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林鹭起得比尹川早,她去楼下给尹川买了牙刷毛巾,轻轻放在床头的凳子上,然后又轻轻出去了。尹川躺在床上,不敢在林鹭进来的时候睁开眼。
不一会儿,家里居然静悄悄的。尹川赶紧起床,发现屋里已经没有人了,他一边纳闷,一边洗漱。完毕之后,尹川到客厅里坐在沙发上,回头看见沙发靠着的墙上挂着一幅字画,上半部分是一个大大的“家”字,下半部分写着:家是吃饭睡觉的地方,家是舒筋展骨的地方……
正待尹川仔细欣赏这个家的时候,林鹭的母亲从外面回来了,客气地问尹川睡得好不好,手里拿着给尹川买的早点。
林鹭回来的时候,手里也拿着早点,还为尹川买了当地有特点的黑黑的铁饼子――一种杂粮做的饼子。
吃完早饭,林鹭决定带尹川出去走走,尹川觉得有导游更好,欣然接受这个建议。
基于林鹭身体不适,他们俩骑着一辆自行车,尹川在前面骑,林鹭坐在后面。一路上林鹭给尹川介绍所经之处的名字,像一个很专业的导游。尹川跟她讲自己昨天到了本地的商业区,差点被让人强卖东西给自己,林鹭笑着说:“见你这样的人,不强卖才怪呢。这里的衣服都是从北京大红门市场贩来的,其实和北京没有什么差别!”林鹭说道。
“差别还是挺大的!”尹川在前面大声说。
“吃的,北京都有。这里的特产莜面,北京许多饭馆里有的。”林鹭说。
“还是觉得不一样,这里的人感觉很不一样,淳朴!”尹川说道。
“你直说吧,那是迟钝!”林鹭在后面还是笑着说。
“我不同意你这个看法,你是当局者迷。”尹川说道。他们面前是一个陡坡,尹川吃力地蹬着自行车,林鹭赶紧从后面跳下来。
“不行了,好几年没有骑自行车了。”尹川自我解嘲。
“糠了!”林鹭笑道。
“糠了,这里面都空空的。”尹川指着胸口说,林鹭哈哈大笑起来。
到了一个十字路口,尹川问林鹭往什么方向骑,林鹭说:“我知道你去哪里,一直往前骑。”尹川继续沿着昨天步行的主干道往前骑,很快就到了昨天止步调头的弯道。林鹭让尹川继续往前骑,尹川就继续往前骑。不多远,两人就到了这座城市的最北端了,而且见到一个古城门似的标志建筑,上面写着四个大字:“大好河山”,尹川忽然觉得似曾相识。
林鹭指着城门说:“知道吧!记得历史教科书上的一幅照片吗?”经这里一提示,尹川想起来了。
“这地方解放前是晋察冀抗日根据地的一个据点。当年八路军奉命进关,进行敌后工作,就是从这里进入的。”林鹭看着城门像个小学教员一样说着。
“林鹭老师,知道啦!”尹川乖乖地回答道。
“好,就到这里,尹川同学,过了这道门,我们就出塞了。”林鹭的声音里透着豪迈。
“OK,上车吧!”尹川让林鹭上车,然后学着电视片的解说词语调说:“昭君钻过这个门洞就算出塞了。一千多年过去了,交通工具有了很大发展,最大的变化是从三轮进化成了两轮,如今美女林鹭昭君坐在自行车后座,马上就出塞了。”说着,尹川快速蹬骑起来,林鹭在后面大声叫嚷“啊,啊,啊!”
两人钻过城门,林鹭在后面笑着说:“行了,我们可以调头了,再往那边,就满目荒凉、道路艰险了。”
“好吧,历史真相是昭君围着城门绕了一圈就回家了,花两百两银子雇了一丫头嫁给了松赞干布。”尹川笑着说。
“什么呀,你这都是哪跟哪,首先,昭君出塞的塞不在这里,在甘肃,那时候皇城不在北京,在西安。其二,昭君不是嫁给松赞干布,那是文成公主。”林鹭笑着纠正。
“喔,喔,原来是这样的。”尹川故意起着哄说。
两人掉了头,沿着主干道骑了一会儿,尹川提议到山上去走走。
林鹭看着尹川说:“你对这里挺熟呀!”
“明察暗访过,知道一些。”尹川笑着道。
两人将自行车锁在一家小卖部门口,然后沿着上次尹川上山的道慢慢往上爬。在几处陡坡,尹川将林鹭拉上去。
随着山势慢慢升高,整座城市又完全置于视野之中,尹川喜欢这样一种感受,好像在观赏透明的海底景观一样,有特别的味道。
林鹭穿一身中学生似的运动服,但是非常合适,曲线婀娜,不像中学生瘦小的身体在里面晃荡的感觉。她小心地迈着每一步,昨天的瘀伤让她很谨慎。
最后两人到了那块“军事禁区,请勿穿越”的牌子面前,他们沿着倾斜向上的铁丝网继续向高处走,走到隐隐约约看见远方有山外的山,估摸着已经到了最高点,两人坐下来。
尹川看了一会儿层层叠叠的城市,沉静下来,望了望林鹭。林鹭嘴自然地张着,露出扇贝一样整齐的牙齿,看着远方,若有所思。
“这里真安静!”尹川说道。
“以前我经常来这里,坐在这里看着芸芸众生,一切都与自己无关,在那一瞬间我想到了死。”林鹭说。
“想自杀?”尹川轻轻问道。
“不是,最艰难的时候,我只想疯掉,却从来没有想到死,因为我一死我的父母就没法活了。对他们来说,我活着就是他们全部。”林鹭慢慢陷入自己的内心世界。
“死亡还是顺其自然好。”尹川说道。
“我那时候一想到死,就觉得自己会一下子变成泥土,像这山坡上随处可见的一片泥土,心里就特别难受,那种难受跟失恋不一样。我那时候特别幼稚,总觉得不甘心,总想要是能够死在一个人怀里该多好。”林鹭说着自己笑了。
“挺浪漫的。”尹川补充道。
“不是浪漫,真的,死在一个人怀里,那会让人兴奋得发抖。一了百了,而且没有任何不妥,父母也不会过分伤心了。如果不是这样结束生命,就觉得自己死了灵魂也不能安稳,还是会觉得寒冷和无依无靠。”林鹭继续在追述一段心迹。
“我承认,你这种想法是完美的,但是不会有人有这么好的福利,这种事情多是在戏剧里发生。”尹川笑着说。
“那一段时间是那样,总是想一些不着边际的事情。”林鹭道。
“那你后来没有遇到中意的人?”尹川问道。
“什么叫中意呢?可以说遇到很多,但是很少有想到一起去的。男人和女人在一起其实也很简单,只要是男人和女人就行了,但是我总是在现实面前撞得鼻青脸肿,人在感情这件事情上要从追求卓越变得追求实际起来其实很难。”林鹭说道。
“呵呵,说得很好,追求卓越!”尹川笑起来。
“笑什么,真的是这样,不一定是卓越,自己总觉得需要那份独一无二,无法复制,连发生背景都充满故事的感情,其实是与人与己都非常苛刻的,而且感情是那样难以琢磨,毕竟不是一个人的事,两个人总是难以持久和谐下去,最后落得像这树叶一样,满山遍野都是,你想挽救哪怕是一片叶子,都不可能,全部落下,伤到极点,不达目的誓不罢休。”林鹭悲观地说着。
“你还是琢磨得多,实践得少。我个人认为,感情应该是像唐吉诃德与风车作战一样,每一次都不一样,每一次都有可能轰轰烈烈,所以每一次应该忘掉过去的全部,重振精神,像个新人一样。”
“那就是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林鹭眨眨眼睛,望着远方笑道。
“是的,从明天起,不,应该从今天起就做个幸福的人,这是一种信念!”尹川看着林鹭,坚定地说着。
“谢谢你,许多年没有这样谈过话,世界上好像没有这样的男人了。”林鹭垂起脸来。
“不一定,你应该将自己清零,消除所有成见。”尹川郑重地说。
“啊,好奇怪,这么多年没有跟人谈这么虚无的东西了,想不到跟你说了这么多。”林鹭高兴地将双手往后撑在地上,仰面看着前方。
尹川躺在地上,看着蓝天上缓慢移动的白云,如果不用手指头作为参照系,几乎不能觉察它们在移动。
“你有没有想过去北京发展呢?”尹川突然问一个没有来由的问题。
“想过,最后都放弃了。”林鹭说道。
“为什么?”尹川问道。
“父母。他们年迈多病,其实我后来有许多机会去北京,每次想到他们时我就动摇了。”
“其实按照道理是这样的,趁他们生活还可以自理,你赶紧去北京挣些钱,那里机会很多。然后等你条件好了,对他们的照顾会更加好,更加周到。”
“有一段时间我夜晚总是睡不着,左思右想我的人生为什么被自己弄得一团糟。我后悔过,如果当时我撇下父母去北京跟张植在一起,可能坚持一段时间,所有的问题都迎韧而解。最后我去寻找人生失败的原因在哪里,结果找到了父母这里,我打心眼里埋怨过父母,觉得他们的爱对我是一种牵绊,缠住了我的心。后来我跟人谈恋爱,我想我该跟这个世道妥协,什么都迁就,连女人最重要的那一点都草草迁就给人了,可是一切都脆弱得经不起一句话,都被毫无保留地破坏的时候,我又回到父母身边,我发现不变的是他们。”林鹭说到这里,哽咽起来,眼泪在眼圈里打转。尹川垂头不语。
初夏的风轻轻吹过山坡,阳光透过树影纷纷落下来。两人静静坐在山坡上,尹川产生了莫名的惆怅,许多年没有来过的惆怅。
尹川对林鹭的了解似乎告一段落,而在更深的层面,尹川却无法去把握她的感受,同时感觉她似乎已经失去了那份自然存在于女孩身上的热情,这一点让尹川无所适从。自己消除不了林鹭的许多经历给她心里带来的阴影,他只是有非常强烈的依恋,希望和林鹭在山上多坐一会儿,希望此时此刻的林鹭非常简单。
太阳快落入西边山峰的时候,两人下山了,林鹭说蔚市是北京北边的军事重镇,周边驻扎许多部队,因此虽然离北京很近,也不在国家经济开发计划中,所以本地的一切发展都是顺应自然的。林鹭还说,她的名字是他父亲起的,当年父亲在中苏边境站岗,一站就是八个小时,岗哨前方不远处是一片树林,父亲经常看见白鹭从树林里飞出,所以她出生的时候父亲给她起了这个名字,这样每次站岗的时候一看见白鹭从林间飞出就想起了女儿,而且还不会打盹。
一座顺应自然的城市和一个顺应自然的女孩!
尹川不禁悲哀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