,它是一种具有晋国特色的军队编制,像最早的“左行”和“右行”,以及后来的“三行”。“行”是指兵力约相当于一个军的纯步兵军团,此处引申为步兵。

那么,“毁车以为行”的意思,就是指舍弃兵车,所有士兵均徒步作战。

大家都知道,通常意义上说,车兵的战斗力比步兵的战斗力强。那为什么魏舒要自废武功,放着好好的战车不用,偏让士兵徒步作战呢?

莫非,魏舒认为戎狄是乌合之众,杀鸡焉用牛刀?又或者,魏舒压根儿就是戎狄的内线,故意扰乱晋军的部署?再或者,魏舒一夜之间傻了?

其实,答案可以归结为两个字,地形。

晋国的大部分疆土由太行和吕梁两大山系包夹而成,所在及周边多山地。而戎狄之属多居于山间,晋国与之作战时,战车受地形的限制,冲驰不便,往往沦为累赘,被徒步作战的戎狄搞得很惨。

事实上,当年晋文公设置“三行”的目的,就是专门对付这些山林间的野蛮人[18]。所以,魏舒在此战前提出“毁车以为行”的战法,并不稀奇。

但是,魏舒的不凡之处在于,他创建了一个叫“魏武卒”的品牌雏形,而“魏武卒”后续功能的发挥对战国初年的地缘政治产生了重大的影响。

但凡一个优质的品牌,都经历了不断成长的过程。作为“魏武卒”之父,魏舒的贡献是优化了晋国步兵的阵型并从根本上扭转了人们对步兵战法的轻视。

在战车诞生以前,步兵是战场上当仁不让的主角。那时中国的步兵战法如何,本人学识有限,无缘得知,猜想大抵应该处于某种组织协调都很落后的水平,看到敌人了只管一拥而上,与古惑仔斗殴没什么大的区别。

战车诞生以后,步兵均围绕战车而配置(主流做法是一乘战车附带二十五名步兵),属于辅助性角色,一般都是等到战车冲散敌方阵型后,再上前去补刀捡漏之类。人们普遍认为车兵才是解决对手的关键。

车兵多数时间确实比步兵强大,但偶尔会有例外。

一个兵种的威力不仅受限于战场的地形,还与排布的阵型、装备的武器以及后勤的补给等因素息息相关。

在本书述及的范围内,证明车战并非万能的例子,除了晋文公作三行以御狄外,还有周昭王南征不返和齐桓公援燕抗戎迭遭困厄。

优化步兵阵型,使步兵作战效能超越车兵的例子,则首推魏舒“毁车以为行”。

魏舒设计的步兵阵型由五个方阵组成。其中突前的方阵用于侦察和诱敌,随后的四个方阵又按照前后左右四个方位呈菱形排列。

这个战斗阵型与晋军平时的行军阵型一致,步兵军团在崎岖狭窄处接敌时,可以直接由行军阵型转为战斗阵型,大大缩减了原本冗长的布阵时间,有利于迅速释放战斗力。而缩减备战时间,快速投入战斗,就等同于提高了战斗力。

魏舒提议搞步兵方阵时,遇到了不小的阻碍。

主帅中行吴一度很踌躇。毕竟车战是一种成熟的战法,将士难免存在思维惯性,觉得车战更加得心应手;况且,车兵基本上都是由各级军官担任,让他们下地和没有职务的步兵打成一片,会产生或严重或很严重的心理抗拒,保持高昂斗志的难度相当大。

魏舒一开始也拿不出很好的应对办法,只得先把自己的部属改编为步兵。后来大概获取了中行吴的支持,于是“车改步”向全军推广。

中行吴的一个宠臣食古不化,坚持不肯接受改编,魏舒也懒得啰唆,把他抓起来磨刀示众。将士见统帅都下了狠心,不敢再推拒,于是改编顺利完成。

晋军与无终及诸狄的军队在大原(今山西省太原市西南)遭遇。

这些野蛮人见晋军徒步作战,不禁哑然失笑。你们晋国不是长期以高阶的文明人自居吗?怎么纡尊降贵学起戎狄的作战方式来了,不要让我们感觉太优越好不好?于是一边嘻哈一边排布战斗阵型。

谁知晋军毫无凝滞,操着行军阵型就径直冲了过来,步调很流畅。

戎狄大惊。纳尼,你们不换阵型吗?步兵不带这么玩的!

晋军冷笑。不带这么玩的?嘿嘿,以前是,以后不是了!

在晋军迅捷的冲击下,戎狄乱作一团,根本构筑不起有效的战斗面,随即一溃千里。

史籍中关于魏舒编练步兵行状的记载很少,但显然,魏舒编练步兵的技巧在他的子孙后辈里流传了下去,并得到了发扬和光大。

公元前403年,魏舒的玄孙魏斯与赵氏的传人赵籍以及韩氏的传人韩虔一起,被周威烈王封为诸侯,分别建立了魏国、赵国和韩国。此时已是战国时代。

战国七雄中,魏国的地缘位置非常恶劣。它西境与秦国以黄河为界,北邻赵国,东邻齐国,南邻韩国和楚国,只有燕国不和它接壤,是一个十足的四战之地。

魏文侯魏斯身当险境,忧患意识格外浓烈,于七雄中率先变法图强。魏文侯图强的措施涵盖国家生活的诸多方面,我们这里单说军事。

当时魏国用兵的主要方向是秦国的河西地区,魏文侯任命的主要将领叫吴起。吴起正是将“魏武卒”推向极致辉煌的灵魂人物。

吴起规定,只有能“衣三属之甲,操十二石之弩,负矢五十,置戈其上,冠胄带剑,赢三日之粮,日中而趋百里”者,方可入选为武卒(乖乖,这素质,冲出亚马孙都不在话下了)。

武卒在魏国享有优渥的待遇,除本人获封百亩田地外,国家还免除其全家的徭役和赋税。

吴起率领着这支从实体到精神均无比强悍的精锐重步兵狂扫河西,将秦国的势力完全驱逐到洛水以西,创造了“大战七十二,全胜六十四,其余均解”的奇迹。

其中发生在公元前389年的阴晋(今陕西省华阴市)之战,吴起更是以武卒五万,击败秦军五十万,瞬间亮瞎了世人的双眼。

为了封锁秦国,吴起沿洛水东岸修建了一条北起雕阴(今陕西省甘泉县南),南至阴晋的长城,然后派兵戍守。此后八十年间,秦国不敢东顾;而魏国在“魏武卒”的鼎力支撑下,一跃成为战国时代的首霸。

“魏武卒”的故事只是个插曲,下面我们言归正传,继续关注楚灵王的职业生涯。

晋平公谋求化解楚灵王进逼的势头,采取了与齐国结亲的策略。

公元前540年春,晋国新任正卿韩起出使齐国,奉献财礼,缔结婚约。四月,齐后庄公的嫡女少姜嫁到晋国,极受晋平公的宠爱。

晋平公是个好色之徒,少姜才侍寝三个月,便香消玉殒了。

晋平公对齐女的风味恋恋不舍,后脚赶前脚又与齐国订婚。

齐景公这一次准备让女儿出嫁,预先派晏婴去晋国洽谈。其间,羊舌肸问起齐国的事务。晏婴说齐国之政将归于陈(田)氏。

婚事谈妥后,韩起赴齐国迎亲。齐大夫高虿见晋平公偏好齐女,便动起了歪脑筋,擅自做主把齐景公之女改嫁给了别人。

“海棠老师,你别开玩笑了。既然有婚约在先,就得如约而行,人家晋国的面子那么大,要是被高虿公然玩弄,还不得跟齐国拼个你死我活呀?”

“叽叽,你总这么性急,刚才又放炮了吧?其实高虿没准备让韩起无功而返,他决定把自己的女儿嫁给晋平公,然后以晋国为后台,继续强化高氏在齐国的权势。”

“这又是闹的哪一出戏?老师你确信晋国会对齐国以次充好的勾当无动于衷?”

“这个不好说。所谓时也势也。此事如果放在晋国独霸中原的时候,想都不用想,晋国一定会拍案而起,二话不说办挺齐国。但眼下,你知道楚国正在步步进逼,晋国维持平分霸权的局面挺不容易,有些事情如果低调处理,我们也要体谅它的难处。”

韩起拉着高虿的女儿正欲返程,一个热血随从满怀愤懑地说:“子尾(高虿之字)摆明了在欺骗晋国,您为什么一声不吭地接受啦?”

韩起淡淡地说:“我们真正想要得到的是齐国而不是齐女。高虿主齐国之政,倘若我们得罪了他,还怎么奢望晋齐两国亲密合作?”

随从恍然大悟,在政治利益面前,讲什么感情名分,这不是纯属瞎扯淡嘛!

公元前538年的一月,楚灵王筹划召集诸侯会盟,进一步巩固楚国在南北格局中的优势地位。考虑到晋国很可能会对此不爽而暗中阻滞北方国家应召,楚灵王派伍举出使晋国,请求“假宠以请于诸侯”。

“假宠以请于诸侯”翻译过来就是说:借晋平公的光,敦请诸侯都来会盟。这套外交辞令说得很谦逊,但警告的意味甚是明显。

楚灵王实际想传达的意思是:我知道你晋国很可能会居中作梗,所以特地事先点破。假使到时候诸侯找各种理由旷到,那我绝对要指控你是幕后黑手。因为,你有恩宠于北方诸侯,既能劝说他们来,也能唆使他们不来。大家都是千年的狐狸精,你不要跟我玩什么聊斋。

晋平公气不打一处来。你楚国想骑在晋国的头上耍威风也就算了,还叫晋国全力配合,这不是侮辱人吗?晋国合该被你卖了还帮你数钱对不?

晋平公正要一飞腿把伍举踹出去,大夫女齐一把拉住他说:“您还是应允吧。霸业只有依靠修善德行才能维系,强行争夺是不管用的。如果楚王妄自尊大,荒淫暴虐,老天爷自会抛弃他,根本用不着我们出手。”

晋平公无法反驳,但心里那口气还是咽不下,便派羊舌肸回复伍举说:“寡君有国家大事在身,春秋两季不能亲自往见。至于诸侯嘛,贵国本来就拥有他们,何必再惠赐命令给晋国呢?”言下之意,你搞你的,假装我不存在就是。

伍举很满意,有些事情,没有态度也是一种态度。晋国这种不迎合不掺和不搅和的表态,等于就是把中原事务的主导权交给了楚国,楚国夫复何求?

说是无求,其实也还有求。除了商议召集诸侯之事,伍举肩负的第二项使命是为楚灵王向晋国求婚。晋平公同意了。

六月十六日,楚灵王、蔡灵侯、陈哀公、郑简公、许悼公、滕悼公、徐子、顿子、胡子、沈子、郳子、宋世子佐及淮夷会于楚国的申地。

伍举对楚灵王说:诸侯唯德是归,您第一次主盟,应该尊礼慎行,给诸侯留下好印象。

楚灵王很犯难。一者他本就是图立威来着,要他自我克制,想一想都憋得慌;二者楚国向来疏于周礼,要他循规蹈矩,客观上也不太可行。

伍举说:宋国的向戌和郑国的国侨是天下闻名的贤人,他们也到申地了,您于礼仪上有什么不懂的,可以向他们请教。

楚灵王心里不甚耐烦,便应付了事地派人去请教向戌和国侨。

向戌和国侨以为楚灵王脱胎换骨准备从今往后走以礼服人的路线,惊喜之余,当即倾囊相授。

谁知等到正式会见时,楚灵王把向戌和国侨的教谕抛到九霄云外,依然我行我素,处处显露出骄狂之色。

伍举摇头叹息。

向戌和国侨还是想得通。自古多行不义必自毙,楚国不论实力多么强盛,在北方诸侯眼中始终只是个不入流的异类。楚灵王乖张逆行,无异于自取灭亡,这反倒是北方诸侯的福音对不?

七月,楚灵王携盟主之威,率诸侯联军攻灭赖国,将赖国宗室迁至楚国的鄢地居住;又在赖国旧址筑城,准备把许国整体搬迁过来。

大家都知道,迁国是非常劳民伤财的。

许国自公元前576年沦为楚国的国中国以来,算上赖地,已经是第三次受楚国之命搬迁了,其痛苦程度可想而知。

然而,赖地并非许国的终老之地。在许国有生之年,又两次受命辗转搬迁到位于今河南省的西峡和鲁山,被折腾得奄奄一息。小国适逢乱世,其艰辛与无奈可见一斑!

攻灭赖国后,楚灵王意犹未尽,率联军沿长江东下,大举攻伐吴国,拔下朱方,处死庆封。

这一年来,楚灵王盟诸侯,灭赖国,城许国,破朱方,可谓心意所指,无往而不利。

可是风光背后,并非没有危机。

楚大夫申无宇认为,国君行诸事而无人诤谏,绝不是政通人和的表现。君王缺乏约束必然就会肆意侵害百姓,而百姓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必然就会造反。如此一来,国家难免会出现祸乱,国君也终将搬起石头砸到自己的脚。

申无宇的箴言有没有传到楚灵王的耳朵里,我们不得而知,但楚灵王显然沿用了他一贯的处世风格。

次年春,朱方之役的主将屈申被楚灵王处死,究其罪名,竟然是通吴。说实话,如果没有强大的想象力,要理解屈申在半年之内从一个伐吴功臣蜕变为一个通吴奸臣真的很难。

然而,楚灵王的想象力不止于此。稍后,韩起与羊舌肸护送晋女至楚国成婚。楚灵王也不派人出城迎接,只管召集大臣们上朝议事。

大臣们以为议的是婚礼之事,不料楚灵王一番话让小伙伴们都惊呆了。他说:“晋国是楚国的世仇。以前,晋国处处掣肘楚国,我们凡事不得不顾及他们的意见,甚是不爽。如今,晋国已经表现出对楚国的顺服,我们还鸟他们干吗?晋国派正卿和上大夫前来送亲,我看这正是羞辱他们的好机会,不如砍断韩起的双腿,让他给楚国守城门;再把羊舌肸阉掉,让他在宫里操杂役。这样一来,晋国声名狼藉而楚国威名远播,我们岂不是赚翻啦?”

群臣目目相觑,半晌没有一个人作声。人家韩起与羊舌肸兼具上亲[19]和大国公使的双重身份,你楚灵王不搞迎接仪式也就算了,还要对他俩施以酷刑,是不是太丧心病狂了点儿。

终于,太宰薳启疆小心翼翼地说:“如果楚国做好了应对万全的准备,这样行事也未尝不可。只是,一个普通人遭受了羞辱尚且会奋起反击,又遑论一个国家呢?说实话,晋国这几年对楚国够客气了,我们于情于理不该以怨报德。再说,晋国人才济济,即便少了韩起与羊舌肸也无伤根本;但假如他们因韩起与羊舌肸受此奇耻大辱而跟楚国拼命,楚国恐怕不死也要脱层皮吧!”

楚灵王语噎,但脑海中马上又迸发出了恶搞的火花。

招待羊舌肸时,楚灵王故意诘问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情,冀图以此让羊舌肸难堪。不料羊舌肸博学多才,任凭楚灵王如何百般刁难,他始终侃侃訚訚,对答如流。楚灵王只得悻悻作罢。

楚国到底有没有做好刀枪不入百毒不侵的准备,一年后的房钟之战似乎可以给予我们某些启示。

公元前536年的九月,楚灵王蛮横攻打徐国,因吴国出兵援徐,又派令尹薳罢攻打吴国,楚吴遂会战于房钟。

结果楚军大败而回,宫厩尹鬬弃疾被俘,大夫薳洩被薳罢当作替罪羊推上了断头台。

这场战争反映的信息很丰富,它不仅说明在南北弭兵的大背景下,吴国仍能带给楚国重大的安全挑战,还隐隐透露出楚国内部存在相互倾轧的症疾。

可是楚灵王对这些忧患很不以为然。除却天生的目空一切和自以为是外,导致他麻木不仁的一个关键原因就是:房钟之战后,楚吴关系进入了一段时间的和平期。

四境俱绥的安定局面如同温热的水浸泡着楚灵王,让他不知不觉丧失了应有的警惕性,甚至变本加厉,在专行无忌的绝路上策马狂奔。

楚灵王以前做令尹的时候,僭用楚王的旌旗去打猎,颇令一些忠直的大臣不满。

大夫申无宇尤其义愤填膺。有一次见王子围出行,前面旌旗猎猎,他气不打一处来,当即上前砍断了旌旗的飘带,直言不讳地说:“一国二君,其谁堪之?”

申无宇没料到,更让他受不了的事情还在后头。

楚灵王即位后,大兴土木,修建章华宫,并把那些获罪逃亡的人收纳于其中。这就叫人纳闷了。我说楚灵王,您老此举究竟是想鼓励犯罪啊,还是想组建黑帮推翻政府啊?

不久,申无宇家的守门人因罪逃到了章华宫里。申无宇不管三七二十一,径往章华宫拿人。

章华宫的守卫拦住他喝道:你小子是不是昨儿个吃错了药,竟敢跑到王宫来撒野?喝毕反把申无宇拿下,束缚停当后送楚灵王发落。

楚灵王当时正在宫里喝花酒,心情貌似还不错。

申无宇抗辩道:“国有法纪,人分等级。下人犯了事,就合该受到惩处,我作为主人来抓捕他难道有什么不对吗?先君文王曾制定法律,规定凡窝藏赃物者,与盗贼同罪;先君武王也曾说过,商纣王就是因为大肆窝藏逃亡者,所以招致了天下诸侯的讨伐。您这才刚刚开始主诸侯之盟,就窝藏逃犯,恐怕不妥吧!”

楚文王和楚武王是楚国的前辈先贤,申无宇把他俩的招牌抬出来,楚灵王固然因申无宇坏了他的规矩而气恼,倒也不好反驳。

可楚灵王终究又不甘心就这样让申无宇凯旋,于是装作一本正经地说:“你说得对,带着你的逃犯走吧。不过,这里还有一个盗贼正受到上天的恩宠,暂时还不能被逮捕[20]。”话还没说完,人已禁不住得意扬扬地大笑。

楚灵王又修建章华台,数年乃成,希望邀请诸侯前来参加落成典礼。太宰薳启疆毛遂自荐,主动申请出使鲁国。

到达鲁国后,薳启疆说了一通恭请光降的客气话,末尾没忘补一句:鲁昭公您要是不去,寡君就带着礼物来拜访您。

鲁昭公心想,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这请神容易送神难,礼物什么的就不用了,我去还不成吗?

楚灵王在章华台设享礼款待鲁昭公,大概是为了彰显楚国的雄壮,特意找来一名猛汉担任相礼。

猛汉劲气十足,举手投足虎虎生风,一对招子精光四射。

鲁昭公自幼接受的教育是宫廷礼仪应当温文尔雅,未审楚灵王意欲如何,在猛汉冷眼的扫射下,一顿饭吃得提心吊胆,才扒拉了几口就再也无法下咽。

享礼毕,楚灵王赠送了一把叫大屈的弓给鲁昭公,但很快又反悔,寻思怎么把大屈要回来。

薳启疆再次挺身而出,进见鲁昭公。

鲁昭公说起获赠大屈之事,薳启疆表示祝贺。

鲁昭公问所贺为何。

薳启疆说:“齐国、晋国和越国朝思暮想要得到大屈,寡君却把它送给了您,这岂非不值得祝贺?但是,您回国后必须加强守备,防止三国出兵抢夺。”

鲁昭公几欲晕倒,同时引起三个国家的妒恨,别说得到的只是一把弓,就算得到一座城,鲁国也得有命来消受才行啊!赶紧把大屈交给薳启疆带了回去。

另外还有一个“橘逾淮为枳”的典故,出自《晏子春秋》,据说与楚灵王相关,真实性请大家自行甄别。

话说齐国贤相晏婴将要出使楚国,楚灵王想逮住这个机会戏弄晏婴。

两人会见时,有士兵绑着一个囚徒觐见。当然,这都是楚灵王事先设计好的桥段。

楚灵王问那个坏家伙是做什么的。士兵回答说:“他是齐国人,犯了偷盗罪,请您发落。”

楚灵王强忍着笑意转头又问晏婴:“齐国人怎么喜欢干这事呀?”这个问题虽不凌厉,但一者突如其来,二者关乎齐国声誉,承认固然颜面扫地,否认也言辞乏力(毕竟活生生的罪犯就在眼前),极其不好应付。

假如晏婴真被问个哑口无言甚至面红耳赤,那楚灵王的目的就达到了。

谁知晏婴非常轻巧地回复了这样一番话:“我听说橘树长在淮河以南就是橘树,长在淮河以北就成了枳树。橘树和枳树只是叶子相似,它们的果实味道截然不同[21]。这是为什么呢?水土相异之故。现在人们生活在齐国安分守己,一进了楚国就偷鸡摸狗,怕不是楚国的水土使然吧?”

楚灵王讪笑,可是连他自己都觉得,笑起来很像哭。

林林总总唠叨了许久,楚灵王越礼僭行、不讲信义、专横残暴、喜欢耍小聪明的负面形象大致勾勒出来了。但是仅凭这些,还不足以囊括楚灵王的“灵”字特色。

与绝大多数谥号为灵的君主一样,楚灵王人生的终结符不是句号,而是感叹号、疑问号或者省略号。楚灵王那方式偶然结局必然的谢幕式,得辗转从陈国的第二十二任君主陈哀公说起。

陈国是舜裔的封国。舜主政华夏时,后宫并列三位夫人,分别称为元妃、二妃和下妃。陈国延续了这种独特的习俗。

陈哀公的元妃生了公子偃师,二妃生了公子留,下妃生了公子胜。三位妃子虽然都是嫡妻,但排名还是分了先后,因此偃师是陈哀公的正牌世子。

然而,宫廷戏能够演绎出那么多的人间悲喜,就在于礼法某些时候并不能落到实处,游离于利益边缘地带的人,往往通过破坏游戏规则来夺取原本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譬如公子留,生就一个当王爷的命,却偏偏憧憬着有朝一日南面称孤。公子留的非分之想固然与其二妃之子的尊贵身份息息相关,但终极秘要乃是他的母亲宠冠后宫。

不过,陈哀公对二妃的无限迷恋,并没有充分转化为对公子留的宠爱。“没有充分转化”的意思就是说:陈哀公对公子留宠则宠矣,但还没到准备用公子留取代偃师出任世子的地步。

陈哀公所做的,仅仅是把公子留托付给自己的两个弟弟——公子留的两个叔叔——公子招和公子过而已。

陈哀公大概希望通过这种方式,确保公子留日后能够享有某种超越普通公子的尊贵待遇,也算是对眼下公子留他妈带来的欢娱的回报。

其时,陈哀公已经老耄,且患有长年不愈的疾病,对政局的掌控日渐松弛,因此,用尽量温和的手法处理家庭矛盾不失为明智之举。

但是,公子留、公子招和公子过很快结成了命运共同体,他们不愿接受把公子留定位为一位尊贵公子的安排。公子再尊贵,和世子比起来,那也是泥云之别对不?所以,他们决定发挥主观能动性,赶在君位传承尘埃落定之前,再造乾坤。

公元前534年的三月十六日,公子招和公子过骤然举事,将世子偃师杀死,然后立公子留为世子。

陈哀公怒不可遏。擅杀世子是一种什么性质的行为?说轻点儿,这叫目无法纪,破坏国家正常的政治秩序;说重点儿,这叫欺君罔上,在他陈哀公脑门上拉屎。

老子只不过年老体衰、视事不勤,你们就敢对世子痛下杀手;赶明儿老子卧床不起、完全无法视事了,你们是不是要再下一城把老子也提前打发走?

盛怒之下,陈哀公振作精神,打算把罪魁祸首公子招抓起来就地正法。

然而,陈哀公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如今公子招的身份,已不仅仅是国君之弟,他还是世子[22]的保傅。

换句话说,陈哀公如果杀个国君之弟,牵涉的利益人群相对狭小,反正国君之弟的后台就是陈哀公自己,估计不会遭受太大的反弹;杀个世子保傅就不同了,世子保傅的后台是世子,如果保傅被镇压,那世子必然会其心戚戚,担心自己的储君之位难保,进而力挺保傅开展自卫反击。

在一个国君式微而世子强势的政治群落里,陈哀公冲冠一怒的后果,实在难以让人产生乐观的预期。

果不其然,公子招一伙察觉到陈哀公要拿他们法办后,立即抢先动手。

四月十三日,公子招发兵围困公宫,明火执仗,杀气腾腾。陈哀公措手不及,由于断绝了与外界的一切联系,再想反制公子招已无任何可能。

陈哀公还没完全糊涂,他知道,走到这一步,如果他不给公子招一个说法,公子招也会给他一个说法,与其受尽屈辱,还不如图个痛快,于是自缢而死。

公子留即位后,第一时间派了个叫干征师的人到楚国去拜码头,毕竟自己来路不正,也怕平素有些仇怨的国家借机干涉,要是得到了楚国的首肯,那底气就壮实多了。

公子留算盘打得很精,但事情的发展出乎他的意料。

就在干征师赴楚的同时,另一个陈国人也悄悄地抵达了楚国。这个人是公子胜的手下,他的使命是向楚国控诉公子留杀兄弑父的罪行。

现在摆在楚灵王面前的是一个选择题:要么与公子留沆瀣一气,承认陈国政权的非正常更替;要么与公子胜达成共识,主持正义惩处公子留。

楚灵王选择了第二项,将干征师一刀宰了,然后释放空气,说要拿公子留问责。

公子留大骇,君位还没坐热,就只身跑到郑国避风头去了。而公子招佯装镇定,推说弟弟公子过才是整起事件的主使,然后装出一副大义灭亲的样子,将公子过当众处死。

至此,篡权夺位三人小组里,形象代言人公子留闪了,主力成员公子过挂了,行动总指挥公子招退了,陈国的动乱暂时息止,正义得到了彰显。

而这一切,都得益于楚灵王的干涉。一时间,楚灵王的负面形象似乎有了颠覆性的改观。

但是,如果大家真的认为楚灵王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那就过于毛躁了。因为,推翻公子留政权原本只是楚灵王预案中的阶段性成果,他的终极目标绝非如此单纯。

同年九月,一路大军从楚国杀向陈国,主帅乃楚灵王的弟弟王子弃疾,军中还裹拥着一个叫吴的陈国人,他是陈国前世子偃师的儿子。

楚国打出的旗号是替天行道,要用强制性力量确保陈国的君位回归到偃师一系。

然而结果令人大跌眼镜。十一月,楚军拔下陈国都城宛丘,当淳朴的人们以为陈吴将要继位为君时,楚国却向天下宣布,陈国从今往后并入楚国,降格为楚国的县邑。

人们恍然大悟,原来楚灵王压根儿就是直奔灭陈而去的,什么铲奸除恶,什么维护纲常,与楚灵王一点儿关系都没有,强取豪夺才是他一贯的本色。

倒是在任命陈地主官时,楚灵王破天荒地闪耀出了一丝人性光辉。具体而言,他决定让穿封戌担任陈公。至于理由嘛,是他在城麇与穿封戌争功时,穿封戌表现出了不向他谄媚的铮铮气节。

不谄媚的人才可能正直,正直的人才可能当好官。封穿封戌于陈大概是楚灵王一生中唯一的亮点所在。

稍后,穿封戌陪楚灵王饮酒。楚灵王酒至半酣,脑海中又浮现出了十三年前的城麇往事。

他心想,当时自己的身份虽然比穿封戌尊荣,但实际权力未必能压制穿封戌,这或许就是穿封戌敢于不谄媚的原因所在吧;现在自己奄有楚国,穿封戌这家伙是不是也会心生早知今日悔不该当初的念头呢?

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心理优势,楚灵王问穿封戌:“假如知道寡人能到今天的地步,你在城麇一定会让着寡人吧?”

楚灵王以为穿封戌至少会说几句场面上的客气话,谁知穿封戌的脾气有增无减,咋咋呼呼地说:“假如知道您能到今天的地步,下臣一定冒死来安定楚国!”

楚灵王所谓的地步,是指自己贵为君王,风光无限;穿封戌所谓的地步,是指楚灵王为君不仁,祸害楚国。

而穿封戌所谓冒死安定楚国,则是指拼着一死也要杀掉当年的王子围(即今日的楚灵王),为楚国除去不安定的因素。

照常理论,作为臣下说出这样狂悖的话语,君主即便把他活埋个七八次,都算是法外开恩了。可楚灵王听了非但一点儿都不动怒,反而觉得无比享受。

楚灵王这种令人匪夷所思的舒适感的根源,其实我可以用一句话代为阐释:想要杀我的人多了去了,但谁又能动我半根毫毛呢?

楚灵王不知道,杀得了他的人并不是没有,只不过他打破脑袋也想不出那个人是谁而已。

常言道: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有些老话最好虔心地供奉起来,也许它一时半会儿不会应验,但指不定哪一天就会把人卷入运转的轮回,拉都拉不出来。

楚国吞并陈国的行为,性质是恶劣的。因为它违背了南北弭兵的协议,对国际安全秩序造成了严重破坏,更是对晋国的公然挑衅。

可是晋国忍住没有作声。

一方面,和平与安宁来之不易,晋楚之间一旦重燃战火,必定旷日持久,无论成败,至少战争的耗费是巨大的。晋国不想轻启战端。

另一方面,晋国这几年的内政外交不是很顺息,没有闲心和楚国较劲。

公元前533年春,为了争夺周王畿和晋国接壤处一个叫阎的地方,晋国和周王室搞得面红耳赤。

晋国先是对洛邑进行了武力威胁,后来又被洛邑用“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的理由驳得哑口无言,只好把已然吞入腹中的阎地吐了出去。

同年夏,下军佐智盈赴齐国迎接齐女(晋齐欲联姻),返程到达戏阳(今河南省安阳市安阳县北郭乡一带)时去世。

智盈入职六卿十多年,本身就是晋国屈指可数的大人物;再加上智氏与中行氏、程氏俱为显赫世家,且因血缘关系而连声同气,所以晋平公至少应当为智盈之死表达一下哀挽之情才对。

可是晋平公一点儿感都不带,智盈停棺于都城,他却在宫里饮酒奏乐。

原来,晋平公一直不待见智盈,久欲免去智盈的职务而另以亲信任之。虽然这些想法在他人的劝谏下没有付诸行动,但晋国政坛的裂痕由此可见一斑。

次年七月,晋平公自己也死了,中原的大小诸侯熙攘前往吊唁;又过了五个月晋平公正式下葬后,再回首陈国,早已烂成楚国肚子里的一坨屎了。

晋国在隐忍,其他诸侯更加噤若寒蝉,楚灵王的气焰受到了进一步的鼓舞。

公元前531年春,晋平公坟头的新草还未长起,楚灵王又打起了蔡国的主意。

当时,楚灵王遣人致送厚礼,敦请蔡灵侯前往楚国的申地相见。

蔡灵侯准备应召前往。臣下谏阻说,楚灵王贪婪无信,觊觎蔡国久矣,如今“币重而言甘”,只怕没安好心,您切莫上当受骗。

蔡灵侯最终还是去了。

三月二十五日,楚灵王在申地设享礼款待蔡灵侯,席间觥筹交错,气氛热烈,看起来也没什么不对头。

蔡灵侯不觉酩酊大醉,刚一伏倒,帷幕后忽然涌进来众多甲士,将蔡灵侯绑得跟头牲口似的。

四月七日,蔡灵侯连同随他出访的七十名士一起引颈受戮。

就在举世一片哗然的时候,楚灵王使出了他组合动作中的最后一招,派王子弃疾攻打蔡国。

晋国终于坐不住了。时任上军将中行吴对中军将韩起说,既不能救陈国,又不能救蔡国,晋国还当什么盟主哇?

同年秋,晋国一边召集鲁、齐、宋、卫、郑、曹、杞诸国在厥憖会见,商议援救蔡国;一边派大夫狐父出使楚国,为蔡国说情,楚灵王非但一口拒绝,反而追加了投向蔡国的兵力。

十一月,楚军攻破蔡国都城,杀死代父守国的蔡世子,降蔡国为楚国的县邑,王子弃疾获命担任蔡公。

申无宇出言劝阻说:把亲近的人(指王子弃疾)外放而把外来的人[23]留内,这是动乱的先兆,不可不察。

楚灵王不以为然地说:怕什么,郢都的城墙如此坚固,谁想造反尽管试试。

申无宇冷笑,政权的稳固在于人心,倘若人心不稳,你说这城墙是能出谋划策还是能舞枪弄棒?

公元前530年冬,楚灵王在州来狩猎阅兵。仪式结束后,楚军直接开赴徐国。

徐国和吴国最近几年过从甚密,早就成为楚国的眼中钉肉中刺,楚灵王希望借攻伐徐国之机,调整楚国对吴国的战略态势。

楚灵王对伐徐之战信心满满,派五员将领率军先行入徐,他本人则驻军于乾谷(今安徽省亳县东南)以为后援。

众多史籍记录下了在此期间楚灵王和右尹郑丹的一席对话。

楚灵王问:“想当年,我们的先王熊绎与鲁、卫、晋、齐的先君一道侍奉周王室,四国都被颁赐宝器,唯独楚国没有。如果我现在要求周天子颁赐楚国宝鼎,你认为周天子会同意吗?”

郑丹不假思索地答道:“会呀!从前我们的先王[24]辛勤侍奉天子,并非没有功劳,只不过因为齐君是天子的舅父,鲁君、卫君、晋君是天子的同胞兄弟,而楚国与周王室没有亲缘关系,所以才遭受冷遇。如今,天下之势迥异,周王室和鲁、卫、晋、齐反过来都要侍奉楚国了,楚国向周王室要个宝鼎,难道周王室敢推三阻四吗?”

楚灵王很满意,又问道:“想当年,我们的皇祖伯父昆吾,居住在许国的故地,如今郑国却霸占了那块地方的土田。如果我现在向郑国求取,郑国会答应吗?”

郑丹说:“会呀!连周王室都不敢爱惜宝鼎,难道郑国敢爱惜土田?”

楚灵王再问:“想当年,诸侯不把楚国放在眼里而纷纷尊崇晋国,现在我们在陈国、蔡国和不羹[25]四地兴建城墙,每地各备战车千辆,诸侯应该会害怕我们了吧?”

郑丹说:“当然会!光是这四地就足以令诸侯胆寒了;若再加上楚国全国的力量,试问天下还有谁敢跟您作对?”

细细品味上述对话不难发现,楚灵王把自己当作了引领楚国走上强盛之路的关键人物,满脑子想的都是扬名立万,建立超越先人的功业,骄横之气溢于言表。

平心而论,一个人有远大的抱负不是件坏事,然而在实践的时候不能破坏和谐。

譬如齐桓公,刚出道的时候以“尊王攘夷”为施政纲领,以华夏兴亡为己任,于是天下归心,霸业遂成;至其晚年,四风渐长,背弃群众路线,于是天下离心,霸业遂解。

那么就楚灵王而言,想当天下的老大并没有错,天下本无主,唯有能者居之。

但是,楚灵王的品行实在是差了不止一星半点儿,远的不说,近的像灭陈县蔡,如果用四个字来形容,非“简直无耻”莫属。换作是你,你会衷心拥戴他不?

所以,楚灵王这种只追求结果而不讲究过程的做法,或许可以逞一时之快,但注定难以为继。再所以,他在乾谷的豪言壮语,终究会被无情的历史击个粉碎,然后碾为尘土。

有句名言说: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首已百年身。楚灵王不是一失足,而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失足;他最终的下场,也不是失足那么轻便,而是失身失国,为天下笑。而且,所有的报应,马上就会降临。

史籍中关于楚灵王末路的记载比较含混而零乱,本书只能概要地说说。

我们暂且把得道多助失道寡助的大道理放在一边,只从微观层面上分析。除却国家沦丧的陈人和蔡人外,楚灵王约有这么几路潜在的仇家。

楚灵王以前当令尹的时候,杀了司马蒍掩,并霸占了蒍掩的家产;即位后,楚灵王又夺取了蒍掩族人蒍居的土田。

公元前533年,楚灵王将许国迁到夷地,又把许国大夫围扣住作为人质。

蔡国有个叫洧的人在楚国为官且受到楚灵王的宠信,当楚灵王吞并蔡国时,洧的父亲被楚军杀死。

前令尹鬬穀於菟的玄孙鬬韦龟、鬬韦龟的儿子鬬成然,父子俩的封邑双双被楚灵王剥夺。

因此,蒍氏、许围、蔡洧和鬬成然都怨恨楚灵王。

当然,光靠这些人还不足以扳倒楚灵王。真正有能力把楚灵王赶上绝路的,还是当年奉楚共王之命拜玉的几位王子。

当年的五位王子中,按长幼顺序我们一个个地数。

楚康王招已经作古。

王子围非法攫取王位成了楚灵王。

王子比和王子黑肱受楚灵王逼迫,于公元前541年分别逃往晋国和郑国,一直对楚灵王怀恨在心。

王子弃疾在楚国身居要职,前些年还被楚灵王封为蔡公。他表面上看与楚灵王同音共律,其实内心里对楚灵王疯狂破坏弭兵大局的行为相当不满。

介绍完上述反楚灵王势力的基本情况,我还要补充几点。

首先,假如由王子比、王子黑肱和王子弃疾三位王子领衔革楚灵王的命,会比蒍氏、许围、蔡洧和鬬成然之辈造反相对更加容易得手。

毕竟王子发动政变,没有更改王位的血统,国民的心理障碍较小;而旁人造反,可以视作改朝换代,遗老遗少想必会产生相当大的抵触情绪。

其次,王子弃疾最具领袖的潜质。他常年掌兵,又手握地方实权,具备了造反的物质基础。

此外,早年鬬韦龟得知王子弃疾拜玉两次压中后,认为王子弃疾前途不可限量,曾特意嘱咐其子鬬成然,叫他侍奉王子弃疾,因此鬬成然算是王子弃疾的忠实拥趸。

最后,蔡洧的职务非常微妙。楚灵王去往乾谷前,布置郢都的安全保卫工作,蔡洧受命担任负责人,相当于首都卫戍总司令的角色。

大家都知道,远水救不了近火,一旦郢都出现紧急状况,蔡洧掌控的兵马将成为决定局势走向的关键力量。

好了,现在我可以明确交代,最终搞定楚灵王的,大致就是上述诸君。

但是,光有干事的冲动还不够。在造反这种技术含量极高的群体性活动中,如果缺乏有效的组织协调,成功的概率比猜中里约奥运会女子排球比赛的冠军高不了多少。

搞笑的是,承担起最初组织工作的是一个很不起眼且误打误撞的人,他的名字叫观从。

公元前551年,楚国令尹王子追舒(楚庄王之子)手握重权而不加收敛。

有一个叫观起的庶人,受到追舒的宠信,未办理任何手续就混进了官场,家中还蓄养了几十匹拉车的马,俨然以权贵自居。

楚康王对此极为猜忌,就把追舒和观起一起杀了,其中观起受的是车裂的酷刑。

观从就是观起的儿子,当时正在蔡国大夫朝吴手下当幕僚,听闻父亲惨死,心中当然充满了对楚国的刻骨仇恨,因此一直寻机报复。

公元前529年春,也就是楚灵王驻军于乾谷的当口,观从展开了行动。他的计划是推翻王子弃疾,进而光复蔡国,从而削弱楚国。

观从冒用蔡公王子弃疾的名义召唤流亡海外的王子比和王子黑肱来蔡地相见。待王子比和王子黑肱行至蔡都近郊时,观从与之秘密会晤,并以恢复蔡国的实情相告。

王子比和王子黑肱受了诓骗,心中虽然恼怒,但若想原路返回已无可能。观从趁势强迫他俩和自己结盟,然后联手袭击蔡都,攻势非常迅猛。

王子弃疾接到警报的时候正在吃饭,一点儿防备都没有,急忙夺路而逃。观从一伙冲进王子弃疾的宅邸时,饭菜都还是热乎的。

观从让王子比和王子黑肱先找个地方隐匿起来,接着哄骗蔡人说:“楚王无道,蔡公召见两位王子,打算护送他们回楚国。现在,两位王子已经提前出发了,蔡公稍后也将率大军跟进。”

这个谎言捏造得很好,既巧妙地解释了王子比和王子黑肱的来龙去脉;又挑起了蔡人对楚国的仇恨,便于他观从借力使力便宜行事。

谁知,蔡人经年累月受楚国压迫,奴性已颇为浓重,一听要造楚国的反,第一反应不是云集景从,而是要把观从抓起来治谋逆之罪。

在现实的死亡威胁面前,观从有些胆怯了,只好顺着谎言的逻辑继续忽悠道:“两位王子早已先行离境,况且蔡公的军队也已组建完毕,反楚势在必行,你们就算杀了我又有什么用?”

蔡大夫朝吴和观从志趣相投,估计平日里没少为复蔡反楚之事聚头商议,眼见观从将有不虞,他赶紧在一边打圆场说:“大家要是甘愿当亡国奴,就违逆蔡公吧;要是想光复蔡国,那就必须襄助蔡公才行!”

蔡人的血气终于被激起,于是答应释放观从,并追随王子弃疾造反。

这样一来,观从的命算是保住了,但由他一手策划挑起的政变的主旨,却不经意间从推翻王子弃疾进而复蔡反楚,转换成了拥戴王子弃疾推翻楚灵王进而归还蔡国的自由之身。

这个区别,看似很小,但终结楚灵王的燎原之火,就此引燃。

接着,蔡人翻箱倒柜又把王子弃疾找了出来,重新奉为蔡公。

王子弃疾稀里糊涂官复原职,虽说被迫接受了反攻楚灵王的附加条件,但思想上并不抗拒。因为反攻楚灵王本来就是他内心里一个不能说的秘密,蔡人的诉求只不过促使他把所有的顾忌统统抛到一边,勇敢地迈出了做一个真男人的第一步。

随后,王子弃疾召王子比和王子黑肱在邓地会盟,三兄弟约以共襄义举。

这次会盟史籍中都是一笔带过,其实很有必要掰开来剖析一番。

要知道,就在不久前,王子弃疾刚被王子比和王子黑肱赶得急急如丧家之犬,差点儿连命都丢了。若换作你是王子弃疾,你难道会对王子比和王子黑肱尽释前嫌?

所以,王子弃疾和王子比、王子黑肱的联盟一开始就不怎么牢固,一旦推翻楚灵王的任务达成,两帮人即便反目成仇也是很正常的事。

再者,团队中虽然王子弃疾的势力明显强于王子比和王子黑肱,但王子弃疾没有争坐革命党的头把交椅,他以年龄最小为由自居于王子比和王子黑肱之后。

这个举动耐人寻味,它至少说明王子弃疾很精明。

因为,一旦革命成功,王子弃疾完全可以凭借实力迅速走到前台来,将胜利的果实攥到自己手里;而一旦革命失败,王子弃疾也便于把自己标榜为一名从犯,用“背黑锅王子比和王子黑肱来,送死也王子比和王子黑肱去”的方法来完成自我救赎。

无论如何,反抗的领导核心终于形成了,接下来就是招兵买马,继续扩充实力。

王子比等人首先以复国的许诺号召陈人和蔡人,发动他们一起举事;继而与氏、许围、蔡洧和鬬成然等人取得联络,调动起里里外外各方面的反对势力,组建了一支规模庞大的军队。

反政府军势如破竹,很快就攻到了郢都的郊外。王子弃疾随即派两名亲信潜入城去,启动了预先埋藏在王宫里的一颗炸弹。

楚灵王的世子叫禄,禄的仆人头领正是王子弃疾的人。这个头领遵照王子弃疾的指示,杀死了禄以及楚灵王的另一个儿子罢敌。

继而,反政府军在基本没有遭遇抵抗的情况下顺利进城,清除都内的楚灵王留守势力,宣布王子比出任楚王、王子黑肱出任令尹、王子弃疾出任司马。

接着,王子弃疾派观从潜至乾谷,混进楚灵王的军中,传播郢都事变的消息,并宣称“先脱离乾谷返回郢都者,可以恢复禄位资财;后返回郢都者,一律处以劓刑”。军士皆惊惶不已。

楚灵王察知事态严重,赶紧回师反旆。

然而,局势恶化的速度远远超乎楚灵王的想象,才走到訾梁(今河南省信阳市),麾下的军士已逃离大半。照这个趋势发展下去,估计走到郢都城下时能剩三两个人为楚灵王赶马驾车就算不错了。

旋即,更大的打击接踵而至,世子禄和王子罢敌的死讯被呈送到楚灵王的车前。

楚灵王如遭雷击,一个跟头栽下车来,肝肠寸断地号哭道:“呜呼哀哉,我太爱我的儿子了,难道别人失去儿子了也会有我这样悲痛吗?”

一个侍者冷冷地说:“失去儿子的悲痛算什么?小人这么老了,却连一个儿子都没有,余生面临的都是万丈深渊,是不是比您惨多啦?”

楚灵王一怔。在这样一个失魂落魄的场合听到这样一句似乎饱含怨恨又似乎已经麻木的诘问,他灵魂深处蛰伏的人性渐渐浸上心头,过往荒淫无度的画面也如同幻灯片般在他脑海中一一闪现。原来那些恣意欢谑的背后,点点滴滴都是别人的血泪呀!

回过神来,楚灵王满怀苦涩的感觉哀叹道:“我杀了那么多人的儿子,能不沦落到今天的地步吗?”

嘿嘿,楚灵王总算是说了句良心话。只不过,一定要等到自己的儿子也被杀死的时候,才懂得天下谁人不是父母所生、谁人不是父母所爱的道理,是不是太迟了一点儿?

右尹郑丹凑过来,劝楚灵王老老实实回郢都听候国人的发落。楚灵王怕死不敢去。

郑丹又劝他找个大的城邑容身,然后收聚旧部重整旗鼓。楚灵王说大的城邑差不多都参与叛乱了,无处可去。

郑丹又劝他干脆直接投奔其他诸侯,然后请大国出面干涉,或许时局还可回转。楚灵王说自己运数已尽,再奔走逃避也只是自取其辱罢了。

郑丹心里暗暗骂了句老匹夫,抛下楚灵王头也不回地往郢都而去。

楚灵王茕茕孑立,形影相吊,举止呆滞,一脸茫然。徘徊良久,他抱着走一步看一步的念头,准备沿夏水南下到鄢地去。

走到一个叫棘闱的地方,楚灵王已是饥渴难耐,狼狈不堪。这时,他遇见了一个人,一个来找他的人。这个人叫申亥,他是大夫申无宇的儿子。

申无宇此人,前文提到过,曾经斩断王旌、执人于章华宫、直言上谏,端的是铮铮铁骨,宁折不弯。

申亥继承了申无宇执拗的性格特点,只不过申无宇的执拗表现为忠直,而申亥的执拗却表现为愚忠。

申亥觉得他父亲数次冒犯楚灵王而楚灵王不加以诛戮,这是对申家天大的恩惠,申家必须涌泉回报。所以,当得知楚灵王有难,申亥便偷偷地把他迎回芋地的家中供养了起来。

郢都那边,反政府军遍寻楚灵王不着,心中不免焦急。毕竟楚灵王在楚国主政十几年,势力盘根错节,假如他纠集残余的党羽卷土重来,那局势还存在一定变数。

可对于王子比、王子黑肱和王子弃疾而言,还有更令他们心焦的事。

楚灵王虽然不见影踪,但终归是被赶跑了,就算有朝一日杀回来寻仇,那也是下一步才需要考虑的问题。而摆在眼前亟待解决的问题是:朝政虽然掌控在反政府军手里,但权力份额的分配显然与各人之前投入的股本不成正比。

王子比的王位和王子黑肱的令尹之位坐得提心吊胆,害怕王子弃疾随时会推倒一切重新洗牌;王子弃疾作为反政府军的力量源泉,却屈居司马之位,眼见大局向好,过河拆桥的想法也越来越令他燥热难当。

解决这个问题的办法,说起来很简单,要么王子比和王子黑肱联手杀了王子弃疾,要么王子弃疾杀了王子比和王子黑肱。死人总是无欲无求的对吧?

可如果真这么做,另一些问题又随之产生了。

王子比和王子黑肱虚有其名,实力不济,并没有杀死王子弃疾的把握。

王子弃疾倒是有把握杀得了王子比和王子黑肱,但一者自己逃脱不了弑兄犯上的恶名,二者内讧也会损耗自己的实力,对新生的政权更是一种摧残。在楚灵王生死未明的情况下,自乱阵脚的风险实在是太大了。

总而言之,双方都想翻脸,又都有所顾忌,还偏偏都不死心。于是乎,郢都的政治气氛变得异常诡异起来。

不知道哪一天深夜,郢都城内有人高喊:“君王(指楚灵王)进城来了!”

凄厉的叫声像鬼魅一样在寂静的夜空里游荡,听到的人无不暗自心惊:楚灵王回来,郢都岂非又要迎来新的血雨腥风啦?

从此,每天深夜都有相同的声音从某个漆黑的角落蹿出来,搞得郢都城内人心惶惶。特别是刚刚站稳脚跟的反政府军,神经高度紧张。

到了五月十七日夜里,恐怖的叫声突然变得稠密起来,城中各处此起彼伏的都是“王来了”。

王子比和王子黑肱不禁毛骨悚然。说实话,楚灵王的下落本来就是他们的一块心病,他们久已为此寝食难安;如今再受到如此惊吓,他们想死的心都有了。

那么,楚灵王到底回来了没有?这些神秘兮兮的叫喊声又究竟是何人所为呢?很遗憾,我无法给出全面的答案。

我只知道,楚灵王一直在申亥家发呆;十七日夜里的叫喊声是王子弃疾搞的鬼;至于十七日之前的叫喊声,史籍中找不到线索,如果没猜错的话,王子弃疾的嫌疑最大。

当然,这些信息已经足够我们对王子比、王子黑肱和王子弃疾之间的暗战形势做出一个较为准确的研判。

首先,从客观的角度出发。楚灵王目前没有任何反击的迹象,这也就意味着王子比、王子黑肱两兄弟和王子弃疾之间一弱一强的斗争态势不会受任何影响。

其次,从王子比和王子黑肱的角度出发。他俩想当然地认为,既然自己名义上是抢班夺权的领袖,那肯定会被楚灵王当作不共戴天的头号死敌;而且极度忐忑的心情再受到三番五次的惊吓后,他俩的意志已处于持续涣散之中。

最后,从王子弃疾的角度出发。他虽然和王子比、王子黑肱一样害怕楚灵王突然现身,但他清醒地认识到,楚灵王暂时不会对郢都构成直接的威胁。所以他抓住这个机遇期,用无中生有的计策,对王子比和王子黑肱展开心理战,以期达到让王子比和王子黑肱自行崩溃的目的。

顺便说一下,在十七日夜里“王来了”的消息传遍全城之后,王子弃疾派鬬成然去见了王子比和王子黑肱。

鬬成然三脚并作两脚抢进去,用乍一听像通风报信兼出谋划策的口气急急说道:“大事不好,君王真的回来啦!现在都城里刀兵四起,乱军已经杀了司马弃疾,马上就要杀到您这儿来啦!您最好立刻打定主意,或许还可以不受侮辱。群情汹汹,大势已去矣!”

王子比和王子黑肱两股战战,再侧耳一听,远近都是呼啸喊杀的声音(这其实也是王子弃疾为他俩量身打造的周边情境),当下心胆俱裂,赶紧把自己杀了。

当十八日的太阳照常升起时,人们惊恐地发现,楚灵王“果真”回来了。不信你瞧,王子比和王子黑肱都死了,这若是被楚灵王仇杀的话很说得过去嘛!

不过人们转眼又发现,事情似乎没有想象的那么简单。因为王子弃疾昭告四方,由他继承王位(史称楚平王),由鬬成然出任令尹。

你说这不是白日见鬼吗?既然楚灵王回来了,王子弃疾怎么可能非但浑若无事,反而一步登天了呢?楚灵王明摆着会抵死不从啊!谁能给个逻辑好不好?

狐疑的人们很快就等来了逻辑。

楚平王从牢里挑出个死囚剁翻,然后给尸体穿上楚灵王的服饰,再扔到汉水中,接着又假装发现可疑尸体,打捞起来一看,赫然竟是“楚灵王”,最后公然收葬。

于是,围观的人释然了,观望的人也死心了,即便真的楚灵王重出江湖,那楚平王也可以堂堂正正地以假货论之了。

说到这里,或许细心的人会发现,楚灵王的那点儿事没有完全终结。毕竟他人还活着,而活着就是一种姿态,谁也不敢打包票断定一个活着的人绝无可能创造惊人之举。

不过,所谓创造惊人之举的可能,那也只是理论上存在。事实上,在接下来的几年中,楚灵王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不见任何影踪。

对于制造了楚灵王死亡假象的楚平王而言,楚灵王的真实下落,真的是一个谜。唯一掌握了事情真相的人是申亥,只有他知道,其实楚灵王真的已经死了。

就在楚平王登基的一个星期之后,也就是公元前529年的五月二十五日,万念俱灰的楚灵王在申家上吊而死。

申亥很够意思,将自己的两个亲生女儿作为人殉,悄悄地埋葬了楚灵王。

于是,搞笑的一幕不经意间出现了。楚灵王还活着的时候,楚平王说他已经死了;楚灵王死了以后,楚平王本人却以为他还活着。历史有时候就这么幽默,就这么折腾。

折腾的不仅是楚灵王的生死,还有他留在身后的烂摊子。

原本计划伐徐慑吴的楚军,因为国内骤然生变而被迫中途折返。吴国趁机出兵掩杀,于豫章[26]大败楚军,一个不少地俘获了楚灵王钦点的全部五员将领。

楚平王为了迅速稳定局势,巩固自己的王位,也采取了一些积极措施。

首先是兑现当初的诺言,允许陈世子吴和原蔡世子的儿子卢重新建国(但是把蔡国从初封的今河南省上蔡县,迁到了更加靠近楚国的今河南省新蔡县,以方便楚国控制蔡国)。

其次是对内实行仁政,“致群赂(犒赏有功之臣),施舍、宽民、宥罪、举职”。

最后是对外通过改善与郑国的关系以纾缓晋国等北方势力对楚国的敌意。

如此一来,楚国得以维持南北弭兵的局面,集中精力与吴国继续争霸。

春秋的历史脉络最终回归到了争霸的线索上,一直困扰楚平王的楚灵王生死之谜也到了揭晓的时候。

据《左传·昭公十三年》(即公元前529年)载:“他年芋尹申亥以王柩告,乃改葬之。”

也就是说,楚平王在几年后终于拿到了楚灵王确切的死亡证明。相信在掘出楚灵王尸首的那一刻,楚平王心头萦绕的是喜悦而不是仇恨。

中国人有盖棺论定的传统习惯,既然楚灵王从传说到事实都已经死了,那我们不妨通过一则故事来探究一下楚灵王的败因。

故事不是我杜撰的,也不是道听途说的,而是出自《左传·昭公十三年》。

当楚灵王还是王子围的时候,有一次他边占卜边祷告说:“我应该能够得到天下吧?”

大家瞧瞧,这孩子多么积极追求进步哇!我小时候最远大的理想,也不过是和小婉君坐同桌而已。

可是占卜的结果很不吉利。王子围瞬间勃然大怒,一把将烧裂的龟甲甩在地上,恨恨地冲着上天责骂道:“区区这点儿东西都舍不得给我,我无论如何也要得到它!”

于是故事的层次丰富了起来。王子围祈求得到天下的目的原来不是为了给苍生造福,他的真实意图恰恰相反,是要驱使天下苍生为他造福。

为了这个念想,他甚至不惜责骂上天,连得罪世人敬畏不已的神明也在所不惜,其心性之专横猖狂、之为所欲为、之肆无忌惮,已经为日后成为独夫民贼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左传》在故事后紧跟着评论道:“民患王之无厌也,故从乱如归。”因为疾患楚灵王贪欲无厌,所以人们造起反来如同回家那般争先恐后、欢欣鼓舞。

楚灵王被冠以灵字之谥,果然实至名归,一点儿都不憋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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