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民区旁边没有商场。
奥数老师“家”住在一片尚未开发完全的商业大楼里,小孩子们背着大书包,像是驮着一个个龟甲。脚跟踩脚尖,连窜着鱼贯而出。
林飞白站在楼梯间里招手:“安仔!”
人群中有一个小脑袋迅速窜出来,挥舞着小小的手打招呼。
刘凯安混在一群花花绿绿的小孩中间,在欢声笑语中沉静得反而有些不像样子。
林飞白顺手提起小男孩肩膀上的书包,心里暗自惊讶书包的重量。脸上处变不惊地介绍旁边的人:“这是我的好朋友,赵东升。”
“你好啊。”刘凯安点点头打招呼,“小赵。”
赵东升挑起一边眉毛,打量这小孩,饶有兴趣地伸手,想要摸摸刘凯安毛茸茸的小脑袋。突然间,斜刺里冲出一条胳膊。
那胳膊细细瘦瘦,却猛地发力,把马上要触碰到头发丝儿的头一个格挡挡开。
“碰一下也不行吗?”赵东升甩着手腕,吃痛得表情都扭曲了,不服气地说道。
林飞白和刘凯安异口同声说:“不行。”
甩着手腕的赵东升只好回身往外走,带着一大一小上了车。
林飞白再把地址重新输入导航,三个人便往市中心驶去。
天气大好,阳光高照,四散了秋意凉凉,是个适合外出郊游的好时光。
坐在副驾驶上的人回过头问说:“你爸给你报那么多补习班,累不累啊?”
刘凯安正在低头玩手机,听到这话抬起头来,和林飞白视线相撞,锐利地问:“他自己说的?”
“嗯。”林飞白老老实实回答说,“艺术方面在学小号,体育方面给你报了武术。”
说到这里,林飞白想到那天在公园第一次见面,小孩儿被刘同方塞在身后,一脸惊恐地张望。
他无奈地摇摇头,以为自己洞悉了不善言辞的老父亲的想法。一边对孩子有着殷殷期许和对未来的规划,却不明白怎么循序渐进、因材施教,便竟然一边摇头一边嘴角含笑。
“今天又是学奥数。”林飞白眼神瞟向后座上的书包,问,“累不累啊?”
小孩子被父母逼着去补习班,已经是这个时代的常态,也是这个时代的悲哀。
以前是说不向前走,会被时代淘汰。但站在原地,等待淘汰,也不失为一种选择。
大家心底里想想,表面上无从指摘。
但现代的这种选择是不正确的,是变态而自我堕落的,是远古时期的旧思想了。所有人都在拼命up想要别人pick me up,话要赶着说,思想要着急表达,脑子没想清楚脚已经往前走了,生怕落下些什么。从而造成一种群体性焦虑。
刘凯安一语石破天惊:“是我自己要去的。”
林飞白惊讶地瞪大了眼睛,连带着驾驶座上的人也发出惊呼:“自己要求报班?”
“学习很简单。”刘凯安回答他们的疑惑,一语落下反而看他们更加疑惑了,才接着解释说道,“不是说内容简单,是说形式很简单。学,就可以了。”
“我以为都是你爸……”林飞白欲言又止,“嗯,可以这么说吧,强迫你学那么多。”
“老刘什么都不懂,哪儿会报这种东西。”刘凯安歪着头看他,“是我自己报的。”
“不是他逼你报补习班的?”林飞白试图再次确认。
刘凯安点点头:“他只是付钱而已。”
赵东升把车停到刘同方的小区里,刚完成一个标准倒车入库,突然接到老板的电话,让他赶回去加班。
林飞白学他的语气:“放假懂不懂?放假。放假就是不工作,扔掉工作出去玩。”
赵东升反驳不了,赶紧匆匆忙忙把车开走了。
刘凯安引着林飞白上楼。
他说:“我帮你拿一双新拖鞋。”
“好的,谢谢。”林飞白客气地在玄关站立着等待。
职业病让他好奇地探头往里去打量,这一看不要紧,谢字说了一半,硬生生在喉咙口一个回环,变成一句感叹:“哇哦。”
刘凯安拿着一双酒店一次性拖鞋回来,看到林飞白惊讶到大张的嘴,少见地看到他的失态,问道:“哪里不对吗?”
“这装修……”林飞白想客观地评价,最终还是只有一声惊呼,“哇哦。”
刘凯安转身调整成和林飞白一个方向,向里面看去。
餐厅是全套实木家具,大板面的一张椭圆形餐桌放在正中间,四只脚上又高又长又直,雕刻着繁复精致的图案。背靠着的那面墙,却贴着田园风壁纸。
双开门冰箱充满科技感,靠着碎花壁纸站得直直的。
餐厅之后也没有隔断,直接就显露出客厅的样子。沙发是欧风家装,条纹地中海风格背景墙,配上复古华丽的水晶吊灯。
但茶几是和餐桌配套的实木,电视墙角还用着上世纪末的防撞角和护墙板,显得不伦不类。
林飞白半天才吐露出形容:“很别致。”
刘凯安翻了个白眼,说:“别勉强了。”
“没没没。”林飞白结结巴巴说,“很有特色、很有风格。”
说完,又引来刘凯安大大的另一个白眼。
林飞白为了缓和气氛,换好鞋往欧洲地中海风格的沙发上坐。
刚想开口说话,眼睛又瞥到护墙板,只好尴尬地闪躲开来,注视着还站在一边的刘凯安。
他提议说:“我们打游戏吧。”
刘凯安提起精神回答:“好啊,我已经很久没打游戏了。”
“不过打游戏这个事情,我也是觉得很有趣。”刘凯安坐在林飞白身边,罕见地絮絮叨叨起来,“有的时候打游戏本身没有吸引力,和别人一起打游戏比较好玩。比如之前在霹……”
他说到一半,突然哽咽了一下换了个说法:“比如之前和朋友打一个副本,叫霹雳什么的。那到底是喜欢游戏本身,还是打游戏这个动作本身,还是和别人打游戏这个行为。”
林飞白听得晕晕乎乎:“那你还要不要打游戏了?”
他想刘凯安可能是要推脱掉,但是不好意思正面说,就用这种方式绕圈子。
他猜测一种可能性:“还是说要去写一会作业?”
刘凯安快速反驳:“当然要打。”
“那老刘……我是说你爸,有没有陪你出去玩过?”林飞白继续猜测着说,心里不知道怎么回事,对这些事情有着好奇,“去公园踢球之类的。”
“老刘工作那么忙,十一假期不放假叫什么假期,天天神出鬼没的。”刘凯安语气不爽,“都要你来接我了,你说他有没有陪我出去玩过?”
“不要这么说你爸爸,他也是为了赚钱养家。”林飞白好声好气劝他说,“赚钱很不容易的。”
刘凯安又大大咧咧回答:“我们又不缺钱。”
“啊?”这话一下子戳中林飞白的心尖,“钱……总归是缺的吧。”
“真不缺钱,我长那么大好像就没缺过钱。不过是别人想要的我都有,我自己想要的我却都没有。”刘凯安反问说,“小林你缺钱吗?”
“总归是缺的吧。”林飞白很是认真地想了一会儿,“小时候也不富裕,但至少人口多也热闹,穷开心。现在人少了,每天冷冷清清,钱比以前多一点,花钱的地方却越来越多了。总归算一算,是缺的吧。”
刘凯安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伸手一指两人面前的地方,豪气干云说:“你把那张茶几搬走吧,实木定做的,值点钱。”
“啊啊啊?”林飞白更加惊讶了,目瞪口呆地看着这张价值不菲的古朴茶几。他猛地一抬头,又被水晶吊灯晃了神。只好眨眨眼睛,重新把视线聚焦在刘凯安身上,赶忙推辞说,“也没有缺到这种地步。”
“不好带是吧。”刘凯安误解了他的意思,继续做起了推销工作。伸手往另一边田园碎花墙纸上一指,上面黑色的毛笔字迹突然显眼起来,又猛地扎进林飞白设计师眼睛里,把眼球刺激得生疼,“这幅字也不错,我给你找根绳子卷一卷。”
他仿佛毫无察觉,接着说;“不贵,大概百十来万,够吃两个月了。”
哪止吃两个月!够吃好几年了吧!利滚利滚利都不知道要滚出多少来。
林飞白只好把话岔开说:“我们还是打游戏吧。”
“打什么游戏?”刘凯安征求他的意见,紧接着却是一句,“但家里没有游戏机。”
林飞白心里又是一沉,男孩子再大也是老男孩,没有道理一点儿也不碰游戏。小男孩再小也会沉迷五颜六色的游戏世界,手指头机械地按键盘按钮。
他问:“没有主机吗?什么psp啊wii啊……”
“没有,老刘不打游戏。”刘凯安摇头说,“老刘那个年纪应该只打过小霸王魂斗罗。”
“那我们打网页游戏吧。”林飞白回答。
他的脑子里突然飞过冒险岛、赛尔号和摩尔庄园,最终时空流转,波澜壮阔地停在灯火通明的游乐场,停在摩天轮的最高处。
那一刻,四散的烟花在头顶炸开绚烂的花,像是世界为自己庆贺。
刘凯安说:“也可以。”
林飞白猛然回神,看不出异样继续说:“那我们玩4399小游戏吧。”他回忆着自己的童年记忆,“有一个游戏叫《逃命的火鸡》,特别好玩。就是单机的。”
“单机两个人怎么玩?我们还是玩主机游戏吧。”刘凯安不满意。
林飞白惊讶地问他:“你家不是没有主机吗?”
刘凯安抬着眼睛看他,像是在看一个老古板一般,无奈回答:“上网买一个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