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持续了七天
一而再，再而三
三番五次，下下停停
水把小村泡软
把树木泡软
把石头泡软
把人的骨头也泡软
自从开始下雨
父亲就搬到了打谷场
白天为场地疗伤
晚上为粮食看场
玉米、谷子
大豆、高粱
主要的农作物
大都收割到了打谷场
打谷场在村子的坡顶上
庄稼没被雨水勾引去逃荒
但个个喝的醉醺醺
东倒西歪，竖卧横躺
山药、红薯、白萝卜
茄子、倭瓜，西红柿
个个醉的要吐酸水
快要烂了
只要雨小点
村里人就像蚂蚁
出出进进、忙里忙外
忙搞运输
五百多口人的村庄
每年二百万斤公粮
这不是诗，不能夸张
是实实在在的流水账
今年包产到户
但，习惯性思维
大家还是把秋粮
堆积在打谷场
农村人厚道
谁家的，就是谁家的
宁愿饿死
也不会拿别人家一个豆子
除牛闺女例外
唯一和过去不同的
就是不能归类了
土豆和土豆
玉茭和玉茭
再不能交头接耳
我家的和你家的
不能再欢聚一堂，抒发情感
庄稼们只能望洋兴叹
打谷场扩大了七八倍
父亲和壮年人
忙着维修打谷场
我和母亲
就成了搬家的蚂蚁
还好，有牛儿母女帮忙
牛闺女还小
但她一定要来
她来帮倒忙
她不喜欢铃铛
却喜欢我的红领巾
妹妹把两条接起来
围在她的脖子上
牛闺女看上去
通体金黄
但细看，黄里透着红
她的眉心有块白毛
所以，我叫她曹******生气了
把牛闺女的眉心
染红
我妈叫她寿阳公主
妹妹叫她上官婉儿
简称腕儿
牛闺女是我们家
最大的腕儿
倭瓜，萝卜
随她挑拣
腕儿不喜欢呆在打谷场里面
她喜欢打谷场的外面
外面有村长家的小白菜
小白菜呀地里黄
谁让你长得和嫩草一个样
腕儿迈着轻盈的步伐
在场边假装散步
她环顾着四周
忽然，就消失不见
牛闺女喜欢嫩草
村长的小白菜
就是她的嫩草
她从场边迅速转下来
先到草儿们的队列前
挺着胸膛，检阅一遍
倒背着手，给草儿们开个会
传达文件
直把草儿教训的泪涟涟
腕儿的心里装着群众
她亲亲草儿们的脸蛋
然后，一伸脖子
把草儿们卷到肚子里面
村长老婆眼尖
大喊着，举起了扁担
牛闺女跑得比她快
转眼就跑到地外边
远远地看着
似乎这与她无关
习惯成自然
牛闺女，发现
村长老婆手善
舍不得她的扁担
牛闺女就不再跑远
敌进我退，敌忙我闲
敌要疲劳，我就解馋
村长家生气了
让我来管
我跑过去
牛闺女指指脚印
站在地边
泪汪汪瞪着两眼
我低头发现
泥里有个脏报纸包的卷
打开看
里面有村长三十年前的情书
和七块两毛钱
我来到村长家面前
她的脸忽然笑开了花
怒目换成朱颜粉面
拍一拍我的肩
拍一拍牛闺女的肩
郑重宣布
大腕儿还能进她的地里两遍
但，只准拣钱包
不准吃嫩草
母亲在摆卦摊
满房顶，满月台
都是萝卜片
妹妹也在摆卦摊
满炕血红的梨树叶
土豆忙着叠罗汉
倭瓜忙着晒太阳
小老鼠偷偷到墙角嗑瓜子
小公鸡挺立在窗台练嗓子
三句半说完
下面给爱诗的准备点酸饭
老桑树的身子倒下了
老桑树的影子站起来
透明的影子
是雨村的留白
秋风拉着小提琴
拉长了雨村的路
拉长了秋日的梦
杨柳叶提着金黄的包裹
与我告别
那是童年看不懂的愁眉
梨树叶披着晚霞的红袄
与我再见
那是少年读不懂的泪眼
看场的房子里
突然热闹起来
起因是我爸
他提出要修拦河坝
村子里主要就两姓人家
其他杂姓也是亲戚
以前，或者以前的以前
原因，或者原因的原因
水坝，一直没修成
现在，包产到户了
谁还能修？
哈，我爸要修
他实践过了
难，但也不难
我家和几户人
分了一条沟
荒沟里土地不多
但水不少
大旱年
石崖上淙淙有水
水不如尿多
但很甜
几家人，联合起来
修了一个简易的坝
修坝的场面不壮观
没有红旗招展
没有热火朝天
没有大禹现场指挥
也没有人欢马叫
牛羊毛驴
本来是为了平整土地
地边有些巨石
他们不知道阿基米德
他们没有杠杆
但，他们有扁担
有镐，有手还有肩
沟里的坝基是现成的
流水早准备好了
深深地石坑
大石头滚下了坡
比我听话
它们深深扎根
到了石坑里
大石头三五米
小石头也有一米见方
既然石头们很团结
那就排个队列
不过这需要人来帮忙
石头是喜欢自由的
凭什么要给你排队
所以爸和叔叔们
苦口婆心
磨破了指头，磨破了肩膀
劝说呀劝说
石头们委委屈屈
总算排成三米多的队
沟不宽，三十多米
坝不高，露出地面也就五六米
既没有石灰，跟没有水泥
石头们爱卫生
你要在它们脸上
用石灰涂鸦
那是，坚决反对
灰头土脸算什么
何况，也没马泥
牛皮用嘴吹吹行
马泥不行，银行不同意
所以，他们好心
答应了石头们的要求
奇迹，发生在
好心人的一念之间
春天，下了一场雨
云儿就收起了她的钱包
一点一滴也不给了
石们和山沟
手拉着手
守住了一泓清潭
于是，沟里的庄稼
像生长在江南
火红的高粱
映红了天
碧绿的玉米
染绿了地
谷穗压弯了腰
豆角爬上了老槐树
我妈，很小气
怕庄稼长不好
反而赔了种子
所以，只在清潭旁
洒了柴胡连翘地黄
这些中药材
却疯长
疯长到了药厂采购的鼻子里
还没入秋，就被订购
母亲用它们换回了
铁扇公主
铁扇公主到我家
没有半个月
就产下个牛闺女
修坝，很难
眼红是最好的宣传员
工程在争议中开始
在村口的坝
要修两条
一条贴着村庄
做护卫村子
一条把河拦腰切断
但修的矮
作为村里和地里取水用
修坝，根基最重要
老桑树的儿孙们
一根根被打进地里
深深地扎根到雨村心里
雨村的人，不知道金字塔
但方法差不多
巨石是被滚出来的
水坝的根基足有二十米宽
水坝做成缓坡的形状
水坝不高
也就两米左右
那时候，雨村正年轻
浑身有使不完的劲
水坝陆陆续续
修了五年
水坝的对面
有了百亩水水田
靠村的一面
成了果园
水坝没有水泥和石灰
水从缝隙中溜出来
成了妇女们洗衣的地方
也成了妇女们唠家常的集散地
水坝里的水不多
深的也就一米五六
宽不足两百米
长不足三百米
但防洪、供水、灌溉
足够了
雨村的山脚空旷了
空旷成一湾彩霞
在老桑树站岗的地方
建起了一个小庙
庙里不供神仙
供老桑树
农家的雨村，很贫穷
但，幻想是富庶的
温暖是富饶的
生活是肥沃的
情谊是膏腴的
小老鼠也活的自由自在
小麻雀也活的有滋有味
白天是丰饶的
夜晚是肥美的
父亲长满老茧的手
母亲宽容一切的笑
邻居大伯挎猪草的背影
隔壁姐姐挑水吃力的样子
雨村的日子，虽然清贫
却暖融融像一家人
就是争吵也是笑嘻嘻
龙王庙虽然破旧些
但龙王爷没什么意见
也许是怕妹妹的苍蝇拍子
所以乖乖地下雨，打雷
安分守己，遵守纪律
不再太淘气
每日黄昏
炊烟定时从雨村升起
它告别屋顶
袅袅婷婷爬上西山
与晚霞去约会
本来是约会
却被霞带走
成了上门女婿
再也不回来
炊烟随风飘散
村子却香起来
玉茭面的香
小米饭的香
红薯的香
酸菜的香
甚至是酸臭的汗津津的香
是瓜果蔬菜发霉的香
香，弥散着
从村头到村尾
从坡下到坡上
少小离家老大回
乡音无改鬓毛衰
但，我没季真的待遇了
走进村子
连个儿童也见不到
那山，那岗，那坡
那水，那树，那田
那房屋，那土地
那花卉，那果园
那雨村的淳朴
那雨村的宁静
那雨村的闲逸和热情
到哪里去了呢？
当时间敲响黄昏的钟
落霞潸然泪下
我还没学会与童年告别
昨日的雨村
已经物是人非
顶着热辣辣的阳光
呼吸着热辣辣的气息
进入村口
忽然有种凉丝丝的感觉
水坝碧波的湿气
混杂着树木，小草的芳香
首先迎接我的
是小公鸡的啼鸣
它们站在显眼的高岗
高唱我的太阳
新修的平房
在狭窄的开阔地
一字排开
一扇扇敞着胸膛的大门
狗，窜出来
不认识
夹着尾巴跑回去
挺立在大门口
汪汪汪大叫
这时候，它的尾巴
翘得老高
童年没有被尘封
村庄，还是那个村庄
大街却无人
不是有声音，就不安静
没有交流
是一种安静中的安静
村，安静，很安静
静的让人凉丝丝
静的陌生
现在村子里
很方便了
方便的不需要邻居
方便的忘记了友谊
人们各顾各
过着惬意的小光景
孩子低头玩着手机
大人忙着捣鼓微信
人们得到很多
但，失去什么了呢？
雨村喜欢忆苦思甜
喜欢历经磨炼
炎热的夏天
它裹着厚厚的绿棉袄
取暖
冰凉的秋天
它却开始袒胸露怀
御寒
树叶如此，人也如此
裹着的是做人的谦虚
是生活的艰难和寒酸
坦露的是待人的热情
是火辣辣的梦想和祝愿
茂密的土岗
潺潺的河水
树木争艳，芳草萋萋
碧水环绕，鸡犬相闻
一切依旧
但似乎少了什么
少了什么呢？
雨村人的心
像玻璃一样透明真实
这些，似乎
已经消失不见
“大伯，回来了，孩子叫爷爷”
总算听到了人声
见到了笑脸
村内新房林立
白墙红瓦，幢幢高楼
低矮的院墙
阴暗的平房
不见了
雨村四处树木连片，苍翠宜人
宛如世外桃源
但，我的小公鸡们呢？
牛闺女呢？
雨村的大街
两旁尽是商店
参天的杨树
挺拔的榆杏
不见了
桐树的画眉
桑树的喜鹊
不见了
野花嫩草，古柳如烟
不见了
大街上，邻里乡亲
各自端碗
一边吃饭，一边争吵
不见了
站着的女孩
蹲着的老人
我夹你碗里的酸菜
你夹我碗里的青椒
不见了
老桑树下
小公鸡扯着嗓子
呼唤我回家吃饭
不见了
唯有，雨村的五条大沟
戴着围巾
它们还像戴着红领巾的红小兵
手拿红毛枪
凛然屹立在
每个沟口
那是父辈们的梦
那是父辈们的情
那是走了的父辈们的血汗
那是曾经来过的
父辈们留下的心
水坝有了发电站
人们尝到了甜头
但，铁扇公主
和调皮的牛闺女
已经消失的无踪无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