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63247200000008

第8章 华氏之乱

公元前710年,一件宋国公族的丑闻闹得沸沸扬扬。

宋戴公之孙——太宰华父督因垂涎宋湣公之六世孙——司马孔父嘉的美艳人妻,不顾辈分差距悬殊,悍然横刀夺爱。结果孔父嘉惨遭毒手,孔妻沦为华父督脔肉,孔府上下星散流离。

宋殇公怪罪华父督横行暴纵,意欲将之法办。华父督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再举刀兵,把宋殇公也一并了结,随后更立宋庄公为君。

孔父嘉的七世孙孔丘著述《春秋》,提及这段往事时,兀自怒气难消,大骂华父督“弑其君与夷(宋殇公名‘与夷’)及其大夫孔父”,嗟恨自己晚生了百把年,无法跟华父督老贼拼个你死我活一雪国恨家仇。

口诛笔伐虽然只是一种无奈的情绪排遣,但华父督本人事实上还是给了孔夫子些许慰藉。公元前682年,宋国再度爆发政变,华父督被叛将南宫万刺杀,作乱者终究没有逃脱死于乱的运数,这恰巧应验了儒家伦理纲常所宣扬的命观。

更宏大的轮回运转还在后头。

孔父嘉死后,其子嗣虽然沉寂于宋国,却显扬于鲁国,光耀于千秋百代;而华父督死后,其子嗣虽然一度辉煌,但末路是一去不返的逃亡。

当然,华、孔两家的仇怨与宿命只是一个引子,华父督子嗣由盛转衰的历程,才是本章叙述的主题。既然是由盛转衰,那下面就从华氏的兴盛开始吧。

华子华孙从华父督的表字“华父”中提取“华”字为氏,并把它打造成了宋国世家中最显赫的金字招牌。

华氏具体显赫到了什么程度?这个话题相当庞大,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得清,我不妨先提供一组静态数据让大家直观地感受一下。

宋国官僚体系的最顶层叫作“六卿”。根据史籍的记载,自华父督而下的六代华氏族人中,至少有十五位居于六卿之列,其名单如下。

第一代为太宰华父督;第三代为司寇华御事、司寇华椒;第四代为右师华元、司马华耦、司徒华喜;第五代为右师华阅、司徒华臣、司马华弱、司徒华定;第六代为右师华合比、少司寇华牼、右师华亥;另有大司马华费遂及其子少司马华?具体世代不详。

这在宋国是空前绝后的,放眼东周全域,也无人能望其项背。

如果用动态的史料来考量华氏的江湖地位,那就不得不提到宋国的派系之争。

宋国是一个派系林立的国家。与晋国的派系之争主要在卿族之间展开不同,宋国是公族相争。鲁国“三桓”同样也是公族相争,但仅限于孟、季、叔孙三氏之内,而宋国牵涉的公族要复杂得多。

宋国公族之间划分派系的依据,是各支公族宗主的名号。譬如宋国有戴公、武公、宣公、穆公、庄公、桓公、襄公、文公诸君,那么由他们各自衍生出来的族裔,就分别被称作戴族、武族、宣族、穆族、庄族、桓族、襄族、文族。

而每一支公族内,又分出许多小支。譬如戴族包括了乐、华、皇、老、戴五氏,桓族包括了鱼、荡、鳞、向四氏。依次类推算下来,宋国公族的总氏数就蔚为壮观了。

上述八大公族基本上构成了春秋时代宋国政治剧目的演员主体,其中唱主角的是戴族、庄族和桓族,又尤以戴族和桓族为领衔主演。

这些位高权重的贵胄们为了攫取政治资源,经常搞文攻武斗。有的时候是各自为战,有的时候是拉帮结伙搞团战,还有的时候,连国君也或主动或被动地掺和进来,大家搅在一起一通混战。

鉴于内中的经过既琐碎又芜乱,一一叙说实在没什么意思,本书姑且概要地介绍一下斗争演变趋势。从春秋初年至公元前520年华氏之乱结束,我们把这个区间分成三个阶段。

第一个阶段为春秋初年至公元前621年。

此阶段因为史籍疏寥,故非但六卿人事不详,而且公族间的政治交往亦不可尽考。有据可查的记录仅五条,即戴族的太宰华父督担任过正卿,桓族的公子目夷担任过司马且后来又以左师之职担任过正卿,戴族的皇父担任过司徒,未明族属的牛父担任过司寇,庄族的公孙固以司马之职担任过次卿。

凭第一印象,我认为戴族、庄族和桓族已经从所有公族中脱颖而出,并且相互之间实力分布比较均匀。

第二个阶段为公元前620年至公元前576年。

在《左传·文公七年》(文公七年即公元前620年)的记载中,首次明确了六卿的名称和人选,从高到低依次为右师、左师、司马、司徒、司城和司寇,桓族占据三席,戴族占据两席,庄族占据一席。其中庄族的那一席是右师,亦即正卿;戴族的两席中,有一席为司寇华御事,他是华父督的直系孙子。

这个六卿分权的局面,是前一阶段戴族、庄族和桓族实力格局的顺延,但很快就有了微妙的调整。

以宋昭公死宋文公立为契机[52],武族和穆族被驱逐出境,六卿的人事也做了重新洗牌。

从席位上看,新任六卿依然是桓三戴二庄一的格局,但庄族的正卿之位转交到了戴族之手,而戴族出任正卿的人,乃华御事之子华元。

说起华元,那真是不知道多少年才出一个的传奇人物。他以右师之职执掌国政凡四十余年,历事昭公、文公、共公、平公四君,集政治家、外交家、军事家、武术家于一身,在强敌如林、天下纷乱的年代里,扶国势于将倾,扬声名于四海。

前面章节着重描述过华元在外事斗争中的勋绩,而较少涉及他在内务斗争中的手段。本章既然以宋国公族之乱为题,那少不得要追忆几段宋国往事,让大家看看华元引领的戴族是如何成为宋国公族翘楚的。

华元卓越的政治才能,使得戴族的地位得到了巩固和提高,但是,这还不足以使得戴族甩开主要竞争对手桓族一骑绝尘而去。

华元担任正卿三十六年后的公元前576年,经过这么长时间的经营,按理说戴族应该树立绝对优势了吧?其实不然。

《左传》在这一年的记载中又一次完整罗列了宋国顶级高官的名单,兹抄录如下:“华元为右师,鱼石为左师,荡泽为司马,华喜为司徒,公孙师为司城,向为人为大司寇,鳞朱为少司寇,向带为大宰,鱼府为少宰。”

以前说过,宋国六卿的名称和排序因时而异。在上面这份名单中,司寇的职务已经剖解为二,有了正职和副职之分。同时被剖解的还有太宰,它眼下虽然不属六卿之列,但起码也是仅次于六卿而高于群臣的级别。

我们仔细端详一下这份名单。庄族的公孙师占据一席,戴族的华元和华喜占据两席,其余剩下的六席,对不起,全都被桓族占据。桓族的根深蒂固由此可见一斑。

不过,这已是桓族最后的荣光。因为就在这一年,桓族主干被扫地出门。而挥舞扫帚的人,正是华元。

事情的缘由要从一件政治暴乱说起。据《左传·成公十五年》记载:“荡泽弱公室,杀公子肥。”桓族的司马荡泽意欲削弱公室,竟然把国君宋共公的太子公子肥杀了。

此事的性质极其恶劣,估计当时华元也感受到了巨大的威胁,因为他摸不准荡泽杀人的背景以及事件的走向。

荡泽的行为到底是出于个人意志,还是受到了桓族的支持与指使?荡泽到底是只对公子肥有仇怨,还是想仗桓族之力掀起对其他公族的清洗?谁都不是荡泽肚子里的蛔虫。

况且,即便这只是一个无背景、无延伸的孤立事件,华元身居正卿,职在匡扶公室和管束群臣,太子被杀,他也负有不可推卸的重大责任。

基于这些考虑,华元仓促做出了下野隐退的决定,并紧急前往晋国躲避风头。

可事实证明,荡泽单独作案的可能性很大,至少桓族的强宗鱼氏并未并谋。

对于桓族出了荡泽这么个大逆不道的家伙,次卿鱼石也深感忧虑。听闻华元准备奔逃,鱼石想出面进行挽留。

少宰鱼府惴惴不安地问:你把华元留下,华元必然讨伐荡泽,你就不怕华元拔出萝卜带出泥顺道把桓族给灭啦?

鱼石权衡利弊,认为华元功勋卓著,极得民望,如果因桓族犯事而致其出奔,必将激起公愤,桓族恐有被民意反噬的危险。

至于华元回国之后将会如何动作,鱼石做了两种预测:一是华元顾忌桓族势大,不敢讨伐荡氏,桓族因之不受牵连;二是华元不肯放过荡泽,并借讨伐荡氏之机对整个桓族下手,但因为桓族向氏的向戌与华元亲厚,桓族应该不至于有合族覆没之灾。

打定主意后,鱼石立即出城追赶,一直追到黄河岸边才把华元截住。

华元提出以讨伐荡氏作为他回国的交换条件。鱼石自知荡泽罪不可赦,又有了拿向戌作为倚靠的心理预期,只好附和赞同。

随即,华元派遣司徒华喜和司城公孙师攻打荡氏,桓族的鱼、鳞、向三氏均没有出手阻拦。荡氏孤立无援,被华元一举剿灭。

鱼、鳞、向三氏虽不免有同根相怜之意,但好歹松了口气,毕竟华元止步于荡氏,没把他们统统拉进黑名单,桓族的根基并未彻底动摇。

可是事情还不能算完,华元不追究鱼、鳞、向三氏的连带责任,难道鱼、鳞、向三氏就可以装作真的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一样吗?

当然不行!桓族家门犯下弥天罪愆,鱼、鳞、向三氏怎么着也得自裁一下以谢国人吧?汹汹民意可都睁大眼睛盯着你们的哦!

桓族三氏何去何从,他们自己的盘算外人无从得知,但这不妨碍我们依据情境做出推理。

荡氏弑杀太子,鱼、鳞、向三氏该当受到何种方式、何种程度的责罚,恐怕是一笔糊涂账。糊涂账的意思就是说,有罪而无法定罪。

在宋国的政治生态中,桓族虽然被视为休戚相关的整体,但内部各氏之间终究还是有所区别。既然直接责任人荡泽已经伏法,那么就算株连三族[53],也扯不到鱼、鳞、向三氏身上去,所以三氏罪不致死。

再说了,桓族势力遍布朝野,在对他们追责的问题上,就连华元都适可而止,别的人又能把桓族怎么样?

因此,说到底这事还得看桓族三氏的自我评估,他们可以承受多大的损失、愿意付出多大的代价。

在桓族三氏看来,如果能够只动动皮肉而又不伤及筋骨,则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有了交代,事情就完美了。

那么,很自然地,桓族三氏会想到一个人,想到他在整个事件中的态度和作为。这个人是谁?就是去而复返的华元。

首先,华元用了出奔的方式来承担责任。这种方式烈度有限,但看起来蛮诚恳,我功名利禄一股脑儿抛弃,算对得起观众了。

其次,鱼石追到黄河岸边把华元拉了回来。从宋国国境到黄河岸边的路程,都能跨越好几个诸侯国了,鱼石养尊处优之身,紧赶慢赶地亲自跑一趟容易吗?更何况,假如鱼石铁了心不去挽留华元,那华元十有八九就有去无回了,可是鱼石没这样做,华元多多少少要感念鱼石的一份情意吧?

最后,华元没有在诛杀荡氏的时候扩大对桓族的打击面。这说明桓族的实力、向戌的情谊、鱼石的挽留等因素,实实在在地平衡着华元与桓族三氏的关系。华元既然放着打击桓族的最佳机会不利用,那不管华元内心里的真实意愿如何,反正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他日后若再想以荡泽杀人为由找桓族三氏的麻烦,别人只需问一句当初你干吗去了,华元势必无言以对只好作罢。

上述以桓族三氏为出发点所做的分析,主旨就是要说明,桓族三氏认为华元已无意继续为难他们,所以他们可以顺利渡过难关。至于公众的责难嘛,华元做了榜样在前头,桓族三氏难道连依葫芦画瓢都不会吗?

于是有趣的一幕出现了,桓族三氏——即鱼石、向为人、鳞朱、向带、鱼府这帮子人——集体出奔。

其趣味点在于,依据《左传·成公十五年》的记载,五人“出舍于睢上”,意即离开都城商丘,住在商丘附近睢水之畔一处叫睢上的地方。这个小细节着实耐人寻味。

所谓出奔,就是流亡他国,直奔他国而去。

这出奔之人,半道上稍微歇歇脚是正常的,毕竟不是专业运动员跑马拉松。可像鱼石等人这般半路上找个地正儿八经住下来就稀奇古怪了,你说你们还打不打算将出奔进行到底呀,这也太没有诚意了吧?

原来,鱼石一行压根儿就只是想做做样子而已。

离开都城,引咎辞职的架势摆出来了,以后就不怕悠悠之口再围着追责这个话题说三道四;住在商丘附近,那是在等华元礼尚往来拉他们打道回府,要是跑得太欢让华元追赶莫及可就弄巧成拙适得其反了。

这样一番套路推演下来,桓族三氏把自己的罪责洗清了,政治地位和人身财产也双双得以保全,算盘不要打得太精哦!

事态的后续发展大致符合桓族三氏的思路,但也不尽如桓族三氏所料。他们很快就见到了前来劝阻的人,却不是华元,而是奉华元之命的使者。

鱼石等人断然拒绝,十足一副慨然担责无怨无悔的大丈夫风范。

使者不明就里,还以为鱼石等人果真去志已坚,只好无功而返。

可渐渐地,使者傻眼了,因为从八月到十月,即使用爬也能爬出国了,鱼石等人却硬是一步没挪窝。

其实鱼石等人的腹谋,华元从头到尾都洞若观火。他们一直赖在睢上不走,无非想把姿态摆得再足一点儿,等着华元亲自上门挽留,然后带着惶恐的表情和畅爽的心情携手同归。

说实话,华元不怎么心甘情愿去当这个好人。

戴族和桓族在过往的政治斗争中虽未翻脸,但政治这玩意儿从来就不讲究天长地久,随着宋国其他派系的公族势力逐渐退场,戴、桓两族终有一天会狭路相逢。

如果能够及早削弱甚至拔除桓族一系,对戴族、对华氏而言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

然而正如前文所言,一些因素的存在,使得华元不方便对桓族狠下杀手。

毕竟浸淫政坛这么多年,又是声名在外的偶像人物,华元为自身的正派形象计,也不想把事情做得太决绝,简单粗暴不是他这种级别政治玩家应有的水平。

所以,华元的应对措施很有技巧性。

鱼石一行居睢上伊始,他明知鱼石在翘首等他,却故意降低礼仪档次,自己稳坐都城,只让使者出面赴睢上劝阻,使得鱼石一行很难就坡下驴返回商丘。

待鱼石一行吃了个哑巴亏被迫辞谢使者的美意后,华元虽然没说好走不送,但也没急着二度挽留,任鱼石等人淹留在睢上喝西北风。

反正劝阻的意思已方已经表达过了,朝野有目共睹,他华元并非幸灾乐祸落井下石的无义之人,是鱼石等人沽名钓誉自己犟着不回头;况且从私心而论,朝廷上没了鱼石等人,他华元正好大权独揽,何乐而不为呢?

就这样,鱼石一伙和华元展开了一场心理博弈。鱼石赌华元碍于情面非得亲自出马不可,而华元则赌鱼石会久居无趣自行卷铺盖走人。

双方都挺有耐性,时间一晃便从八月到了十月,明面上一点儿动静也没有。当然,暗地里的动静还是有的,那就是双方的心气越来越焦躁。

鱼石想:华元这个奸人咋地还不来,再不来的话,老子就真的不回去了,看你怎么对得住老子的黄河相挽之情,呸!

华元想:鱼石这伙贱人咋地还不走,再不走的话,老子为了展示仁至义尽的光辉形象,只好委曲求全地亲自走一遭了,哼!

十月的某天,鱼石等人终于见到了朝思暮想的华元。华元表明来意,特地迎接他们回去。

鱼石等人能熬到这次会面,本属来之不易的重大胜利。换作我是鱼石,我一定会小心翼翼地见好就收,只要回到商丘就算洗底成功,桓族仍旧不失为宋国政坛的擎天巨柱。

可是,但是,可但是,鱼石等人偏偏在修成正果的前一秒钟犯了一个极其低级且不可挽回的错误:意气用事。

确切地说,鱼石等人因为过于长久的等待,心中怄着一腔怨气,见华元姗姗来迟,居然耍起了小性子,赌气说自己不回去了。

他们满以为华元会温言抚慰,谁知华元二话不说掉转屁股就走了。

鱼石一伙呆立当场。过了好半天,鱼府首先回过神来,惶急地说:“现在不回去,只怕以后就没机会了。你们注意到了没有,刚才右师说话的时候,语速很快,而且眼神飘忽不定,这是言不由衷的外相啊!如果右师执意挽留我们,必然会依依惜别。我们出去看看,倘若他疾驰而去,那说明他根本就没想要接纳我们。”

鱼石等人大惊失色,三步并作两步登上高丘,只看到华元身后的滚滚烟尘。那一刻,他们死的心都有了。

事不宜迟,鱼石一伙当即下山驱车追赶。然而还是晚了,等他们下得山来,却发现前路已经断绝——一股不明不白的洪水正呼啸着奔袭而来。

这附近只有睢水一条大河,难道是睢水溃啦?咋就溃得这么巧呢?鱼石一伙急得跳脚,再一打听,原来是华元令人掘开了睢水的堤防。

一道看不见的霹雳轰然击落,鱼石等人瞬间筋骨酥软,但灵台却一片清澈。

从一开始,华元这个大忽悠先后用了欲驱故迎计、以逸待劳计、反主为客计、稀里糊涂放水计,而自己这边居然一计不落地统统中招,简直就是一群猪哇!

事到如今,鱼石等人终于想清楚了,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华元这把水一放,那就等于宣布和桓族三氏正式决裂。而以桓族三氏目前的处境,戴罪之身且久疏朝政,如果以死相拼的话,即便还有微妙的翻盘可能性,但深深的挫折感已经完全摧毁了他们抗争的勇气,他们内心里已经彻底认输了。

睢上非久留之地,宋国亦不能容身,鱼石等人悻悻地拨转马头,如丧家之犬般向楚国奔去。这一次,他们是认真的,没再让华元失望。

华元那头,因洪水阻隔,急切间也得不到鱼石等人的确凿消息。为保险起见,他一进都城就立刻锁闭城门,然后在城头布置防御,以防桓族狗急跳墙。

不过,桓族的主心骨既然已经集体跑路了,剩下的残余势力哪还有什么心思什么能力跟华元叫板?

于是戴族怒放的春天来了。为了填补桓族或死或亡留下的六卿职位空缺,华元擢拔向戌为左师,老佐为司马,乐裔为司寇。

三位新晋的大佬中,向戌虽出自桓族,却是华元的拥趸;老佐和乐裔则都是戴族的成员。

如此一来,加上先前的司徒华喜和司城公孙师,六卿之中,戴族占据四席且出任正卿,桓族和庄族各据其一。戴族奠定了在宋国政坛的绝对优势,华元无疑居功至伟。

最后顺便说一下,记性好的人应当还有印象,鱼石等人的结局,本书在“悼公复霸”的章节里曾经提及。

公元前573年,楚国携郑国攻打宋国,拔下战略要地彭城后,楚共王把鱼石、向为人、鳞朱、向带、鱼府五人安置于此,以作长久之经营。宋国随即在晋国的援助下,于次年收复彭城,鱼石等人被拘捕并最终老死于晋国。

介绍完宋国公族之争的前两个阶段,接下来看第三个阶段,时间跨度为公元前575年至公元前520年。

随着华元把戴族带上辉煌的顶峰,华元的本家华氏尤其得到了空前的发展,华氏族人越来越密集地入职六卿。

在这个阶段中,一者因为华氏的枝叶过于繁茂,二者因为其他公族过于稀疏,所以宋国的公族之争逐渐演变成了两种主要的类型。

一种为华氏的内部斗争,另一种则为华氏与国君之间的斗争。而本章所要讲述的“华氏之乱”,正是两种斗争类型裹挟在一起发展到极致的表现。

首先说两个华氏内斗的例子。

华元死后,乐喜以司城执掌国政,华元的长子华阅和幼子华臣,分别担任了右师和司徒(其余三卿为左师向戌、司马皇郧、司寇乐遄。可以认为,戴族把持了朝政)。

公元前556年,华阅撒手西去,留下四个尚未成年的儿子。其中继承家业的是老大华皋比,因为年纪委实太小,所以未能在朝廷上谋个职位。

而华皋比的亲叔叔华臣,非但不鼎力提携华皋比,反而动起了歪脑筋,想乘人之危削弱华皋比的家族。赤裸裸的节操破碎吧?

当时,华皋比全靠家宰华吴襄助主持家务,所以华臣想先弄死华吴,从而让华皋比的家族陷入混乱。要说这华臣也真是狠毒,派出去的六个刺客就在向戌家的屋后把华吴给杀了。

大概是杀人的声响惊动了向戌,这个堂堂左师竟然被吓坏了,还以为刺客是冲他来的,战战兢兢地向刺客乞饶道:“老夫没有罪,请你们放过我!”

刺客一看向戌没搞清楚状况,顺势也撒了个谎说:“华皋比在这执行家法呢,一边凉快去!”向戌诺诺连声,擦了把汗赶紧闭门了事。

打发完华吴,华臣又把华吴的老婆禁闭起来,并索要一块大玉璧(估计是华氏的传家之宝)。这事闹得满城风雨,很快就传到了宋平公的耳朵里。

宋平公愤愤地说:“华臣不仅残暴地对待族人,而且搅乱了宋国的政务,一定要把他驱逐出境!”

向戌是因荡泽杀人而导致桓族被驱一案的见证者,深谙牵一发而动全身的道理。

他知道,华臣挑起华氏内部残杀,戴族的乐、皇、老、戴诸氏必然会施以制裁。可如果外部势力插手干预,那戴族诸氏绝对会立刻抛弃成见,掉转枪口一致对外。而以戴族称霸宋国的实力,一旦他们发飙,那宋国就会爆发狂风骤雨般的动乱,到时候,谁也别想独善其身。

有鉴于此,向戌劝宋平公息事宁人,不要惩治华臣。宋平公按捺住怒气,勉强同意了。

搞笑的是,向戌劝别人想开点,自己却难解心结,他对华臣啊,那叫又恨又怕。

向戌私下里制备了一根短马鞭,每次乘马车经过华臣家门口的时候,他都会偷偷地把手伸到御者腰间,用那根不打眼的短鞭狠狠抽马匹几下。马儿受鞭吃痛,兀地生出一股气力,登时撒开四蹄冲刺而过。

向戌对华臣的厌恶表达得很隐蔽,但来自舆论和戴族内部的正义呼声还是给了华臣巨大的压力。

渐渐地,华臣坐不住了,外面但凡风吹草动,他就胆战心惊,生怕是别人前来找他清算。

再过一阵子,华臣的精神已然完全崩溃,就跟个光天化日之下窝在街角的罪犯一样,没有任何安全感可言。

当年的十一月二十二日这天,商丘城里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一条疯狗,在街市上到处游走,可能还咬伤了无辜群众。于是,颇有些群众自发地组织起来,抄起家伙去扑杀疯狗。

疯狗拼命逃窜,群众吆三喝四地拼命追赶。跑着跑着,疯狗不偏不倚逃到了华臣家里,群众追发了性,不管三七二十一也一拥而入。

这下好,华臣急遽间也搞不清来了阵什么风,透过窗户眼往外一瞄,我的个天,那就是一群索命的恶鬼从天而降啊,当下登车打马,慌不择路地逃往陈国而去。

华阅的儿子被叔叔华臣欺负,是华氏内斗的第一个例子。第二个例子仍旧和华阅的儿子有关,只不过这回换成了弟弟欺负哥哥。

华皋比幼年执掌家族,这条路却走得并不顺畅,也许是早卒或者没有子嗣的缘故,他的弟弟华合比后来继承了家族,并子袭父职出任了右师。

但是,对宗主和右师之位有欲求的不止华合比一人,华合比的弟弟华亥同样兴致盎然,不过受限于长幼秩序,华亥也只能浮想联翩外加无限苦憋。

但是,我又要用“但是”了,既然华合比可以意外地从华皋比下巴底下捡漏,那我们不能排除华亥也有捡漏的可能。

这个可能在公元前536年成为现实。

当时,宋平公的世子佐憎恨一个叫柳的死太监,华合比想讨好世子佐,就主动请缨去杀柳太监。

柳太监是宋平公的红人,平时消息也挺灵通,一来二去得知了华合比的图谋。

他当然不甘心束手就死,于是立马展开绝地反击,在城北挖个坑,杀头牲口,伪造一份盟书,然后把盟书盖在牲口的尸身上埋进坑里(春秋时期盟誓的套路)。

做完这一切后,柳太监装出一副情势危急万分的样子对宋平公说:“华合比准备迎纳华臣,他们已经在北边外城结盟啦!”

宋平公素以华臣为乱臣贼子,听闻华合比公然和华臣狼狈为奸,气不打一处来,即刻派人去外城调查核实。调查员拿着盟书回来复命,宋平公已信了七八分。

一直觊觎华合比权位的华亥也没闲着,他闻风而动早早地和柳太监达成了地下交易,由他出面诬证华合比里通华臣,而柳太监则助他取华合比而代之。

当柳太监向华合比泼脏水的时候,华亥也协同步调,向宋平公检举称,他对华合比的不臣之事早有耳闻。

宋平公这下再无怀疑,连亲弟弟都说你有罪,那就算是黄泥巴掉进裤裆你也得认了,于是喝令将华合比驱逐出境。

华合比没料想死太监先下手为强,更没料到华亥从背后捅刀子,惊惶兼具伤感,怆然流亡到了卫国。

随后,在柳太监的抬举下,宋平公将华亥迁升为右师。

华亥沾沾自喜,作为履新的礼节,他前去拜会因撮合第二次南北弭兵而名满天下的左师向戌。

向戌给他当头泼了一盆冷水,板起面孔教训道:“《诗经》有云:‘宗子维城,毋俾城坏,毋独斯畏。’(译为:族长就是城垣,不要使城垣毁坏,不要使自己孤独而感到害怕)为了私利你连自己的宗室都不惜毁坏,那对付别人的手段肯定也会狠毒无匹。问题是,你对别人狠毒,别人对你也不会好到哪儿去。到时候孤立无援寸步难行,你若不想坐以待毙那就只能自己逃亡了。”

华氏内斗的两个例子充分说明,“树大分丫,人大分家”这句俗话是屡试不爽的经验之谈。

向戌慧眼如炬,直斥华亥多行不义必自毙,但最终的结局却比他推想的更富戏剧性。因为,不仅是华亥,包括如日中天的华氏,甚至包括他的本家向氏[54],都会在那场史称“华氏之乱”的大动荡中,退出宋国的政治舞台。

为了把这一幕高投资、大场面的年度巨献铺陈得细腻一点儿,我有必要介绍一下主要演员的人物状态与人物关系。

公元前532年,宋平公去世,世子佐即位为宋元公,时任六卿为司城乐喜、右师华亥、左师向宁、司徒华定、大司马华费遂和少司马华?、大司寇戴恶和少司寇华牼,戴七(其中华氏五人)桓一的格局。

下面按顺序来。

其一宋元公。

根据《左传·昭公二十年》的说法,宋元公为人“无信多私”。我觉得这个评价是十分中肯的。

无信多私,通俗一点儿说就是好恶无常,凡事但跟着感觉走,不讲究游戏规则,也没有固定的立场。

宋元公无信多私的性格特点,可以通过其处理与向氏及柳太监关系的两件事例来加以展示。

话说宋共公时期,大夫芮司徒生了个红皮长毛的女儿,以为怪胎,遂把她抛弃在了河堤下。

亏得这女婴命不当绝,宋共公夫人共姬的侍女紧接着路过河堤下,见女婴既饿且冻,便好心将她抱起,收养在宫中,并取名叫弃。

弃一天天成长,一天天脱胎换骨,日渐出落得明艳不可方物,套用一句歌词来形容,那就是:再见面叫你们傻了眼,无所谓正面侧面,都是完美弧线。

有一次,宋平公去向母后共姬请安,偶然见到了弃,当场就魂不守舍,差点儿没把一双眼珠子抠出来钉在弃身上。

共姬察言观色,便将弃送给宋平公做了侍妾。宋平公对弃恩宠有加,弃不多时便诞下了一个儿子,取名叫佐,即后来的宋元公。

宋平公当时已经立了世子,名叫痤。痤的名字难听,但偏偏长得玉树临风,只是性格非常狠忌;而佐的娘坯子虽好,自个儿小的时候却长得难看,幸好性情还算和顺,与成年后判若两人。

原本呢,世子痤只须混混日子,老爸的君位就会自动送货上门。可是他得罪了两个关键人物,最终和君位失之交臂不说,连性命也没能保全。

第一个人是在朝中举足轻重的向戌,得罪的具体事由不得而知,反正向戌对世子痤极其的不待见。

第二个人叫惠墙伊戾,是个乍一听名字有点儿像倭国浪人的死太监,担任着世子痤的内师,相当于东宫的大内总管,权力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因其职务的特殊性,对世子痤的起居和言行了若指掌。

照理说,世子痤和惠墙伊戾常年共处,应该拥有良好的主仆关系。

可事实上,世子痤发自内心地认为惠墙伊戾面目可憎,因此双方一直搞得很僵。那惠墙伊戾也不是纯良之辈,既然东家刻薄寡恩,他就决心还以颜色。

某日,一位楚人前往晋国朝聘,中途在宋国落脚。

其时,南北关系回暖,各国之间交往频繁,楚人虽是途经,但来了就是客,而且他恰巧和世子痤是旧相识。所以世子痤向宋平公打了报告,在城外设宴款待楚人,以稍尽地主之谊。

惠墙伊戾很会来事,马上向宋平公请求跟随世子痤同往。

宋平公说世子不是讨厌你吗,你何必自找无趣?

惠墙伊戾“慷慨陈词”,说什么世子的外事有人打理,内事却无人伺候,自己作为内务官,向来宠辱不惊,绝不敢因私废职。

这话说得太漂亮了,宋平公想不答应都难。

惠墙伊戾出得城来,却不去世子痤身边候命,而是在世子痤会客地点的左近,挖个坑,杀头牲口,伪造一份盟书,然后把盟书盖在牲口的尸身上埋进坑里。

很熟悉的节奏对吧?大家没猜错,就是伪证谋反的那个调调。

准备妥帖后,惠墙伊戾飞奔回城,装出一副情势危急万分的样子对宋平公说:“世子意欲作乱,已经和楚人在城外结盟啦!”

宋平公似乎有了点长进,质疑道:“痤已经是我的继承人了,还谋个屁的反哪?”

惠墙伊戾狡黠地答道:“世子急着即位呗!”

宋平公的智商瞬间跌回原点,急忙派人去城外调查核实。调查员拿着盟书回来复命,宋平公已信了七八分,接着又去征询向戌和弃的看法。

向戌心想痤别你也有今天,口里煞有介事地说千真万确。

弃心想佐儿你的机会来了,口里信誓旦旦地说万确千真。

宋平公再无怀疑,把世子痤抓进牢狱,准备择期处死。

世子痤百口莫辩,想起只有公子佐能洗清他的冤屈(原因别问我,史书上没说),便捎话给公子佐,央请公子佐替他到宋平公那边澄清事实。

为了表示郑重其事和急如星火,世子痤特意加了句:你(指公子佐)若是中午都还没来,我就只有自杀了。

这话传到向戌的耳朵里,向戌浑身一激灵,用最快的速度找到公子佐,若无其事但喋喋不休地和佐唠嗑儿,从国际时政聊到民生疾苦,从诗词歌赋聊到人生哲学,硬是把一上午的时间给生生消磨完了。

可怜的世子痤望眼欲穿,却始终等不到公子佐的踪影。日过正中,他自知无力回天,便悬根绳索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世子痤一死,公子佐便毫无悬念地补选为了世子。后来宋平公渐渐意识到世子痤蒙受了不白之冤,但也只是把惠墙伊戾烹杀了事。

在这个平反的过程中,宋平公之所以没有废黜佐的世子名号,固然有佐母弃受宠以及佐本身无辜的缘故,但向戌必定也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左传·襄公二十六年》里说得很清楚,扳倒世子痤以后,向戌第一时间就向佐母弃表达了投靠之意,其间的矫揉造作、自降品格,简直令人跌破眼镜。

宋元公佐受向戌大恩,却未见回报之举,反而疏远猜忌向氏,这是后来向氏卷入华氏之乱的直接诱因(宋元公同时还厌恶华氏)。

宋元公这种行事颠倒错乱的风格在柳太监身上也有反映。

前面说过,宋元公当世子时厌恶柳太监,为此还折了盟友华合比,妥妥的苦大仇深吧?

后来,柳太监还是那个太监,世子佐却成了宋元公。换作你我是宋元公,必然会分分钟搞定柳太监,可宋元公没有。

公元前532年的十二月,宋平公薨,停尸于堂,宋国举行丧礼。

柳太监害怕宋元公除掉他,就耍起了小聪明,提前在宋元公行仪的丧位处烧一堆炭火;估摸宋元公要来了,才把炭火撤去,留下热烘烘的地面待宋元公盘踞。

北方的冬天折胶堕指,如果席位下安设有地暖,那人的感觉当然会好上很多。正是凭着这个温馨的、专业的举动,柳太监融化了宋元公心中的坚冰,并华丽丽地成为宋元公的心腹。

柳太监的结局圆满了,但宋元公说变就变的性格缺陷也再次暴露无遗。

其二司城乐喜。

乐喜是一位有正义之心却无弄权之术的中庸官员,仅以能力而言,他做好司城(大致相当于建设部长)的本职工作是绰绰有余的,或者出任司徒(大致相当于人力资源、财政和民政部长)也是恰如其分的,当正卿的话则有点儿勉为其难。

乐喜有个本家叫乐辔。乐辔和华氏的华弱是儿时玩伴,互相之间经常戏谑打闹,成年之后仍然旧态难改,偶尔玩笑开得过头,两人甚至还会面红颈粗拔拳相向。

公元前567年,大夫乐辔和司马华弱在朝堂上爆发冲突。乐辔随手拿起一张弓,用弓弦勒住华弱的脖子,那动作就如同是给华弱戴上了木枷一般。

宋平公看了直摇头,说:“司马在朝堂上戴枷,在战场上只怕也会被俘虏吧(司马是军事主官)?”华弱听了这话又羞又气,当年夏天就流亡到鲁国去了。

乐喜对乐辔的粗暴行为很是恼怒,公开批评道:“罪过相同而惩罚不同,这是不合于刑法的。在朝堂上侮辱大臣,难道还有比这更大的罪过吗?”骂完了还不解气,也要驱逐乐辔。

乐辔异常骄悍,把箭射在乐喜家的大门上,威胁要和乐喜玉石俱焚。乐喜当场就怂了,改天再碰到乐辔,依旧善待如初。

乐喜在领袖群臣方面没有魄力,但做起民生政务来有板有眼。

公元前564年春,商丘发生了大火灾;公元前544年,宋国又发生了大饥荒。乐喜救灾赈荒的举措均十分给力,在国内外都赢得了极佳的口碑,这大概就是乐喜不谙权术却得以长居正卿之位的秘诀所在。

这种能力特点,注定了在宋国的公族斗争中,乐喜只会充当一个置身事外的看客。也就是说,在后来的华氏之乱中,我们可以无视乐喜的存在。

其三右师华亥。

觊觎兄长华合比的权位,但不敢明目张胆地暴力夺取,只能躲在柳太监的背后搞小动作。此人厚黑大法尚未修炼到家,帮腔造势了得,独当一面指望不上。

其四左师向宁。

向宁乃向戌之子,因宋元公厌恶华氏和向氏,故向宁与华亥、华定的关系密切,三人结成了利益共同体。

其五司徒华定。

华定乃前司寇华椒的孙子,典型的官二代,此君最大的特点就是不学无术。

公元前544年,华定前往晋国拜访智盈。司职相礼的晋大夫女叔侯事后认为,华定奢侈,不免使家族遭遇灭顶之灾。

公元前530年,华定前往鲁国为新君宋元公通好。鲁国是礼仪隆盛之邦,有事没事最喜欢赋诗表情,在款待华定的宴会上,鲁国人就诵读了《蓼萧》。

《蓼萧》这首诗并不生僻,它是诸侯国之间宴会时常用的客套话语,然而华定竟然没听懂,赋诗作答什么的就更别指望了。叔孙婼事后认为,华定终有逃亡之祸。

因此,华定是一个介乎衰人和猪队友之间的角色。

其六大司马华费遂和少司马华?。

华费遂的背景资料不详,结合后续情节来看,他和华亥三人组不对眼。另华费遂有三个儿子,长子就是华?,父子共掌军权;次子叫华多僚,为宋元公车御,与华?交恶;幼子叫华登,为华亥党人,父子关系淡漠。

其七大司寇戴恶。同乐喜,纯属路人。

其八少司寇华牼。华牼是华亥庶兄,但政治立场倾向于宋元公。

演员介绍完毕,下面好戏开锣。

宋元公厌恶华氏和向氏,没完没了地翻白眼、使绊子、穿小鞋。华亥、向宁和华定度日如年,三个人常常聚在一起商议对策。

起初他们觉得与其等死不如出奔,到公元前522年时又改变想法,觉得与其出奔不如放手一搏,并拟订了一个抢先动手的行动方案。

经过一番周密策划后,华亥假装卧病在床,引诱朝中的大员前往探视。但凡对他们没威胁的人来了,还是好烟好茶地招待;而但凡宋元公的亲信来了,那就关门放狗。

很快,华亥三人组便接连杀了公室的六位成员,还扣押了向宁的两位兄长向胜和向行(向氏内部也存在分裂和对抗),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哇!

这时宋元公多变的老毛病又犯了,他没有继续横鼻子竖眼睛,而是放下身段,亲自登门向华亥等人求情,希望彼此讲和。

华亥等人正在兴头上,见宋元公服软,愈发豪气万丈,想都不想就将宋元公一并劫持了。

事态发展到这步境地,宋元公固然狼狈不堪,但华亥等人也称不上胜券在握。关键在于,华亥等人下一步准备如何处置宋元公。

放了的话,难保宋元公不会反扑;杀了的话,华亥等人要么接受正义的审判,要么扶立新君将前愆一概抹除。

如此看来,华亥等人最好选择杀掉宋元公,这样至少可以坐实四分之一理论上的胜率。

但华亥等人实在不是成大事的料。随着斗争急遽激化,朝野上下暗流汹涌,他们精神极度紧张,担心乱局一发不可收拾,居然又有了与宋元公和解之意。

华亥等人难道不怕宋元公反扑吗?当然怕。所以他们留了一招后手,在将宋元公恭送出门之前,双方达成了一个交互质子的协议。

具体而言,宋元公将世子栾以及另外两名嫡子押在华亥等人手中为质,而华亥的世子华无戚、向宁的世子向罗以及华定的世子华启则押在宋元公手中为质。

双方以质子为基础缔结盟约,宋元公回去继续当他的国君,华亥等人亦官居原职。大家说好一起老去看细水长流,死结貌似迎刃而解了。

然而现实远比理想骨感。

造反这种事,开弓就没有回头箭。

且不说死去的六位公室成员无法复生,单就华亥等人劫持宋元公的忤逆行为而言,前者背上了重罪前科,后者则遭受了极端的羞辱。

猜忌和仇恨充斥在每一根毛细血管里,镌刻在每一节神经末梢上,你敢说双方还有捐弃前嫌重归于好的可能?

别逗了!交互质子这种方式,压根儿就是掩耳盗铃兼拆东墙补西墙的搞法,勉强粉饰太平之余,却又埋下了另一个冲突的隐患。

隐患很好理解,你若是有老婆孩子押在别人手上,你也会坐卧不宁整天担心他们的安全。

至于到底怎么赎解人质,或者换句话说,冲突到底将会以什么形式表现出来,那就要看当事双方的行事风格了。

在讲述宋元公和华亥等人的冲突之前,我要先插述一个情节,这既是对“伍子胥入吴”一章的呼应,也是为后事所做的铺垫。

华亥等人作乱之初,宋元公的八个党羽试图靖难。双方在鬼阎打了一仗,结果公党落败,八子被迫逃亡郑国。

这八个人中,有一个叫公子城,他是宋元公的兄弟,匡扶公室的使命感最强,因此后来又辗转前往晋国求取援助。

有一个就是楚国的太子建,跑到郑国后图谋推翻郑定公,结果引发连锁反应,促使伍子胥入吴。

还有两个叫向宜和向郑,他们同前面被拘禁的向胜和向行一样,均为向宁的兄长。

回到主题。将要发生的这次冲突,表现形式堪称不落俗套。

华亥等人捉曹放曹,行情顿时看跌,但实事求是地说,即便如此,华亥等人也并未骤见下风。

且不论交互质子所构建的恐怖平衡,单就力量对比而言,华氏和向氏的家族枝繁叶茂,而宋元公的亲信则已被砍削殆尽,真正动手的话孰胜孰负犹未可知。

所以宋元公此时此刻就算恨得牙齿嘎嘣响,也只能把波澜全放在心底。

然而后续情节的跟进还是出乎所有玩家和观众的意料,宋元公那神一般善变的性格以及华亥那无底线的软弱,终于把华氏和向氏推向了无可挽回的败局。

串联起这些情节发展的线索,正是那些充当人质的世子。

身处一场结局开放的博弈中,凶顽的赌徒会置于死敌而后生,老辣的政客会千方百计险中求胜。但华亥之流想且只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浑不管捅出这天大的娄子后,宋元公会否愿意、时势会否可能接受他们一厢情愿的想法。

扣押世子栾以及另外两名公子的感觉,其实和劫持宋元公没什么两样,都是抓着烫手,放了又害怕失去倚仗。

华亥的解决之道依旧是折中。为了尽量抚慰宋元公的情绪,华亥把世子栾兄弟仨好生供养起来,每天和夫人盥洗干净,亲自伺候人质用餐完毕后自己再进餐,态度十分谦卑。

宋元公也确实牵挂儿子,每天雷打不动地携夫人至华亥处探视,直到看着儿子们吃完饭,夫妇俩才恋恋不舍地回宫。

这真是要多尴尬有多尴尬的一幕。华亥和宋元公明明是死对头,却偏得日日相见,而且见了面还要双双精神分裂,一个扮演贤臣,一个扮演仁君。我断定他们迟早有一天会崩溃掉。

可是,崩溃的内涵各不相同,华亥崩溃的是意志,而宋元公崩溃的是耐性。

宋元公对华亥做作的客气以及对世子栾兄弟殷切的关怀,加剧了华亥的负罪感,他发自内心地后悔当初冒犯宋元公。为了弥补罪愆,他寻思要不要把世子栾兄弟仨放回去。

华宁说莫非你活腻烦了,宋元公那么不讲信用的人,他一旦拿回了儿子,还不把我们整得七荤八素哇?

华亥悚然,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跟宋元公干耗。

宋元公那边,也被旷日持久的明争暗斗拖得身心俱疲。

华亥劫持他,相当于扇了他老大一个耳刮子,虽然令人无比难堪,但好在僵持的时间很短暂,他尽可以骗自己说华亥不过如此。

但华亥长时间扣押世子栾兄弟仨就不同了,那相当于把他剥光后绑在电线杆上示众,已经晒得面皮脱落不说,未来还要晒多久也没个定数,也许三年五载,也许一生一世,这日子是个人都没法过呀!

于是宋元公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决定拼着儿子的性命不要,也非得跟华亥等人做个了结。

宋元公的思维,果然很跳脱、很凌乱、很让人跟不上节奏。

宋元公找到司马华费遂,请求他协助攻打华亥等人。

华费遂说我家那个兔崽子(指投靠华亥的华登)死不足惜,不过世子栾他们要是被撕票了可怎么办?

宋元公说人各有命,华亥要撕就撕吧,反正老子一分一秒都忍受不了!

既然宋元公把话说得这么绝,那华费遂也就无所谓了。

十月,宋元公决然处死华无戚、华启和向罗,然后借华费遂之力攻打华氏和向氏。

这司马一出手就是不同凡响,不到两周的时间便把貌似庞然大物的华氏和向氏打得落花流水。

华亥等人支撑不住,准备奔逃出国。

临行前,向宁欲处死世子栾兄弟仨以泄恨。

华亥到了这关口还想着妥协,他说千万别,罪上加罪(劫持国君且杀害公子)的话只怕没有诸侯愿意收留我们,还是让族人归还人质以立功赎身吧。

说完,华亥让兄长华牼护送世子栾兄弟仨回去,自己与华定、向宁逃往陈国,一直追随他们的华登则逃往吴国。

明崇祯元年冬,九千九百岁大人魏忠贤失势败走凤阳,中途蜷缩在阜城一家破败的客栈中过夜。有一个神秘兮兮的白姓秀才,在那个寒冷的夜晚来到魏忠贤卧房的窗外,唱了一首名为《五更断魂曲》的丧歌,其中有一句唱词是这样的:“想当初,势倾朝,谁人不敬?如今势去时衰也,零落如飘草。”

我想把这句唱词献给华亥、向宁和华定。

我同时想对死去的华无戚、向罗和华启说:孩子安息吧,摊上这么窝囊的老爸,你们死得一点儿都不冤。

对于宋元公,我在道声贺喜之余,还想告诉他一句八字偈语: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是的,虽然华氏和向氏这一次看起来连底裤都输光了,但惨烈的斗争也把他们打造成了宋国反对派的精神领袖。倘若有人反宋元公,可以把他们推出来;倘若有人反宋国,也可以如法炮制,简单高效,包管百试不爽。

宋元公万万没有料到,就在仅仅八个月后的公元前521年的六月,华亥等人竟然又杀了回来。于是君臣再度交兵,并最终演变成一场多国之间的角力。

事情的起因要从大司马华费遂家里那本难念的经开始。

华费遂的幼子华登跑路了,留在家里的长子华?和次子华多僚也不省心。兄弟俩积怨颇深,华多僚就利用为宋元公御车的便利,屡屡在宋元公面前诬陷华?,说华?打算迎纳叛党华亥。

这本是没有依据的谮言,但经不住华多僚翻来覆去地说,宋元公也就慢慢相信了。

信了以后呢,宋元公心里挺矛盾,他一方面想驱逐华?,另一方面又碍于华费遂的面子不好意思下手。毕竟华费遂在他最困难的时候拉了他一把,而且还为此跑了一个儿子,可谓是毁家纾难,一片赤诚呀。

华多僚贼心不死,又进一步恐吓宋元公说:您这是死要面子活受罪,您因大司马而怜惜华?,可华?作乱的时候未必会怜惜您。

宋元公果然中招,但要自己亲自动手还是有心理障碍,就托华费遂的侍者宜僚转告华费遂,让华费遂自行清理门户。

华费遂仰天长叹,一定是华多僚干的好事,心知华?蒙冤,但奈何君令已下,只好与宋元公商定,借不久之后在孟诸举行田猎的机会跟华?摊牌。

到了田猎的那天,宋元公对华?客气得不得了,又是赐酒,又是厚赠礼物,就连华?的随从都打赏了个遍。

华费遂良心有愧,也是里里外外地打赏华?,只差没把华?抱在怀里吻别了。

华?随从中一个叫张匄的人觉得不对劲,没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宋元公和华费遂无缘无故对一个小辈如此盛意拳拳,这是发的哪门子春?于是寻个空当逮住宜僚,把剑架在他脖子上进行讯问。

宜僚畏死,只好把华多僚之诬陷、华费遂与宋元公之密谋,竹筒倒豆子般一五一十地全说了出来。

张匄勃然而起,当下就要找同在孟诸的华多僚拼命。

华?部分传承了其父华费遂恪守礼法的思想观念,虽然顶着个天大的冤屈,但仍不忍拂逆父命,强压住心头喷薄欲出的三昧真火劝张匄算了,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既然君父不待见,老子自己闪人就是,出了宋国未必就是死路一条。

五月十四日,华?带着张匄等亲信随从去向华费遂正式辞行,然而就在觐见华费遂的路途中,他们竟然和华多僚不期而遇。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猛男张匄压抑已久的怒气值瞬间爆表,二话不说径直向华多僚杀去。

张匄的决绝,激起了华?和其他随从的强烈共振。再没有顾忌,再没有犹豫,大家不约而同地冲过去,在路人惊骇的围观下将华多僚生生打死。

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国君脚下,都城之中。华多僚的鲜血在街头肆意漫流,华?杀人的消息也如同爆炸产生的震荡波,朝着四面八方飞速扩散。我们能够想象,捕快和衙役正抖着铁链骂骂咧咧地蜂拥而来。

华?等人将心一横,撇下华多僚的尸身,打马赶往华费遂处,将华费遂劫持,然后宣布叛变,并紧急召唤出逃的华亥等人归国。

五月二十日,华亥、向宁和华定自陈而返,宋国一夜之间重回战乱模式。接下来就是保公派和造反派之间的军事斗殴,乒乒乓乓没啥新意,值得一提的只有两点。

第一点是少司寇华牼旗帜鲜明地站在了保公派一边。

华亥去年出奔时,体恤兄长华牼年事已高不堪逃亡之劳顿,便让他出面奉还人质。

华牼心里原本就偏向于宋元公,奉还人质时为弟弟华亥叛乱而愧疚,准备自己炒自己的鱿鱼以谢宋元公。

宋元公恳切地说与你无关,挽留他继续履职。

华牼感动得稀里哗啦,愈加坚定了保公的立场,直至今日与华亥兵戎相见。

第二点是造反派的实力不容小觑。

华?大司马少司马一把抓,在军事资源的调动以及运用方面具备天然优势,再加上有华亥等人及其旧部助拳,故保公派虽然占据了法统和道义的制高点,但战场形势却不容乐观。

《左传·昭公二十一年》对初期的战况着墨寥寥,总共三句话,句句都在描述保公派的危急。

第一句说华牼等人在商丘西南的横地御敌;第二句说华氏占领商丘郊外的庐门,且策反了附近的南里;第三句说宋元公被迫修缮故城和商丘郊外的桑林之门以御敌。

战火逼近都城,估计宋元公已经头大如斗了。

两派人马拿出不死不休的劲头,如胶似漆地缠斗了近半年,搞得宋国赤地千里民不聊生。

渐渐地,政府军占据了上风,但仍不足以鼎定胜局。

宋元公想加把力压死华氏,华氏也想加把力把宋元公顶翻。可是放眼国内,已无余闲可资利用,于是双方不约而同地向国际社会寻求外援。

宋国地处中原腹心,历来就是各国调整地缘格局的着力点。

宋元公和叛党搞得这么难解难分,但凡有点儿实力的诸侯都本能地产生了浑水摸鱼的欲望,只是碍于弭兵协议,一时也不好贸然动手。

可收到来自宋国的求援信那就另当别论了。前者是横加干涉,后者是应邀维和,实质虽然一样,但吃相大为改观。

距离宋国相对较近的齐国首先出动,大夫乌鸣枝率军入宋,他是来支持宋元公的(说到这里顺便交代一下,为了确保师出有名,干预者大多选择了为代表宋国正统的宋元公站台)。

华氏原本就稍处劣势,被齐国的生力军一冲,更加招架不住。

十月,逃亡到吴国的叛党华登,引领着吴军前来救援华氏。

宋元公属下的廚邑大夫濮跟乌鸣枝商议,必须阻止吴军与叛军会师,而且吴军远道而来,我方可以以逸待劳给予当头一击。

十七日,政府军和齐军在泓口击败了吴军。

华登首战遇挫,但斗志犹存,随即收拢余众集中攻打政府军。政府军猝不及防,几乎全军覆没,只有少数拼死逃回了商丘。

宋元公大喜大悲转换得太快,心理承受不了,一气之下准备下野逃亡。

大夫濮说不忙,咱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他巡行军中,呼喝道:“是忠于国君的勇士就给我挥舞旗帜!”将士感其忠诚,纷纷摇旗呐喊。

宋元公在城头见此场景,也深受鼓舞,下到军中对将士们说:“国亡君死,是各位的耻辱,岂独是孤一人的罪过呢?”将士们越发血脉偾张,恨不得立马拔营再战。

乌鸣枝在一旁献策:敌众我寡,我方不宜列阵对战,应该采取突然接敌然后贴身肉搏的战法。

宋元公颔首称是,遂整军反攻华登。

吴军循兵礼排军布阵。宋元公这边却不按常理出牌,将士们呈散兵状就发起了冲锋,一顿王八拳霎时将还在熙熙攘攘站位的吴军击溃。

华登长嗟:宋元公你这么不讲仁义,宋襄公他老人家知道吗?抒情完毕,朝着华氏叛军的重要据点新里(在商丘附近)逃窜。

政府军和齐军紧追不舍。

大夫濮心眼多,他用袍裳随意包起一个吴军的首级,扛在肩上边追边喊:“华登死啦!华登死啦!”吴军辨不清真假,唯恨一双手不能退化成蹄子以增进奔逃的速度。

未几,哭爹叫娘的吴军抵达新里。

新里的叛军惊问:你们这一副魂飞魄丧的鬼相样范,怕莫是打老虎嘴巴里逃出来的吧?吴军指着如影而至的追兵说不是不是,老虎哪够形容他们的凶残,用黑白无常还差不多。

于是十个叛军被吓得七个傻八个呆九个坏,还有两个分别叫瞿偻新和华妵的叛党脑筋转得快,不假思索地火线反水归顺了政府。

随即又是一场恶战,华氏之众士气低迷,丢下无数尸体后弃城而走。

新里之战促使宋国内斗形势在明晰化的道路上前进了一步,但定音之锤还是来自以晋国为首的多国部队的干预。

十一月四日,在宋元公兄弟公子城的引领下(本章前文有交代,公子城是宋元公之党,于华亥作乱初期逃往晋国),晋国中军佐中行吴会合曹大夫翰胡、齐大夫苑何忌、卫公子朝率军入宋,并于七日同华氏叛军在商丘郊外的赭丘交战。

根据《左传·昭公二十一年》那语焉不详的记载,叛军似乎在排军布阵方面出了问题,一个叫郑翩的将领希望排成鹳形阵,而他的御者希望排成鹅形阵。

既然有争执,那准备肯定是不充分的,叛军就在这样的状态下投入了战斗。

战况异常激烈,《左传》中有一个局部描写足以窥斑知豹。

当时,政府军这边公子城的车御为向宜、车戎叫庄堇;叛军那边华豹的车御叫干犫、车戎为张匄。战斗进行过程中,两辆战车六个人遭遇了。

公子城主动掉头避让,华豹却想交战,于是呼喊公子城的名字进行挑衅。

公子城怒从心头起,你要战便来战,难道爷爷怕你不成?让向宜再次掉转马头,自己则拿起弓箭发动攻击。

然而,华豹既然求战在先,动作自然也领先一拍,公子城刚把箭搭上,华豹已经张满了弓。

两车相距不远(公子城能听到华豹的呼喊可以为证),公子城要躲开华豹的先手攻击十分困难,只得暗暗祈祷老爸宋平公的在天之灵保佑。

别说,宋平公还真显灵,华豹射来的箭堪堪从公子城和向宜之间穿了过去。

公子城惊出一身冷汗,再欲搭箭还击时,眼睛一瞟,对面的华豹竟然又已经张满了弓。公子城口中大叫道:不让我还手你算什么英雄好汉?!

华豹倒也磊落,闻言,果真驰弓卸箭,待公子城发射。

公子城冷笑,你射得快,可知老子射得准?只听得嗖的一声,箭没处,华豹已血溅五步。

张匄见主将毙命,不由得狂性发作,抽殳(一种长柄的打击武器)下车,徒步向公子城杀去。

公子城再施神技,一箭射断了张匄的腿。

张匄扑地,兀自不舍,睁着猩红的眼睛爬到公子城车下,可惜已无法立身,奋力举殳却只砸断了车轸(车厢底部四周的横木)。

公子城复一箭将张匄射死。

主将与车戎俱殁,车御干犫清醒地意识到,自己也难逃一死。

“难逃一死”是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认知,换作你我,即便再难也会试着逃一下,蝼蚁尚且贪生,况于人乎?

但此刻干犫心头涌动的却是军人的荣誉,他镇定地请求公子城射死他。

公子城说你何必求死,我回去向国君保荐你如何?

干犫说:“不和同车的战友一起战死沙场,这是干犯军律的行为。倘若干犯军律而跟从你,国君又怎么会瞧得起我?来来来,给我个痛快!”

公子城敬佩干犫是条好汉,遂一箭成全了他。

上面这个战斗场景就是全局的缩影。政府军方面一举击溃了叛军,并把华氏叛党包围在了南里。

南里是叛军最坚固的据点,虽说政府军方面急切间难以攻下,但它同时也是叛党最后的老巢,政府军方面只要有耐心,困死华氏绝对是板上钉钉的事。

华亥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捶胸顿足对华?说:我们成了晋国的栾氏啦[55]!华?宽慰他说:你别吓我,才没那么倒霉呢!

两人商议认为,一味死守终究无法善终,求援才是希望所在。

但这个时候,谁会冒着和晋、齐等国对抗的风险来援助华氏呢?当然只有楚国。

派谁去求援好呢?我看华登就行,能凭借三寸不烂之舌从吴国搞来救兵,想必楚国也耐不住他的软磨硬泡。

事不宜迟,华?带着一彪敢死队,护送华登突围而出。两人在睢上大哭而别,华登去往楚国,华?又返身冲进了南里。

华登昼夜兼程赶到楚国,表明求援之意。

司马薳越主张出兵迎接华氏,以方便日后往宋国插楔子。

太宰犯是个读书人,他说诸侯各国中只有宋国的臣子一直还在尊奉国君(话外音是鲁国有三桓分国,甚至陪臣干政;晋国有朝政出于六卿之门,国君徒具虚名),如今这颗火种也要灭了,咱可不能助纣为虐呀(意不要助华氏作乱)。

楚平王对太宰犯哂笑:你的话很有道理,不过在你说话之前,我已经答应华登了,不好再反悔。

既然楚平王拍了板,那楚国出兵已成定局,咸吃萝卜淡操心的我们,自然会浮想联翩。楚军要把华氏从围城里救出来,晋军他们会答应吗?如果两方各不相让,手上可都带着家伙,那岂不得干起来?

让我们扳指头数数,一五得六,二六得十,三七一十九,四八二十七,自向戌弭兵以来,晋楚之间奇迹般保持了二十七年的和平,难道就此被打破?

破不破放一边,咱先了解一下相关各方的处境。

宋国就不浪费口舌了,被自己人给折腾得奄奄一息,这仗是须臾都不想再打下去的。

晋国的国势在下行。

公元前531年前后,楚灵王恣意强暴陈国和蔡国。

以正义化身自我标榜的晋国一开始不敢出头,后来实在面子上架不住了,只好装模作样地开个兵车会,声色俱厉地骂楚灵王几句,紧接着口风一转,竟然又央求楚灵王宽宥蔡国。

楚灵王充耳不闻,马不停蹄地把蔡国灭了,不管晋国是恶语还是好话,通通都当个屁。

公元前530年,晋昭公和齐景公“投壶”相戏,齐景公有“寡人中此,与君代兴”之语,显见齐国与晋国貌合神离,而且晋国的实力衰落到了齐国可以挑战的程度。

在这样的背景下,晋国不可能产生和楚国大干一场的意愿。

到公元前521年冬,也就是楚平王决定出兵援救华氏的当口,又一件对晋国极为不利的事情突然降临了——鼓地叛变,重归鲜虞[56]。

晋顷公心忧如焚,急忙调兵遣将攻打鲜虞。时值鲁昭公来访,晋顷公无暇接待,便派人到黄河边上挡了鲁昭公的架。连见客都分身乏术,晋国两线作战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齐国这些年没出什么岔子。

单纯就实力而言,如果有晋国顶在前面,齐国应该不怵惧和楚国干仗。但如果晋国耍滑头,那齐国也不会挺身而出去逞豪气。

不过重点在于,齐国长期秉持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基本国策,让晋国和楚国斗个两败俱伤最符合齐国的国家利益,它才不会全力以赴去替晋国作嫁衣裳呢!

更何况,在公元前520年春,也就是楚军将出而未出的当口,齐国和莒国恰巧爆发了战争,齐景公对异国他乡的南里围城行动只怕是愈发意兴索然了。

曹国没什么好说的,泛泛之辈,它之所以干涉宋国内战,估计是受到了晋国的征召,仅此而已。

卫国更加糟糕,一年前也发生了严重的内乱,卫灵公仓皇出逃。亏得齐景公及时相救,卫灵公才从得以从草莽之中捡回性命并继续为君。

大家看看,就这么一群货色,他们有什么资本能把楚军挡在南里城外?

别说,还真有,一是弭兵协议,二是人多势众。

楚军一旦攻击晋国联军,那就是主动挑起南北战争,践踏了弭兵协议的精神,最后必遭千夫所指,必成众矢之的。

而晋国联军内部虽然俱各疲软,可凑在一起还是有点儿规模效应,楚军想凭一己之力就把对方全挑了,未免太过英雄浪漫主义。

因此楚国权衡再三后认为:武力威胁的可以,暴力火并的不要,终极的解决办法还是要回归政治途径。

公元前520年的二月中旬,楚司马薳越给宋元公捎了条口信:“寡君听闻,贵国有不令之臣造成您的忧虑,恐怕会成为宗庙的羞耻。寡君请求将他们接收过去代为诛戮。”话说得很温文儒雅,很古道热肠,很口是心非哈!

宋元公回复说:“孤不才,不能取得公族的欢心,以致政局动荡而劳烦贵国挂牵。现在敝国君臣还在交战,如果贵国君主决定援助臣子,那孤无话可说。如果贵国君主决定惩罚不忠之臣,那正是孤的愿望。望三思而行。”

这句答词谦卑中透出坚韧与圆滑,如果是宋元公不要秘书帮忙自己开动脑筋想出来的,那说明这个叫人犯晕的家伙偶尔也有超水平发挥的时候。

我来解读一下。楚国的要求是不能简单用“不行”或者“行”来回复的。

如果宋国说“不行”,楚国就会指责宋国不识好歹,甚至上纲上线地批判宋国不以民生为重,强要流血牺牲。

但如果宋国说“行”,又正中楚国下怀,谁能保证楚国带走华氏之后,不会利用华氏来搞宋国的鬼捣宋国的蛋呢?

所以,宋元公的答词妙就妙在,他非但没有正面回应这个左右为难的问题,反而把皮球又踢了回去。

你帮华氏,我不驳斥你,但也绝不退缩;你帮我,那敢情好,不过先说清楚,我要的是惩罚不忠之臣。你想好了看准了再动手。

楚平王接到这样的回复后,果然被呛得只能干瞪眼。这就好比一个浑身燥热的人,刚做好和自己发生亲密关系的准备,却突然发现停电了,那叫一个悲催。

然而,戏剧性的转折恰逢其时地不期而至。

前往宋国参加帮帮唱的中行吴、翰胡、苑何忌、公子朝等选手,担心楚国被逼急了小宇宙爆发,加之各自家里有事也无心恋战,于是态度强硬地集体要求宋国放华氏去楚国。

盟友逼宫,使宋国失去了转圜的余地,再不答应,盟友要是撒手不管了,别说抗拒楚国,就是压制华氏,宋元公也没把握。那就从了吧。

二月二十一日,南里城外的封锁线打开,华亥、向宁、华定、华?、华登及叛党的其他骨干成员水泄而出,足不点地地奔向楚国。

喧嚣了三年的华氏之乱,至此落下帷幕。与华亥等人一起告别宋国的,还有华氏那延绵百年的辉煌。

同类推荐
  • 执鞭大唐

    执鞭大唐

    一个现代人穿越回到了唐朝,这里是唐玄宗天宝年间的大唐。山雨欲来风满楼,在极盛的外表皮之下,早已隐藏着一系列不稳定的因素,无数的暗流涌动、蛰伏着,准备随时给予这个国家以致命一击……生活在这个大变革时代的现代主角,又该当如何去应对?猎猎旌旗,烽烟四起,且看主人公如何弄影天下,执鞭大唐!
  • 超级跨时代霸主

    超级跨时代霸主

    携带超级芯片从二十一世纪穿越而来的葛东成,在清朝末年大展宏图,制定强国计划,造先进坦克、隐形战机、航空母舰、太空飞船......,竭力推进中国跨越式发展。这是一个弱肉强食的时代,这是一个战火纷飞的年代,落后的中国在周围虎狼之国重重包围之下岌岌可危,葛东成利用现代技术迅速崛起,战日本,轰美国,......称霸全球,直至全世界任何一个角落里,都飘扬着大中华鲜艳的旗帜。日本、美国火急头大:“中国人来了!”
  • 和名家一起回眸大宋风采

    和名家一起回眸大宋风采

    在我们民族的记忆中,宋朝,伟大的宋朝,已成为永恒。为此,我们需要重新回顾一下那个伟大时代的方方面面,借此把记忆的碎片黏合起来,重组三百多年间我们的先辈锁取得的巨大成就.
  • 潮山聚义

    潮山聚义

    相传东汉末年,汉灵帝刘宏乱度无章,不理朝政,整日弥乱于后宫。奸臣贼子当道,政局不稳,宦官专权,外戚当政,徭役兵役繁重,民不聊生。民间以张骄为首的一群英雄才杰提刀而上,不顾生死,聚义起兵的故事…
  • 重生三国之风流帝王

    重生三国之风流帝王

    被恶梦缠绕的他竟然恶梦成真了,恶梦醒来,他成了一个被土匪绑架的深山土豪的傻公子,生死未卜。如何逃离匪巢,如何在这混乱的三国时代生存下去,成为摆在他面前的一道道深坎。漫漫征途,他练就了绝世武功,招募天下英豪,介于三国之争,征服各路诸候,剿灭周边蛮夷,一统大汉江山,建立万世帝国。惊险、震憾、刺激、另类、情爱。
热门推荐
  • 勿忘熙夏

    勿忘熙夏

    ——给那些青涩年华里来不及诉说的告白与恋爱。——给那些青涩年华里经历过轰轰烈烈恋爱的朋友们。不是在闪烁的霓虹灯下,也不是在璀璨的烟花下,只是在那鸟语花香的小树林里,只是在这时光美妙的夏季里,我遇见了你。幽静的树林里,我轻轻地踩过翠绿的草坪,来到了你所在的地方,你坐在柔软的草坪上,背靠着岁数已老的槐树,阳光透过茂盛的树叶照在了少年白皙的脸庞上,你那琥珀色的瞳孔注视着你手中那本微微泛黄的旧书,微风轻轻地掠过你那棕黑色的刘海。而我静静的看着你,不知为何我的心在剧烈的跳动着,难道这就是心动的反应么?我轻轻地拿出摄影机对着你按下了快键,那时你便留在了我的心里。那年青涩年华,我就这样遇见了你。
  • 儒林劫

    儒林劫

    武林即是儒林,正因为一柄剑而在儒林中掀起了一场风雨,正是因为这柄剑让许多人哪怕失去性命也要得到它!这是一柄怎样的剑,竟让儒林中许多早已隐世的大人物现世!这柄剑究竟有着怎样的魔力!又因为这柄剑,儒林险些不复存在!那么,这柄剑是神物吗!是至高无上吗!敬请作者君来为您一一解读吧!
  • 嫡女锋芒

    嫡女锋芒

    麻袋当头套,黄土掩埋身,这就是她堂堂千金嫡女的结局。复生后,她不再软弱,她要自强。欺凌她们的姨娘让她失去那耀眼的光环;毒害她们的庶兄把他赶出金窝银窝;她控制父亲压制祖母,为她们母女打造出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情节虚构,请勿模仿
  • 七脉神尊

    七脉神尊

    身患九阴绝脉的欧阳博,因不能修炼,被人视为废柴!偶得一颗‘火魄神珠’从此开始逆天改命!灵火炼体,重塑经脉!手持传承武器‘凝光剑’横空出世,杀妖兽,斩邪魔!从此踏着鲜血杀戮,走出了一条废柴逆袭的王者之路……
  • 踏上灭世路

    踏上灭世路

    一个名为韩羽的少年,被仇家所杀!从坟地中爬出,开始觉醒体内的力量。也开始了这场波澜壮阔的人世间之旅。揭开黑夜尽头的灭世之谜。一世为善!我护你于东荒丝毫无伤!二世为邪!我陪你于北荒玩弄世间!三世为戮!我随你于西荒屠尽生灵!四世为正!我伴你于南荒守护正道!五世追随!四方神界!寻你不得!灭世将至!上天一战!只因你涅槃于这尘世间!“我一只手托起这将要坍塌的天,另一只手照样护你无敌尘世间!”
  • 胸怀天下,极品御音召唤师

    胸怀天下,极品御音召唤师

    前世为了做大波妹子,阴沟里翻了船不小心挂了。今世终于脱离了一马平川,为了让自己的大波永远汹涌澎湃,踏上了寻找破解胸上的图腾之旅,神秘的朔月,怨女咒玲,妖姬惑心铃……在成为御音师中用自己的人格魅力吸引了万千神兽,不过也吸引一群自称她夫君的美男子,某女双手环胸死死的盯着这帮淫贼,“都别动!”一众美男道“娘子,为夫来帮你缓解胸肌紧张。”某女留下两行面条泪,尼玛,说好的纯情美男呢?
  • 这口毒奶你爱吗

    这口毒奶你爱吗

    林浅草,NG战队第一法师,却在巅峰时隐退所有人被卷入《云端》全息网游是反抗规则打破游戏还是从游戏入手逃离而此时林浅草发现她居然是个奶妈?阴差阳错注册了奶妈账号甘心吗?当然不她成为了一只“毒奶”,能打能怼能加血对面:举报!这是毒奶林浅草:这口毒奶你爱吗?注:标签:全息网游,爆笑,爽文,强强bg,有感情线
  • 如果命运也有形状

    如果命运也有形状

    曾经一直在想,如果命运也有形状,那会是什么?许多年后,当再一次从申这个问题,我想,如果命运真的有形状,那必然是一张网。——网住的不止我一个。
  • 执令

    执令

    自武国太祖定鼎,驱佛灭道,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数百年之后,皇权不复鼎盛,天下四分。神佛现世,佛道合流,神权意欲卷土重来。百家传人,传承未绝,待机而动。千年世家,虽不显于世,但底蕴深厚,心思难测。儒门学宫,执掌天下教化,一家独大。阴谋诡计,铁血征伐。试问天下,谁真正执掌权柄,号令天下?
  • 天行

    天行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