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桂芳
那年的一个春天，天刚蒙蒙亮，一屋子人还在香甜地酣睡，表姐就悄悄地起床，背着背篼上路了。
崎岖的山路，凹凸不平，牛肠子一般在茂密的树林里缠缠绕绕。
表姐走得很急，背篼小山一般压着她的脊梁。她的肩膀被勒得生疼生疼的，像新鲜伤口上撒满了辣椒末。表姐的腿伤也疼，走急了，像有锥子在刺。
表姐还是走得很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像耕田时不堪疲累的牛。
表姐走到黑牛家院坝边的时候，黑牛妈刚好将一大盆洗脸水啪地倒在院墙根。抬头见是表姐，脸上就开了花，笑着说，我说今天准有喜事嘛，这不，昨天，这院坝边的喜鹊叫了一整天！
黑牛妈回头喜滋滋地招呼黑牛说，黑牛，快起床，兰花来了！说着热情地接过表姐肩上的背篼，放在院子里，说，你看你个孩子，来玩就是了，还背这么多东西干啥？见外了不是？
黑牛没应声，黑牛妈对表姐说，你看，这些天，家里正盖新房子，准备你和黑牛结婚用的，黑牛累着了，这会儿睡得正香。你坐，我去叫他！
别叫了，婶儿，我来，我来是告诉你们一声，我要，我要退婚！表姐站着，埋着头，用手绞着衣角说。
黑牛妈手里的盆哐啷一声，响雷一般滚到了院子里。她呆愣片刻，看看表姐决然的表情，突然两手叉腰，瞪着眼，竖着眉，吼道，你说啥？退婚？谁让你来退婚的？你妈还是你爹？
没有谁，我自己，我自己想退婚！
为啥？为啥要退婚？当初提亲的时候你在干啥？
当初我在外面打工，不知道！
你不知道，你爹妈该知道嘛，咋瞎了狗眼啦？你爹妈当初是满口答应看上我们家黑牛的，现在又反悔，不行！
婶儿，我爹妈当初看上了黑牛是他们的事，我没有同意，这不，我回来了就赶紧……
不行，要退婚可以，把你们家要的财礼一分不少地退回来，不行，要加倍退回来！
财礼都在这里！表姐指指院子里的背篼说。
彩礼钱呢？还有黑牛给你们家做那么多活儿，那些工钱咋算？
彩礼钱我爹看病花了，一分不剩了。我打个欠条，等我挣了钱就还给你们！
不行，有本事退婚，就有本事拿现钱来！
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
那好，你就把命留下！你个死女子，我倒要看看你有多倔！
黑牛，黑牛，你来做个证，我这一死，跟你们家的债就了清了，不许你妈再纠缠！
黑牛早起床了，听着吵闹的声音，就一声不吭地坐在床沿上发呆。此时听到表姐叫他，就旋风一般冲出门来。
表姐已经站在了院坝边的悬崖处，回头看着步步逼近的黑牛，满脸泪水地说，黑牛，我对不起你，只求你给我父母带个话，我的死是心甘情愿的，与你无关，也与你们家无关！
你等等，要死我们一起死！黑牛冲到表姐跟前，一把拽住她，回头对他妈说，妈，你要再逼兰花，我就和她一起去，反正她死了，我活着也没啥意思！
天啦，我咋养了你这么个孬东西啊？好，我不逼了，彩礼钱不要了，你们都别死！黑牛妈一阵号啕后，院里恢复了平静。
表姐自愿留下给黑牛家盖房子干活，让黑牛妈大吃一惊。表姐说，婶儿，我和黑牛做不了夫妻，可以做一个月的活，等把房子盖起了，黑牛好娶媳妇，我出门打工挣了钱就还你们彩礼钱，决不赖账！
一个月活干满了，亮堂堂的新房子修好了，表姐却永远留下了，做了黑牛的媳妇。花朵儿一般漂亮的表姐嫁给了那个皮肤黝黑，没有文化，相貌普通的男人。
那一个月里发生了什么，我一直很好奇。
表姐羞涩地笑了说，妹子，说来好笑。那一个月里，我才知道自己真正要找啥样的人。我要退婚，其实就是在外面打工认识了个长得白白净净的后生。他读过高中，嘴也甜，还给我写了不少情书，说要一辈子爱我疼我啥的。可是那一个月里，知道我在帮别人家盖房子的事情后，他不仅没来看我，连个音信也没有。那个月里，黑牛总把我当妹妹疼。他话少，总是默默地做。因为反对退婚，我腿被我爹打得快瘸了，到处是伤。黑牛知道后，偷偷背着他妈去买了膏药给我贴上。干活儿的时候，总让给我最轻巧的。那天挖土的时候，一块石头落下来，黑牛眼疾手快地把我推到一边，石头砸了他的脚，肿了好几天。我悄悄问他，我又不做你媳妇了，对我好有啥用？他说，人得讲良心，你把我当哥哥看，我就得把你当妹妹疼。就为那句话，你不知道，我哭了半宿。第二天就主动给黑牛妈说，婶儿，我不走了，答应嫁给黑牛！
表姐给我讲她的故事时，她已经伺候瘫痪在床的表姐夫二十年了，可她脸上的笑依旧那么幸福，那么满足。
（原载《小说月刊》2018年第3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