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至万瓦初霜,赵致远和冷月明去了北京。几乎所有的现代化都市都已被钢筋水泥塑成一般模样,不见了斗拱飞檐、雕梁画栋,方正得像一块块灰突突的砖头。热情的老北京中混进了傲慢的新北京,《茶馆》里的京腔京韵早已被五湖四海的南腔北调冲得一塌糊涂。
“三里屯儿!”一个声音尖叫着。如果不去探究这声音的来源,你很难想像它出自金发碧眼的洋妞之口,儿话音纯正得连某些山高皇帝远的中国人都自叹不如。
“先去吃饭。”旁边黄皮肤黑眼睛的本土女生说。
“不,去三里屯儿。”洋妞打了鸡血一般高举右手支楞着三根指头,对灯红酒绿跃跃欲试。
“吃完饭就去!”中国女生说。
于是,洋妞开心了。
一个戴眼镜的谢顶中年大叔拦住辆出租车:“师傅,我这有两个外国客人,不懂中文,麻烦您送到雅宝路的……”
“甭他妈跟这儿瞎耽误工夫儿!”出租车一脚油门。大叔那如同被风打散的蒲公英般凋零殆尽的头发在车屁中凌乱。
体育馆的外围停车场,六辆赵致远叫不出名字的跑车乍着“翅膀”,一个和自己年龄相仿的男生在车头半倚半靠,对旁边的女生说:“你喜欢哪个?”
“都很好!”女生极力让自己显得平静,但口中冒出的短而急的白雾出卖了她。
“在这个地方,开奔驰、宝马跟开捷达、夏利没什么区别,你选一个吧!”男生说。
“我不会选。”白雾的间隔明显又缩短了。
“那就挑个自己喜欢的颜色。”男生的眼神从二层砸向负一层般居高临下。
冷月明悄声问赵致远:“你说,那个男生让女生选一个,是选中哪个就开哪个出去玩,还是选中哪个就送给女生哪个?”
“你都猜不出的问题,我就更猜不出。”赵致远说。
老字号的鸭子,让赵致远不想再吃第二回,反倒是一家小馆子的炸酱面把他塞了个沟满壕平,赵致远打听酱的配方,服务员笑而不答。
一路上,总有拿着宣传单的人围追堵截:“八达岭去吗?故宫去吗?香山去吗?”姥姥的,这个季节,香山有什么好逛的?见冷月明已打不起精神,赵致远冒出股坏水,他暗暗一笑,收住脚步。
发传单的人以为买卖上门,忙凑到近前:“长城去吗,两位?”
赵致远没答话,出其不意夺过宣传单,团成球扔进旁边的垃圾筒,冷月明着实被吓了一跳,对面那人也是一愣,但很快回过神来,用手点指:“小子,有本事你跟这儿别动……”他回身跑出几步,大声招呼远处的几个同行。
哪有不动的道理?赵致远抓起冷月明的手,撒腿就跑,一连跑出几条街,好在没人因为几张纸而不依不饶。在一个霓虹闪烁的橱窗前,赵致远停住,看着气喘吁吁、惊魂未定跑得手软脚软的冷月明问道:“好玩吗?”
“你疯啦!”
吃过饭,回到住处,冷月明已然散了架,勉强支撑着洗漱后,便躺在赵致远怀里不愿再动。不知过了多久,朦胧中,忽然感觉赵致远在解自己衣扣,她猛然惊醒,紧紧攥住他的手:“致远,你干什么?”
赵致远稍稍停顿了下,抽出手关掉了唯一一盏亮着的灯,黑暗中,冷月明惊恐地看着他:“赵致远,你混蛋!”
“你敢说我‘混蛋’?那我岂能空背‘混蛋’的骂名。”
天色微明,冷月明伸手掖了掖被角,盖住赵致远露在外面的半个肩膀。她努力酝酿着眼中的火花,去灼烧他熟睡的脸,但怎么也酝酿不出来。冷月明一骨碌翻身爬起,将赵致远压在身下,搬正那张睡意正浓的脸,捏扁他的嘴,咬了下去。赵致远从睡梦中醒来,他抬起双手环抱住冷月明,轻轻拍了拍她后背,求她放过自己,冷月明笑着就是不肯松口,直到赵致远高举双手表示投降。
“你可知我当年离家时许下的第三个愿望?”
“我去上海找你!”赵致远答道。
一缕晨光穿过窗帘的罅隙投到暗室的墙上,此刻,冷月明的眸子看起来愈发晶莹闪亮:“京畿重地,天子脚下,你居然目无王法、胡作非为!”
“你恨我吗?”赵致远重新抱紧冷月明。
两个人的声音都很轻,冷月明缓和了眼神,轻轻地摇了摇头。
“我会不会怀孕啊?”
“可能……会吧!”
“不行啊,不能怀孕啊,被妈妈知道就完蛋啦,要被打死的!”冷月明轻晃赵致远肩膀:“快想办法、快想办法……”
“我打电话问一下……”
“不行!”
“不问咋知道怎么办?”
“不知道怎么办你还乱来?”说完,又狠狠咬下去。解了恨,说道:“快起床,去问静云。”
两人穿好衣服来到楼下的IC卡电话亭,一连呼叫七八次,始终没有接到回话。
“外面冷,你先回大厅去。”赵致远说。
“她回话后,我来跟她说!”
冷月明帮赵致远系好衣领上的扣子:“坚守岗位,敢擅离职守我就弄死你。”
从考场出来,许静云打开传呼机,一连串的信息接踵而至,虽然主要内容都是“速回话”,但紧急程度按升幂排列,最后一条,已达十二道金牌级别。
隔着玻璃门,冷月明见赵致远抄起电话,料想定是静云的复电,急忙跑出来:“给我给我!”
赵致远刚把电话交到冷月明手里,就被她搬转肩膀:“你走开,不许你听。”他脱下大衣,披到冷月明身上,然后站到几步之外。
冷月明对赵致远指了指旅馆的玻璃门,让他进屋去等,赵致远摇头,冷月明只得随他,然后用手捂住话筒悄声问许静云身旁是否有其他人。
“没有,怎么了?神经兮兮的。”许静云问。
“跟你说件事,不许告诉别人啊!”
“哦!”
“我跟赵致远在一起了!”
“你们一直都在一起啊!”
“不是……不是那种简单地在一起,是……”冷月明寻找着合适的关键词。
那头的许静云瞬间反应过来,电话里传来公鸭般“嘎嘎嘎”的笑声,冷月明急得不停跺脚:“别笑,别笑!”
“你被他睡了?”
“缺德玩意儿,别说那么难听!”
“那到底‘是’还是‘不是’啊?”电话那边仍在笑。
冷月明看了一眼不远处的赵致远,压低声音:“是!”
“哎?不对啊?你们以前不也在一起睡过吗?咱们出去玩,你们也在一个房间住过,一直都没那个吗?怎么今天才……是你主动还是他主动啊?”
“蜜有蜜有蜜有蜜有,你哪来那么多废话?”冷月明情绪紧张时,会把“没有”说成“蜜有。”
“以前什么都蜜有,现在什么都有啦,我没往这方面想过,一点准备都蜜有……是不是会怀孕啊?怎么办啊?”
“哈哈哈哈……月黑风高俏郎君乘虚而入,半梦半醒小奴家束手就擒,对不?哈哈……还能怎么办,生下来,让他养着呗!”许静云看热闹不嫌事大。
“你放……”
“你敢骂我,我就不告诉你!”
“放……放肆!”
“这事儿干嘛问我啊?”
“你经验丰富呗。”
“滚,你才经验丰富!”
“求你了,好静云,怎么办啊怎么办啊?”冷月明央告。
“去买XX药,按说明书吃了就没事了。”
“哪几个字啊?”冷月明按静云所说,记下药名。“还有其他办法吗?”
“哈哈,你还说你没想过?都开始未雨绸缪了。”许静云继续说道:“办法有的是,买一把剪刀……”
“好啦,你可以滚蛋啦,知道你就没好话!”
许静云说:“你不需要知道那么多,信不信,下次他自然就知道该怎么办了,你学那么多干嘛?回去教他?你好意思?”
冷月明打断她:“知道啦,我后天到家,准备接驾吧你!”
回到房间,冷月明拿出纸和笔,写上药名,揉成团,塞到赵致远手里,在他后背狠狠凿了一拳后把他推出门外。
到家吃过晚饭,冷月明跟母亲一起收拾厨房,孙丹慧问女儿:“又跟赵致远一起回来的?”
“嘻嘻,妈妈,你真聪明,行李那么重,人家总要抓个苦力嘛。”冷月明巧言搪塞。
“只是抓苦力那么简单?”
“啊!”冷月明开始心虚。
“以后别总抓人家!”孙丹慧告诫道。
“为什么?以前不也总抓他当差的么?”
“以前是以前,那时候小,现在都成年了,大姑娘大小伙子的,没事别总往一块儿凑,免得产生误会。”
冷月明听后暗暗撇嘴,我的亲娘哎,我的娘亲哎,您是不知道,您女儿早都归了人家啦,误会的环节已经省略了。
“在学校有没有男孩子追你啊?”孙丹慧问道。
“有……吧?”冷月明抬眼悄悄瞄着母亲。
“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有吧’是什么意思?问我呐?”
“哦,有!”
“也正常!”又说道:“告诉你,谁追也不许答应!”
“为什么啊?女孩儿恋爱要趁早,年龄大了就没人要了,到时候,我把自己砸到手里是小,您不知要倒贴多少嫁妆才能把我轰出门去,您可就亏大啦?”
“贫嘴!你下个任务是考研。”
“啊……”冷月明一副苦瓜相:“妈,考研好累的……”
“现在单单一个本科学历够用吗?”
“那本科学历再加天生丽质呢?还不够用吗?”冷月明双手捧着脸颊,做了个“祖国花朵”的表情。
孙丹慧把一盘洗好的水果交到女儿手里:“博士再加天生丽质岂不更好?”
“嗯……噷噷噷噷噷噷”冷月明唱出哭腔,“妈,考研可以商量,博士就不读了吧?”
“考研不可以商量,读博可以商量!”
“后妈!”冷月明嘟囔了一句,捧着果盘回到客厅。
“我要是后妈,还让你考研?早就送你去工厂当童工了!”
腊月二十九,新年的准备工作进入倒计时,冷月明怀揣小心思,在母亲眼前晃来晃去:“妈,爸的脚扭了,灯笼怎么挂啊?”
“我来!”孙丹慧说。
“算了吧,天寒地冻的,还要爬那么高,你来还不如我来呢。”
“那你来,我给你扶梯子。”
“啊?真要我来啊?灯笼好挂,电路怎么接啊?不会啊!”
孙丹慧上下打量着女儿:“你是想套我话,让我说出‘找赵致远帮忙’是吧?”
“嘻嘻嘻……蜜有!你不是说,不许再抓他当苦力嘛。”稍微停顿了一下,冷月明试探着问道:“那抓还是不抓?”
孙丹慧叹了口气,长声说道:“唉!去吧!”
“好嘞!”冷月明转身欲跑,被母亲呵止:“稳当着点!”
“哦!”一步一步稳稳当当走出院子,冷月明回身关好大门,然后摇身变脱兔,一溜烟向赵致远家跑去!
到了赵家门外,再变回淑女,冷月明不禁暗自好笑,变来变去真是麻烦。
赵致远安完灯笼,刚收好梯子,从院外跑进来一个小女孩儿,小女孩儿一身粉色韩版长摆冲锋衣,黑裤子粉色高腰雪地鞋,看到冷月明后张开双臂扑上来:“明明姐姐,我来啦……”最后一个字,被她拉得老长。冲到近前,小姑娘抱住冷月明大腿。
“呀!盈盈,你来了呀?妈妈呢?”
“在外面!”盈盈清脆的声音刚落,小姑紧随其后走了进来。
五年前,在冷月明出发前的家宴上,赵致远见过小姑,此时的他已不再拘谨,稳重而礼貌打了声招呼:“冷阿姨好!”
小姑的眼神依旧犀利,瞬间从二人的表情中看出端倪,笑着说道:“叫小姑好了。”她跟赵致远说话,眼睛却瞧着冷月明,尽管是冷月明的亲姑姑,平时相处却与姐妹无异。小姑看出冷月明的猫儿腻,冷月明看出小姑看出自己的猫儿腻,两人相视一笑,心照不宣。盈盈扑闪着大眼睛,紧紧抱着冷月明,任妈妈怎样招呼,也不肯跟进屋,小姑只得作罢。
“盈盈,告诉这个哥哥,你几岁啦?”
盈盈眨了眨眼睛,没有回答,但眼神中的灵动,已告诉冷月明她有个问题在脑子里闪过,想说,却又不敢,所以只是抿嘴在笑,憋了好一阵儿,看了看赵致远,又仰头望了望冷月明,终于怯生生地说:“你俩亲嘴儿呗。”说完,马上闭紧眼睛,把脸紧紧贴在冷月明腿上,躲避姐姐和陌生哥哥的目光。
“哎呀小坏蛋!”冷月明急忙附下身,抱住她,做了个“嘘……”的手势,然后压低声音问道:“谁告诉你我们可以亲嘴儿哒?这不可以乱说的,知道吗?”
盈盈不肯回答,把脸藏到冷月明怀里,时不时偷眼望向赵致远。
把盈盈送进客厅,冷月明回到院子忍不住想笑:小坏蛋,哪儿冒出这么句话!
“小姑家孩子真懂事!”赵致远笑着说。
“滚!”
打扫完战场,冷月明跑进厨房:“妈,灯笼装好了,我把他赶走了啊?”
孙丹慧笑了笑:“你若真想赶人家走,又何必向我报告?”
见诡计被拆穿,冷月明只好耍赖:“妈……你不可以这么狡猾哒!”
“你以为你的小心思瞒得过为娘我?火候还差着呐,好啦,别在这绕来绕去绕得我头晕,去叫致远进来一起吃饭。”
两分钟后,冷月明去而复返:“妈妈,我还是把他赶走吧!”
孙丹慧解掉围裙:“你是不是也不在家吃啦?”
“你们吃完,把碗留给我,我回来洗!”冷月明向小姑打了声招呼,又哄了一阵儿吵着闹着要跟出去的盈盈,然后插上翅膀,“飞”出大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