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在山沟里
扒拉着
扒拉出个窝
人们叫它雨村
这雨村
既少雨，又不像村
只有
几千只鸡，几百只羊
几十个牛驴
几十个娃娃
几条狗，几匹马
于是
白云尿尿，就成了
一道新奇而美丽而的风景
一年，下不了几场雨
云却格外多
这云，是个势利眼
天不明，就在东山聚集
天不晚，又到西山相会
早晨是朝霞
傍晚是晚霞
穿得花枝招展
一直围着太阳转
就是不下蛋
老村，水是最美的公主
哪个旮旯有水
那个旮旯就翠绿
谁家的地里有水
谁就不愁吃穿
水是生命之源
这句话，太贴切了
村子里，什么都不重要
重要的就是水井
井台、井架和辘轳
成了家家的宝贝
村里的树木
疏疏落落
像秃子顶上的几根头发
农院
像洒落的黄豆
零零落落
东边几个
西边几个
小村还在梦中
公鸡就开始打鸣
维也纳音乐大厅
突然掉到了村子里
这些小公鸡
不演奏小夜曲
却演唱莎士比亚的歌剧
罗密欧，罗密欧
你不要眠花宿柳
你要不听话
我送你到白门楼
朱丽叶咏叹累了
风来劲了
呼呼呼，呼呼呼
有雨，雨来了
豆大的雨点
啪啪啪
像石子
专门敲打窗户纸
母亲一伸脚
父亲被踢醒
屋顶上的萝卜片子
向顽皮的孩子
在院里院外
花样游泳呢
不用开灯
闪电一个接一个
轰隆隆，轰隆隆
霹雳声声，震耳欲聋
天塌了，雨铺天盖地
从空中灌下来
小村成了落汤鸡
在狂风暴雨中
颤栗，飘摇
鸡窝才打开
扑棱棱
鸡们就飞到屋子里
雷声远去
雨更大了
“唰唰唰”的声音
淹没了一切
我拿着破裤子
把落汤鸡们擦干
它们像做错事的孩子
就在灯下安静地张望
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听话过
窗户上的纸
吹破了
但不知道为何
土窑洞很暖和
院子里四孔土窑
父母和妹妹一孔
我和老鼠们一孔
厨房一孔
黄牛母女一孔
我跑出去
来到牛儿们的家
打开灯
老牛懒得起来
和我打招呼
它继续咀嚼它的心事
外面的一切
与它无关
牛闺女，很不情愿
摇摇脑袋，爬起来
抖抖身子，算是给我行礼
我捧了几把草
它待理不理
我又捧一把玉茭豆
它尾巴，突然摇起来
走到槽前
一边吃，一边斜着眼睛
看看它妈，看看我
视乎怕我们抢了似的
我跑到厨房
父亲忙着
出门，进门
进门，出门
母亲忙着数落
数落划破脸的梨
数落摔断腿的枣
数落泥人一样的萝卜片子
数落她男人
我跑到院子里
接过爸手上的手电筒
月台上，一片狼藉
雨水辛苦地勾引
萝卜片，土豆片
坚强的，动一动
不坚定的就跟着雨水们
打着跟头跑出院子去了
雨声渐小
雨却很大
“呼呼呼”风又回来了
回来勾搭梨和树叶
“啪”一个雪花梨
勇敢地从树上跳下
脑袋开花了
月台说：“它自己碰得，不干我过”
雪花梨，咧着嘴哭
活该
我把它送到牛闺女的肚子里
让它保暖
我回到父母的窑洞
妹妹不见了
我掀开被子
枕头在她脑袋上睡着
她在褥子的荷花上睡着
我终于回到自己的窑洞
鸡们在地下卧着
玉茭在囤子里聊着
老鼠在柜子上吵着
风停了，雨小了
三个小公鸡
无聊地爬起来
侧耳听一听
万籁俱寂
它们扭着脖子
一个接一个
又叫起来
叫一声，停一停
停一停，听一听
再叫一声
“哥儿，哥儿”
远处有了回应
哈
他们比人聪明
不用海娃送鸡毛信
“哥儿，哥儿，明天哪里玩儿？”
“哥儿，哥儿，去朝阳沟儿。”
“哥儿，哥儿，那里有没有虫儿？”
“哥儿，哥儿，没有虫儿。”
“哥儿，哥儿，俺没时间去，俺要学微积分儿。”
“哥儿，哥儿，那里有小凰儿。”
“哥儿，哥儿，小凤儿呢？”
“哥儿，哥儿，竞选州长去了。”
“哥儿，哥儿，好，我跟你去。”
不过，别以为他们是铁哥儿
见面不待吵的
连音乐的过门也没有
开始就是贝多芬的战争交响
两个一对，捉对厮杀
满脑袋鲜血淋漓
还不甘休
直至我来把它们分开
小公鸡们约好了
小老鼠们也累了
小村安静下来
蟋蟀开始练习
莫扎特的摇篮曲
老鼠打了个喷嚏
窗外传来一阵轰鸣
是邻居土墙坍塌的声音
但这轰鸣声连续不断
我坐起来
侧耳听着
小公鸡也侧耳听着
是山洪
洪水来咬山脚的脚丫子了
咬得山脚直痒痒
山脚缩一缩
村子就缩一缩
村子缩一缩
窑洞就抖一抖
算了，睡不成了
干脆起来看书
俺还没读呢
牛闺女先兴奋起来
她“哞——哞”
别说，你要仔细听
她读的是泰戈尔的
诗歌《破碎的心》
天蒙蒙亮了
我打开门
窗户格子上
把满了燕子
黑压压
这个游牧民族
什么时候回来的呢？
我知道窑洞
为什么暖和了
是燕子们
用单薄的身躯
挡住了狂风
我去捧小米
“我替燕子谢谢你，它们不吃米”
母亲的声音
这女人
似乎什么都懂
就是没算清
大雨回来的日子
雨，还下着
细细的，比牛毛还细
小公鸡吵闹着
要去见小凰儿
被门一巴掌
扇回窑洞里
井，喝多了
呕吐着
院子是细流
出了街门口
就成泉水了
到了村口
就是洪水
洪水敲锣打鼓
在村前的沟里游行
他们不知道
游行是需要批准的
真是胡闹
洪水要求涨工资
要求向天上流
它们的理由
也许是正确的
凭什么人往高处走
凭什么他们要往低处流
细雨变成了疏雨
山上淡淡烟
村里疏疏雨
似乎雨要停了
树木和风窃窃私语
它们，站在岸边
指手画脚地议论
岸边的小草们
索索发抖
岸边的屋子
大呼小叫
一边吵着要游行
一边拥挤着
哗哗哗地流鼻涕
水坝，挺着胸膛
维持秩序
岸边不坚定的小溪流
就加入了游行队伍
村里的电线杆上
燕子列着队
像友谊天长地久的音符
她们准备南迁了
燕子很聪明
她们似乎清楚
人类既不能离太近
也不能离太远
既与人亲近
又不被人控制
燕子的独立精神
反而被人敬仰
大人还恐吓孩子们
谁要捅了燕子的窝
谁就会瞎眼
牛儿和鸡儿
就不明白了
她们把人当朋友
人把她们当食物
看来善良也是有分寸的
本来想雨要停了
雨却又大起来
忽然又倾盆而下
孩子们一哄而散
燕子们一哄而散
洪水进村了
村里人喊
防洪坝垮了
村里的人们乱作一团
向山坡上跑
“噶扎”一声巨响
村头的老桑树，轰然倒下
硕大的身躯
挡住了洪水
水，在它的胸前咆哮
波涛汹涌，浪花飞溅
很久的很久，水低下了头
静静地溜走了
老桑树安详的躺在那里
腰枝骨折了
但，威风凛凛的树枝
挺立着，挺立着
树叶上掉下七零八落的眼泪
雨哗哗哗地下着
老桑树静静地躺着
它死了
我有点心疼
老桑树，是村子里的老害虫
秋天掉叶子，冬天掉树枝
夏天掉虫子，春天掉鸟屎
老桑树，是孩子们的宝贝儿
秋天吃桑杏儿，冬天听喜鹊儿
夏天乘凉儿，春天采桑叶儿
老桑树从来不说话
像一位沉默的老人
站在村头几百年
为人遮风挡雨，遮阳纳凉
因为救了半个村子
人们才想起他的好来
雨更大了
电闪雷鸣
龙王庙的柱子
被雷劈了
柱子上，留着
四个爪印子
我要去看看
妹妹也要去
我背着她
她不拿伞
其实她也举不动
她那着个蝇拍
当玩具
村里人悄悄议论着
耳朵对嘴巴
嘴巴对耳朵，个个心悸着
说抓走妖怪了
这雨最缠绵
它忘记了轻柔
忘记了温情
既不飘逸，也不潇洒
一根筋地哗哗哗
一阵震耳欲聋的雷声
随后是闪电
似乎要把小村撕裂
龙王庙外的人们
渐渐散去了
我意犹未尽
一边听故事，一边想心事
却忽然想起妹妹来
这傻丫头
跑哪里去了呢
我慌忙到龙王的大殿里去找
可把我吓呆了
她站在供桌上
一手叉腰
一手用蝇拍
打着龙王爷的后脑勺
口里念念有词
“你再叫喊，叫喊就打你。”
外面一声雷鸣
妹妹一蝇拍子
打在龙王的脑壳上
雷声渐渐小了
闪电渐渐远了
雨停了
我背着妹妹回家
好一场大雨
这雨给了我什么呢？
浪漫
对，就是浪漫
浪漫才让人们充满幻想
浪漫才让生活富有诗意
浪漫才给人类带来惊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