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鹭在一条林荫小路上走着,金黄的树叶飘落在她的头发和肩上。她向尹川挥了一下手,他心花怒放地奔跑过去。林鹭将双手搭在他的肩上,两人四目相对,电光四射,他感觉到了幸福!这时候林鹭突然呼吸急促,等他明白过来时,发现林鹭已经浑身发软,嘴唇发紫,窒息地抽着气,非常痛苦。尹川剧烈摇晃林鹭,大声呼喊着她的名字,她毫无反应,眼神开始黯淡,并慢慢合上。尹川同时也感觉到自己呼吸苦难起来,他努力呼吸也无济于事,很快就觉得自己要窒息而亡,无论怎么喊也喊不出来,在幽静的林荫道上,他看不到一个人影,只看见自己慢慢倒下。
被这个梦惊醒后,尹川发现自己心脏跳得非常快,而且感到胸闷。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惊恐地开了灯,不知道如何才能驱走这种莫名的恐惧。清醒了一会儿,尹川从衣服口袋里掏出烟来,点上后靠在床头,茫然地抽着。
尹川接连几天总在房间里冥思苦想。
博士说带他去一家北京郊区的特色俱乐部――时光倒流俱乐部散散心。
那是个没有星星的晚上,博士做向导,尹川开车,出了四环走一段京顺路,然后钻过机场高速,继续往北,穿过两边长满灌木的林间小道,右拐,往东,然后七拐八拐,尹川到现在还无法描述那个地方的具体位置。
时光倒流俱乐部几个闪亮的大字在只有一层楼高的俱乐部门顶上赫然立着。俱乐部大门是一堵裸露的大灰砖砌成,颇像定陵地下宫殿的金刚墙,墙上没有一扇窗户。四周的松树林里闪着黯淡的光,是一些汽车玻璃的反光。来客的汽车都停在树林间的空地里。
博士在前,尹川在后,进了俱乐部大门。
室内墙壁上清油灯燃着,博士说是上好的鲸膏,几乎没有烟熏。而尹川分明看见火苗上方黑色袅娜的烟。看来在这里要用心体会时光和一切。
长长的通道伸向深处,两边墙壁上都是这样的灯光,光线谈不上昏暗,但也绝不明朗。尹川看不见通道的尽头,也没有见到通道上有窗户,如同走在长长的墓室通道里。
“为什么将俱乐部设计成这样?像墓室。”
“时光倒流嘛,这里埋葬的都是已经死去的时间,不是死去的人。”
两个人的声音在通道墙壁上反弹,经过混响,形成怪怪的效果,使说话的人觉得刚才自己没有说话。
不知道走了多久,通道开始向右转,然后向左,像来时的路,最终将尹川绕晕。见不到一个KTV包间那样的服务员在通道里出现,然后很礼貌地向客人问好。
在经过一道几根木头钉成的木桥时,发现桥架在一道昏暗的小溪流上,隐约还能够听见水声从下面传来。尹川怀疑是用现代声光电技术制作出来的万丈深渊的假象,仔细看桥下月白色的水流,感觉那溪流遥远得像在飞机上俯瞰地球上的一道深深的裂缝,看见了地球的脑仁。顿时尹川感觉头晕目眩,极度紧张。
收回目光,尹川和博士进了一间圆形的穹隆般的大厅,大厅装修风格和陈设完全大变,设计得像空间站一样,四周墙壁上有各种宇宙飞船内一样的设施,环形电影里播放着宇宙遨游的画面,太空里宇航员呈漂浮状,似动非动,更加逼真。
大厅四周一片死寂,星星大得出奇,地球如同一个蓝色的幽灵,在远方缓慢的移动。站在大厅里,就算没有移动也能够感觉自己好像在太空飘移,身心开始掏空一样轻盈,仿佛所有身体所有物质,大脑中所有想法,全部像电波一样射进了宇宙,等待在另一个时空里重组。脚下是透明的彩色玻璃,上面有字,指示着所要进入的时代。上面有“秦汉遗韵”“梦回唐朝”、“京陵旧梦”“大清帝国”“上海1947”“文革岁月”“六零年代”“七零年代”“八零年代”等等。
大厅向四周辐射出许多光标形的路,这些路像一只被横着切开的橘子。
两人沿着七零年代的指示光标向前走,几乎要走到宇宙的边缘,撞到眼前的星星时,突然一扇弧形大门向上移动,露出一个房间,两人倏忽进入房间,门很快从上往下合上。
七零年代房间里摆着许多简易的木板长桌,围着桌子摆着老榆木长条板凳,风化的榆木纹像老人的皮肤。房顶上掉着用一个圆盘子做灯罩的白炽灯,每个灯泡亮度大概在45瓦,显得柔和内敛。有的桌上预备着橄榄形玻璃灯罩的煤油灯,有的桌上是能够防风的马灯。墙上贴着一些宣传画和各种年画。一幅“共产党的恩情比海深”的年画里画着一个老奶奶正在用摇篮哄小孩睡觉,远处晾晒着许多渔网,再远处是深蓝色的大海。一幅“智取威虎山”样板戏的多格年画,每幅画下面写着一段内容注释。
另外一幅画国人非常熟悉,几乎那时候家家会贴,那是一幅周恩来出国访问下飞机的年画,画面上远处是飞机,近处是周恩来站在一边,毛泽东朱德等人站在另一边,周和毛紧紧握手笑着。画面上所有的人以同样的幅度笑着。
在稍高的墙上,宣传画上画拖拉机、海陆空三军各抱一只五六式锋枪向一个方向望去。
空气中飘荡着歌曲《年轻的朋友来相会》。
所有前台服务员穿的衣服都是蓝色咔叽布裤子,白色的确良衬衣,女服务员是齐耳短发,男服务员剃平头,将后脑勺的头发剃得高高的。
尹川环顾了一下四周,来的人各种年龄都有,有一些跟他们差不多,大多数比他们明显苍老。他们有的在捧着小人书看,有的在看报。小吃多是葵花瓜子。茶水有大树叶一样大的茶叶一片片泡出来的褐色液体。每张桌上放着圆柱形茶壶,茶壶上绘着梅花、龙或者抄录毛主席语录,语录右上面有毛主席戴领章帽徽的头像。给尹川用的那个茶壶上的毛主席语录是:“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在这个奇异的时空里,有人在小声聊天,谈论的话题多是谁谁家里也有这么一个茶壶,那时候五分钱一根油条,一角五分钱一尺布,七毛钱一斤肉,一毛四分钱一斤米等等。人们展开了充分的想像力在进行回忆。看这些人的穿着都很考究,或许他们都像先富起来的那一拨,因为只有脱离了现实苦恼的人才有资格怀旧。
尹川和博士在里面有些看热闹的样子,到处都是空位,两人还是到处找,将整个房间转了一圈才找个地方坐下来。
刚刚坐下来,服务员给他们拎来一壶茶,放一盒镰刀斧头画面的火柴。人民公社的效率很高。尹川想要一包烟,服务员问要“新华”的还是“联盟”的,尹川要一毛四一包的“新华”,掏出一根,没有虑咀,随便一头衔在嘴上,用火柴点燃。顺便发现火柴盒外盒是用很薄的木片糊成,里面的内盒是用粗褐色厚纸折叠而成,而且能够将整张纸展开。可以想像当时的火柴是主要点火工具,火柴盒厂的女工们整天是坐在那里叠麻将大小的纸盒。
尹川抽着烟产生了奇妙的感觉,那时候自己才几岁,根本不抽烟,刚刚开始玩这些烟盒,收集了很多烟盒,记得除了“新华”、“联盟”,还有“圆球”、“大前门”、“新火”、“大重九”、“琥珀”、“春梅”、“黄金叶”等等。烟盒基本上是男孩们的赌博“筹码”,玩任何游戏都是以输赢多少烟盒记,输没了烟盒可以买,一般一分钱买七张。
“这一包烟才一毛四怎么挣钱呀?”尹川问博士。
“这些都是按照当时的物价进行的,这些都赔钱,他们俱乐部收会员费。”博士说。
“你怎么知道这儿的?”尹川好奇地问道。
“我以前的公司的老板带我来过这里。”博士对一切已经很熟悉,不像尹川还有些新奇感。
墙边放着一个梯形的架子,上面摆满许多报纸。尹川随便拿起一张报纸,上面登着几则新闻非常有趣,摘录如下:
[国内消息]青岛第一棉纺厂老工人邱林同志的女儿丘艳,今年6岁,在伟大的毛泽东思想教育下,4岁就知道谁好谁坏,知道爱什么,恨什么。她5岁开始学习毛主席著作,6岁就能熟背“老三篇”和40多条毛主席语录,并且能活学活用。从去年9月份起,她在青岛各个工厂、机关、学校和部队等作了好多次报告,每讲一次都能使听众受到极大教育和鼓舞。她在每一次报告会上,总要把“老三篇”和很多条毛主席语录给大家背诵。邱艳在青岛报告时,每天都要安排三、四场,最多一天到达8场。她有时冒着风雨,有些单位开着小汽车去接她,她都拒绝了,说要节约闹革命,她活学活用毛泽东思想事迹很突出,为此,《青岛日报》等有关报刊均刊登了她的事迹和全部报告。
[国内消息]10日下午,在上海杂技场召开斗争“黑老K”巴金大会。巴金是个满身铜臭的资本家,是个道道地地的资产阶级分子!巴金自1935年开始,就与人合伙经营出版社,他一边写书、出书,就一边当起资产阶级大老板来了。一直当到1956年,才把他的出版社公私合营。算起来,他前前后后当了20多年的文化资本家,其资格是够老的了!
[国际消息]英国人民对《毛主席语录》十分喜爱,有一次,牛津到了四千册《毛主席语录》立即抢购一空。一位退休的大学教授感慨地说:“我教了40年的哲学,现在才知道,自己受骗了,而且又骗别人。现在我要学习毛主席的红本本,改过来。”
[国际消息]在一次抗击美国空中强盗轰炸中,一位青年老挝解放军战士不幸被美国飞贼的枪弹击中了。当生命垂危之际,他意识到自己已经不行了,便用尽全力,从怀中掏出他那本已经被鲜血染得通红的《毛泽东选集》,递给身旁的一位战友,他一字一句恳切地嘱咐战友说:“一定要好好地读。”说完,便英勇地牺牲了。
……
尹川津津有味地看着报纸。博士并不看报纸,只是喝茶抽烟,好像在等人。
不一会儿,一个白脸盘的女服务员走过来,冲两人一笑,然后坐在两人的桌子旁边。
“这是我朋友尹川!”博士憨笑着向女服务员介绍。
“你好!”服务员一身六七十年代打扮,显示出质朴的独特味道,那种无法在大街上找到的味道。
“女同志,你好!”尹川笑着说。
女孩噗哧笑出声来。
博士拍着尹川的肩说:“我们已经同住6年了。”
“比认识我的时间都长!”女孩笑盈盈地说着,脸上两个浅浅的酒窝。
“你在这里上班?”尹川明知故问。
“嗯!”女孩点点头,问道:“喜欢这里吗?”
“很喜欢!”尹川说道。
“那欢迎你经常来!”女孩有像矿泉水一样透明的眼神。
尹川点点头,表示欣然同意。博士总是神情天真地看着女孩,那是尹川从来没有发现的神情。
女孩还要问尹川话,尹川说道:“我们去了一躺西藏!”
女孩眼神里露出艳羡的光,看着两人。博士从兜里掏出一串各种颜色的石头串成的手链放在女孩面前的桌子上说:“给你的。”
女孩非常高兴地抓起五颜六色的石头串,在两人面前径直往手腕上戴,脸上的笑容比蜜还甜。博士也呵呵地笑着。
女孩把玩了两下手链,起身对两人说:“我忙去啦,你们慢慢聊。”尹川和博士都点点头。
等女孩已经走远,尹川笑道:“想不到你在这里藏一个!”
博士有些不好意思,晃了晃头,拔拉着桌上的瓜子说:“我遇到难题了!”
“什么难题?”尹川问道。
“好像一离开这里,或者说她一换了服务员的装束,我就没有感觉。”博士说道。
“你们试过?”
“约过,她不上班的时候。只要她一穿上高高的高跟鞋,时髦的当代服装,我就感觉跟一个陌生人走在大街上一样。”博士皱着眉。
“那她是什么感觉?”尹川问道。
“她很开心,好像没有什么分别。”
“这样就可以了吧。是你的问题,需要你克服。按说你不是那个时代的人,70年代你才屁大点,父母带你去澡堂连男女都不区分。你不应该喜欢一个装扮成70年代少女的形象。”
“我也无法解释这种感觉。如果像她在70年代就这么大了,到这时候应该跟白衣女士年龄差不多,人生的美好光景已经过去了。”
“是的。”博士提起白衣女士让尹川有些悒郁,他四处望望,点燃一颗烟。
在这时光倒流俱乐部里人们寻找的是什么呢?
时光是永远不会倒流的。周围这些70年代的道具和装扮成70年代的人,只是凝固了那个时代的特征,而真正活在那个时代的人,已经让时光带到了现在,时间对容颜和心态已经进行了彻底的改造。那些永远不再回来的过去,或者说那个自己残酷无情地远离而去,无论如何追逐,始终只是怀旧的不同表现罢了。当把人生放在时间里思考,总会让人感伤,甚至是多么悲观呀。
尹川看着那些身着白衬衣蓝裤子的服务员笑盈盈地看着顾客,他们随时准备提供一段岁月的温馨的服务。尹川感到一种无可救药的悲哀,有了拥抱刚才那个女孩的脆弱,感觉拥抱住她就是拥抱住了时光流逝一样。当尹川这样想时,抬头看了博士,他正在有条不紊地磕着瓜子,尹川知道他比自己更加难受,毕竟自己的这种脆弱一瞬间就消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