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物皆有所归,就像美丽和色彩一样,当然也包括痛苦。不管痛苦有多深,我们都要找到它的所在之处,让痛苦回归源处。
英国,1976年
“谢夫,谢夫!”
“嗯,嗯。”
“谢夫,现在往哪儿走?”
“呃……这个……等一下。”
爸爸重新从座位底下拿出地图,我们全家在去萨福克度假的路上。
“你为什么就不能把地图放在外面,谢夫?”
“呃……这个嘛,嗯……让我看看……”
“受不了你!拿过来,让我来看!”
妈妈转过身,一只手把着方向盘,另一只手去够地图。我们三个在后排不安地坐着,一声不吭。因为年纪最小,我被安排坐在中间的位置。这个位置最容易被妈妈的怒气牵连,很久以前我们就得出了这个结论:中间的位置是后排她唯一能够得着的地方。
我们越来越靠近马路牙子,前方的转弯也在不断逼近。而妈妈正看着地图,爸爸在一旁犹犹豫豫,我也选择保持沉默。
“好了,布丽奇特,我可以的!”爸爸还在挣扎着想要夺回地图的使用权,而妈妈一直拽着不放。
“妈妈……妈妈!”
我往前探过身,使劲拉住方向盘。妈妈的脸上露出了惊恐的表情,她迅速控制住方向盘,一脚踩在了刹车上。车内一片寂静,只有爸爸不紧不慢地说:“啊呀,布丽奇特,真希望你不要那么做。”
我很想接话说:“做什么?你是指撞死我们全家吗,爸爸?”当然我什么也没说,因为我也被吓坏了。真理就是:妈妈很吓人。
非要追究的话,爸爸刚认识妈妈时都是他开车,但两年了他还是不会换挡。后来,在我大姐姐乔出生不久后,爸爸出了车祸,那时乔也在车里。就是从那时起,妈妈下定决心再也不让爸爸开车了。
妈妈和爸爸是在1966年4月,一个共同朋友的派对上相识的。那是在北伦敦的时尚中心,参加派对的都是电视节目制作人、学者和作家。他们隔着一间屋子看见了彼此,爸爸一下子就被这个金发碧眼,高挑貌美,有着一头齐肩卷发的伦敦女孩吸引住了。爸爸说她穿了一件白裙子,微微低着头,很明显对他的“挑逗”并不抗拒。随后,他开始谈论他最近看的书——伯纳德·马拉默德的《店员》,还谈起了精神分析学和心理学,极力想要给她留下好印象,最后成功地要到了她的电话号码。第二天一早,妈妈就冲进英国广播公司,跟她的同事大谈特谈昨晚遇到的这个帅气的印度学者。妈妈在英国广播公司担任文献研究员一职,她对印度有一种着了魔的迷恋,非常渴望去印度旅行,而且就在前一年她已经独自去过一次了。谈起爸爸,她语速飞快,显得异常兴奋,很明显已经被这个印度学者征服了。当时她已经33岁了,有着一堆复杂的人际关系,有冒险精神又充满好奇心,与她古板的英国父母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当时,妈妈和她最好的朋友一起住在汉普斯特德盖顿新月街的一套公寓里。后来汉普斯特德成为伦敦的潮流中心,但还没有发展成为现在这样的高档豪宅区。爸爸第一次约妈妈时,一眼就看见了她们公寓壁炉架上的《店员》,心里乐开了花,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邀请她共进晚餐,又在国家电影院看了浪漫喜剧《棕榈树的故事》。他费尽心思想要说服妈妈让自己在她家过夜,但妈妈只是淡淡地笑着,温柔地送他离开。
从那以后,妈妈和爸爸的罗曼史进入飞速发展的阶段。爸爸古怪的幽默感,他的才华,他的健谈和印度血统都深深吸引着妈妈。而爸爸则对妈妈的美貌、热情以及她对印度的热爱着迷,他们就像一对神仙眷侣。不久后妈妈怀孕了,爸爸微笑地回忆着,叙述着那年6月他们是如何在牛津的一个舞会上订婚的。妈妈的父母对她要嫁给一个印度人这件事惶恐不安,但这丝毫影响不了妈妈的决定。在她34岁生日时,他们在汉普斯特德的一个小教堂里结婚了。这个教堂像极了几年后我们一家人在里头泪流不止的那个教堂。
他们在南斯拉夫度的蜜月,截至目前,他们才相识不到四个月。第二天早上,爸爸穿着整齐的西装,打着领带,皮鞋锃亮,还戴着婚礼时戴的礼帽出现在沙滩上。妈妈被这样的场景逗乐了,或许就是在这个时候,她第一次预感到了自己的宿命。
我们在北伦敦的一栋排屋中长大,沿着皇家自由医院向下走就能找到。爸爸妈妈,姐姐乔,哥哥亚当和最小的我,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家庭。
“妈妈!妈妈!”
“怎么了,塔拉?”
“乔把花生塞在亚当鼻孔里,现在拿不出来了。”
“去找你们的爸爸,我在洗衣服呢。”
妈妈两只手在水槽中鼓捣着,拧着一眼看不到尽头的衣服。据妈妈所说,这是因为我们买不起洗衣机。而爸爸则一如既往地陷在客厅的扶手椅里,埋头看着书。
“爸爸!”
没有人回应。
“爸爸!爸爸!爸爸!”
依然没有回音。
“爸爸!爸爸!爸爸!爸爸!爸爸!”我用尽全力地嚷着。
从扶手椅的深处传来一阵闷闷不乐的嘟哝声。
“天,真是受不了!”妈妈生气地喃喃自语着,抓了条抹布擦了擦手,跟着我去了后院。乔正拿着根木条试图把花生剔出来,这真是此时此刻最完美的手术工具了。
“乔安娜!你在做什么?”妈妈从姐姐手上抢过木条,在她屁股上结结实实地打了一下。
“啊呀!”乔大叫着。“为什么他从来不会挨打?”就在妈妈忙着处理卡在亚当鼻子里的花生时,姐姐对着哥哥咆哮着,而我则站在一边焦虑地咬着嘴唇。
妈妈是家里的法官,也是顶梁柱。她做什么都很快,作为一个小孩,我只有跑着才能跟上她的步伐。她的手很有力,结实又勤劳,是那种你不想轻易触碰的手。而爸爸的手,虽然笨拙,但很细腻,柔软又舒服,让人想要一直握着。他们俩总是因为爸爸的慢性子和与世无争的性格发生争执。当然了,他们俩性格上的天壤之别让吵架变得很有意思。妈妈总是在咆哮,不停地尖叫和嚷嚷,而爸爸则是轻声地嘟哝,用他最标准的英语说,“我希望你不要咆哮,布丽奇特”,这无疑是火上浇油。
妈妈坚持要传承全家露营的优良传统,爸爸却很不喜欢露营,尤其是在北苏格兰的荒郊野外遭遇大暴风之后。那一次妈妈和我们三个小孩与大风中翻腾的帐篷激战,多亏我们每人都牢牢地抓住帐篷的一条杆子死不撒手,不然它就要躺在爱尔兰海里了。那次我真的吓坏了,而那时的爸爸,却消失了好几个小时。后来我们才知道他去找最近的商店了,回来时手里还拿着一包巧克力。他表达不满的方式就是吃巧克力,我们都认为这一点很棒,而且这是让我们更爱他的一个完美的正当理由。不用说都知道,爸爸的这个习惯让妈妈非常抓狂。
看上去,我们只是一个普通的,稍稍有些让人着急的家庭,但其实,爸爸曾在我两岁的时候精神崩溃,然而我一点也想不起来了。爸爸大部分时间都在与精神疾病做斗争,而当时的我并不知晓。
“爸比……”爸爸安静地坐在扶手椅上,睁着眼但无精打采。
“怎么了?亲爱的。”他轻声问。
“爸比……要抱抱。”我抬头看着他,把手放在他的腿上。
“现在不行,宝贝,爸比在休息。”他温柔的话语中带着一丝疲惫。
我依然看着他,眼睛张得老大,想要得到他的爱和关注。为什么爸爸不想抱我?我咬了咬嘴唇,不知道该怎么做。最终我决定爬到他的膝盖上,找一个让彼此都舒服的位置。爸爸一动不动地坐着,就像被封在玻璃盒子里一样。我把头靠在他的胸前,拼命地想要靠近他,但他仍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终于,我用尽全身的力气艰难地把他的胳膊抬起来架在我身上,凑合着算半个抱抱吧。
似乎我们两个人对这样的姿势都不满意,于是过了一会儿,我就从他膝盖上爬下来,跑进厨房找妈妈去了。
妈妈一如既往地忙碌,她一边打扫一边单手贴墙纸。
“该死!”我听见她似乎因为贴错了一块墙纸咒骂了一句。
现在似乎不是要抱抱的最佳时机,于是我决定帮妈妈擦干刚洗完的碗具。我喜欢当她的小帮手,虽然我有些笨手笨脚。就在我努力躲避不被她的怒火殃及时,手里的碗滑了出去,掉在地上碎成了无数块。我惊恐地盯着碎片,然后迅速逃回客厅躲在最近的椅子后面。我知道妈妈能听到有东西被砸碎了,她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究竟是怎么回事?”她厉喝着。我缩成了一团。
最终她还是看见了蜷缩在椅子后面的我,然后脸上的怒气消失了,因为她很诧异自己6岁的女儿居然害怕自己。她紧紧地抱着我,温柔地摇晃着、抚摸着我。我被满满的安全感包围着,这真是温馨的一幕。
我的姐姐乔是我们几个孩子中的老大,她就像儿童版的妈妈,意志力坚定,有些蛮横,还有点儿吓人。但她其实是个非常用心且考虑周到的人,只是我和亚当不常看见她的这一面。我们就是单纯地害怕她,拼尽全力地想要得到她的认可。
我们有一个吐口水的游戏,乔把我或者亚当用她的膝盖夹住,低下头在嘴里酝酿口水然后慢慢地吐出来。我可以看到口水从她嘴里出现,变成长长的一条,摇摇欲坠,而且越来越长。这让人浑身都不自在,我每次都祈祷上帝保佑她的口水不会碰到我。
面对这类游戏,我和亚当往往都团结一致,除了有些情况下需要明哲保身,我们才会选择站在姐姐那一边,拥护她的一切。有一次我们和爸爸妈妈朋友的一家一起度假。他们家有三个女儿,这对亚当来说非常不幸。当乔建议让亚当用尿把我们点燃的火浇灭时,我当然很明智地选择了支持她的提议,毕竟在孩子们当中,只有他能做到这件事。
有一次我们全家去海边度假,我们三个小孩在沙滩上挖了一个大洞。乔怂恿亚当爬进去,她和我一起往洞里填沙子。我们玩得很愉快,直到沙子埋到亚当脖子的位置,他发现自己动不了了。我看着他的表情从开朗的笑容变成极度恐惧后,自己也开始害怕了。乔似乎没有危机感,她被沙滩上长出一颗脑袋的场面逗乐了。直到亚当开始大叫,我们才疯狂地把他刨出来。我的心脏都要跳出来了,我爱亚当,他是我唯一的哥哥。他当时恐惧的表情在我脑海中多年都挥之不去。
从小,亚当和我就相互照顾,每次我要出远门时他都会给我写信。
亲爱的毛毛:
最近好吗?我们都很好。还没在邮箱里看见你的来信,但我相信它们已经在路上了,对吧?(疯狂暗示!)你肯定把钱都花完,用来买糖吃了!噢对了,你骑马怎么样?我都可以想象是马骑你而不是你骑马!你知道吗,我已经有,让我算算,整整十一天没见到你了,真是幸福呢!不不不,我还想再见到我的小妹妹。你走后家里都安静了许多。早上没有轻快的脚步声,也没有小脑袋从被窝里钻出来。我们都(不)想你(开玩笑啦),很想再见到小卷发(你)。
爱你的亚当。
另外,试着在舞厅里找个人跳跳舞吧。
我们经常玩一个游戏:一个人爬到另一个人的肩上,上面的人可以够到一小块儿客厅和餐厅间拱门的门檐。我们只能靠一点点指尖抓着门檐,所以说,这是个很危险的动作。如果是我站在哥哥的肩膀上,他就会在屋子里跑来跑去,留我一个人哆哆嗦嗦地凭借指尖挂在拱门上。直到我叫着要下来,他才会停下来站在我下面,再一次用肩膀支撑起我的重量。亚当和我非常默契地信任着彼此,我们从没有让对方掉下过一次。
大部分情况下我们三个人都很和睦,快乐又幸福。没有人察觉到爸爸正被精神疾病一点一点地吞噬,就像有张黑色的大网将他团团围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