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川如释重负地走出旅馆,开始在大街上寻找属于这顿晚餐的饭馆,这时候手机在口袋里闷闷地响着。尹川拿出来一看,正好是林鹭回过来的,尹川赶紧接。
“喂,尹川吗?”林鹭的声音带点惊讶。
“你好,是我呀!”尹川保持有克制的兴奋。
“你刚才打我电话了?”林鹭带着高兴和不解。
“是的,你没有接。”
“有事情吗?”林鹭说。
“没什么事情。”尹川说完,又觉得有些太坦白。
“谢谢你呀,我回来在网上找了那首诗,是海子的,还有好多好诗呢。”林鹭稍稍停顿了一下,怕冷场,将话题转到诗歌。
“是的,好多,你慢慢读吧,还有些不错的。”尹川说道。
“是的。你吃了饭吗?”林鹭还是怕冷场,她总是照顾周全。
“没有,正准备吃饭,但是不知道吃什么好,所以,想找你参谋参谋。”尹川笑着说。
“找我参谋?你在哪里?”林鹭带着惊讶的口气问。
“我就在蔚市!”
“啊?你怎么来了呢?”林鹭声音提高许多。
“我怎么不能来?这地儿又不是你们家的,就像北京不是我的,你随时可以去的。”尹川装做若无其事。
“你怎么来这了?”林鹭笑着,说了三遍。
“你方便出来吃饭吗?”尹川没有笑了,征询她的意见。
“那还用说,你大老远来,我们这里人都好客。大街上不好找你,你回到旅馆等我,我马上就过来。”林鹭笑着说完,把电话挂了。
尹川心里有一丝激动,深深吸了一口清新的夜气,仿佛卸下一副重担。
在旅馆房间里,尹川好好洗了把脸,安然坐着,慢慢从烟盒里抽根烟出来,无所用心地看着电视。
依他之见,顶多半个小时,林鹭就应该出现在他面前,可是已经快一个小时了,林鹭还是没有到。尹川突然产生了奇怪的想法:刚才明明白白发生的一切是真的吗?
尹川查了自己拨打的号码,林鹭的名字准确无误地记载在手机上。很快尹川打消自己的玄幻想法,但是心里还是七上八下:林鹭一个大闺女,晚上跑出来跟一个说不上陌生或者熟悉的男人吃饭,只要她稍加思考,可能很快就打了退堂鼓。她刚才好端端地应承着,可能是出于照顾他的面子,事后马上后悔了,又不好意思给他打电话。
尹川处在沉默的中间状态,时间失去了流向,他心里的链式反应无法终止:林鹭就此中断和他的交往也未尝不可呀,毕竟不是多年老友!或者她的父母觉得奇怪,大晚上外地来什么朋友,还在旅馆,经过一番盘问,林鹭回答又不甚明了,父母跟她吵起来,得,心情完全败坏,不去也罢,明天白天再见吧。她情绪也许还很糟,大概一个半小时以后才能够打电话来委婉解释。还有可能她的母亲突发晕厥,他不是没有见过的;或者她的父亲被饼干噎着,这事也不是不曾发生,布什就被饼干噎晕过去……
尹川很快给林鹭找出不来赴晚餐的八条理由,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又一屁股坐在沙发里,心情糟糕得可以用捶胸顿足来形容。
看了看手表,一小时已过,尹川忽然发现自己的懦弱和无用:再给林鹭打个电话问问到哪里不就得了,如果她不来,马上给个痛快解释就行了,也不必自己将自己折磨成这样。于是尹川整理情绪,端坐在沙发上,气息稳定,开始给林鹭打电话,对方手机通了,但是响了四声还是没有人接,尹川连忙挂掉。
尹川更加大胆地想象:在这一个小时之内,林鹭已经和人在床上,此时手机自然不在服务时间。这不是没有可能,相比她热恋中的情人,我算什么?刚好别人是小别胜新婚,打住,打住……尹川觉得自己在这件事情上过于含蓄,已经多次想问问林鹭目前的婚姻状况,出于男女交往礼节,自己一直忍着没问这个。在北京有好多相貌娇好,收入甚高,一心想嫁的女士就是没有结婚,甚至连男朋友都没有,完美地单身着,而且其中不少人年龄不小了,如果问人家这个问题,往往会让人很不愉快。但是毕竟这里不是北京,自己在此问题上表现得稍微老土一点又怎样?
尹川喝下一大口凉水,稍稍平复了一下情绪,确定了自己的立场,让自己不至于被莫名奇妙的妒火烧伤,让自己回到原点:尹川我,作为林鹭的半个朋友,从北京来到贵地,出于礼貌,给她打个招呼,如果方便,可以一起吃顿晚饭,吃完就回家,没有任何其他多余含意。而且林鹭已经同意,并且约好地点,大家在做人的契约上,履行自己的职责,就算他们在床上又如何,尹川我又不是第三者,她离家后这么久没有联系,至少我尹川要对她的安全负责吧,有什么好矛盾的?
尹川又吸了一口气,仔细检查刚才拨打的电话,完全正确,于是按下拨号键。
手机还是应声而通,尹川的手一阵哆嗦,好像拿着一个烫手的山芋,再这样下去,心脏病会提前三十年到来了。
尹川紧张地等待回答,手机“嘟”了两声,有一个男人的声音响起,语速缓慢、音质老态,但是他一句也听不懂,也不敢应声,对方重复了三遍,尹川才意会出来对方说的是:你找谁。
尹川在最后一遍结束的时候,追加上去一句:“我是林鹭的朋友,我找林鹭。”
“找林鹭?林鹭病了!”浓重的蔚市口音的男人非常耐心平静,尹川猜测他可能是林鹭的父亲。尹川紧张起来,嗓音一下子哑了八度:“你说她病了?”
“是的,她在医院里躺着,不好说话。”男人依然一板一眼说着。
“她得了什么病?”尹川迫不及待地问。
“她刚才骑自行车出来,说要见一个外地来的朋友,和人家一起吃饭,在路上被车撞了,现在在医院呢。”
“在哪家医院?”尹川的喉管硬起来,感到非常后悔,为什么自己不能一切处理得果断一些,耽误这么长时间。
“人民医院。”老人说着。
“好,好,再见!”尹川赶紧挂了电话,跑出旅馆。他大概知道人民医院的方位,边跑边四处寻觅出租车,但是没有看到一辆出租车,于是尹川下定决心一口气跑到人民医院。
医院离尹川住的宾馆不远,尽管尹川错跑了两个街区,还是很快就找到了人民医院。冲进急救门诊,在一间急救间门口站着几个人,其中有一位灰发老人,这些人旁边还站着一个交警,他们在小声理论着。
尹川猜灰发老人应该是林鹭的父亲,就是刚才接电话的那个男人。
尹川喘着气跑上去问老人:“林鹭在哪里?”
老人指了一下房间里。房门虚掩着,尹川跑进去,发现里面只有林鹭一个人安静地躺着,她见有人进来,轻轻抬起头,看见是尹川,微微一笑说:“你怎么知道的?”
“打电话。”尹川笑不出来,艰难地走到林鹭跟前,问:“怎么样,撞得严重吗?”
林鹭轻轻摇摇头,显得很柔弱,说:“撞得不厉害,磕了一下腿,自行车就倒了,我当时休克了,很奇怪,其实连皮都没有破。”说完,林鹭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会不会是内伤,拍片了没有?”尹川问道。
“拍了,没有内伤,我其实有一点贫血,可能晕倒跟这个有关,幸亏司机刹车及时,像你这样的司机我就没命了。”林鹭还不忘开个玩笑。
尹川心里坠坠的,端一个凳子坐在床头,看着她。林鹭嘴往外努了一下说:“要是没事,就让人家司机走吧,留个手机,有事再找人家。”
“外面的事你就不操心了,有你爸呢。”尹川说道,“你喝水吗?”
“不用,刚喝过了,对了,你还没有吃饭呢,先吃几根香蕉吧,待会儿让我爸给你到外面买饭去。”林鹭说着要动身拿。
尹川赶紧去拿起一串香蕉,掰了一根,剥开大口大口吃起来。
林鹭身穿一件藕色西服领套装,床旁边还放着一双平底白色皮鞋,想必洒过香水,正兴高采烈地来赴尹川的约会,虽然这打扮过于严肃,但是很庄重。看到这些,尹川心里有些难受,沉默地坐在那里。
林鹭笑着说:“本来是个美丽的夜晚,却让你饿肚子,看样子和我交朋友你要受苦的。”
“瞧你说的!你没事最重要,对我说比什么都重要,真的。”尹川有些把持不住,差点说出过激言辞。
外面安静下来,林鹭的父亲进来了,很客气地冲尹川一笑,满脸的皱纹显得对称而好看。
“你辛苦了!大老远来的,我听林鹭说了,来了就去家里嘛,啊,别在外面吃饭嘛。”老人用浓重的方言说着,尹川能够完全听懂了。
“爸,您别多话啦!”林鹭假装埋怨父亲的样子,说:“人家还没有吃饭呢。”
“那刚刚好,到家里去吃吧,让你妈做点炸酱面。”
林鹭看着尹川,轻轻问道:“你行吗?”
“挺好!”尹川非常高兴地说。
情况正如林鹭所说,她撞得不重,甚至连皮都没有破,车也没有坏,一辆小巧的大弯梁24型自行车放在走廊里。当晚林鹭就收拾完毕出院,晚上十点多钟,尹川推着自行车,林鹭坐在自行车后座,林鹭父亲拎着东西,大家一起回到了林鹭的家里。林鹭甚至坚持要自己上楼,尹川坚决没有让她如愿,搀扶着她上楼。
林鹭的母亲用亲切的笑脸迎接大家归来,对于刚才发生的一些事情的细节还不是很清楚,见尹川扶着林鹭,问道:“咋的,脚崴了。”
“没事。给车碰了一下,磕青了一块。”林鹭若无其事地说,停顿了一下又连忙说:“妈,给尹川做些炸酱面吧,他还没有吃呢。”老人于是慢慢晃到厨房里去了。
热情的气氛让尹川这位见过大世面的人都觉得拘谨。最后他们要留尹川在家里过夜,那种热情劲让尹川拒绝几次也没有拒绝掉,林鹭也鼓励尹川住一宿,尹川没说自己在旅馆里已经订了房,否则显得自己舍不得一晚房钱似的。
家里在狭窄的客厅里开了地铺,林鹭与父母住在一大间,尹川被安排在林鹭住的房间。床单、毛毯都是新换的,还散发着樟脑味。尹川有些受宠若惊,屁股不敢狠狠落在床上。
林鹭的腿基本恢复正常,将床铺得利利落落,尹川坐在旁边看林鹭铺床,静静欣赏林鹭的侧影,还有衬托她的背景墙上的雪山和圣湖,心里有些感动。自己作为一名社会精英,独自闯荡北京多年,什么硬的强的没有见过?但是尹川没有见过女孩给她铺床,没有见过这么柔软的床和柔软的心。
晚上,尹川躺在林鹭那散发着幽香的床上,脑中交杂着许多个令他感慨的画面,但是哪一个画面都无法深入下去。尹川一个换一个地想象,脑中几乎略过所有有印象的女人,包括母亲。尹川从立体几何学的角度研究过女孩,但是他发现那种有质感的女孩很少,林鹭算是一个。尹川又想到这个家庭,慢慢能够理解林鹭为什么离不开父母,离不开这个家去和张植浪迹天涯。“父母在,不远行!”的古训并不能表达其中全部的内含。平淡的家庭气氛,两代人之间的理解和融洽,是尹川在自己家里从未感受到的。客厅那边传来林鹭和父母谈话的声音,虽然听不见,但是每到高兴的时候,林鹭的笑声和撒娇的声音还是传过来了。
尹川猜测林鹭年龄不过二十八岁上下吧,在母亲面前她还是像小孩,而在尹川面前,她像一个姐姐。她的心智的完善和健康,必然和这个家庭相关。尹川独自躺在床上,多少感到一些冷落,如果林鹭能够过来陪自己说两句话,那该是一个多么完美的夜晚!
尹川静静躺着,想到林鹭和张植分手后的许多个日日夜夜是如何渡过的,顿觉自己的生活没劲透顶。林鹭如何想象一个异性睡在她的床上?她的友谊将纯洁得不带一些假设?尹川想到这里又觉得自己多心了,这正是自己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