孜孜不倦的蝉鸣在金秋九月收声,夏日末了的风吹去暑气难耐,卷来飒爽清凉。
晏卿提着半桶水,顺着初一年级最东侧的教室出来,她走两步歇两步,膝盖高的铁桶里盛着半桶清水,摇摇摆摆,溅出几滴湿了裤脚。
本来该是三个人做的工作,变成了一个人做三人份的工作。
另外两个人,都跑去看诗朗诵彩排了,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看的。
区三中正逢三十周年校庆,学校一个毕业的校友捐了一大笔钱,校领导们异常激动,用他的名字举办了一场“南和杯”诗朗诵比赛。
今年第一届,各个班级都派出几员猛将,初一被刷的多,单剩下初一一班的几个学生进了决赛场。
她有些生气地放下铁桶,锈迹斑斑的把手垂下,发出“梆”得声响。
真想撸起袖子说一句老娘不干了啊...
晏卿斜靠在楼梯口,阵阵凉风从楼梯间的窗口吹进来,她发丝轻扬,鬓角的发缠着马尾,露出白皙的脖颈。
半层楼梯下,正对着去校活动室的大门,她隐隐听到大门被打开阖上的声响,外面风刮得大,金属的“咔嗒”声在安静的楼梯口回荡。
“那我先上去。”
下面有人上来了。
不想让人看到自己在这偷懒,晏卿活动纤细的手腕,哈腰又提起半桶水。
腰直起一半,侧头突然对上一双眸子。
那人正在上楼梯,一步三个台阶向上跨,速度极快,将要上到转弯处的时候,歪着脑袋看向正要干活的晏卿。
像是褐色卵石,猛地被投到一片平静的湖面,在她心里泛起一丝涟漪。
手下动作一顿,窗口的风吹乱了她的鬓角,呼吸也跟着停滞。
只是一瞬间的对视,不足三秒。
晏卿直起腰,只来得及回头看一眼他的背影。
他个子极高,深蓝色的校服裤子兜不住他的长腿,一截脚腕还露在外面。
像是在赶时间,他动作匆忙,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在楼梯间。
晏卿仰视着空无一人的楼梯口几秒,自嘲的笑了一下,正要转身,脚边突然踢到一个硬物。
一张崭新的校牌。
是学校专门发给学生,用来确认学生身份信息的东西。
她把校牌翻过来,曲别针和校牌离体了,难怪会掉。
“初一一班,江御。”她轻声念出来。
名字是手写上去的,字写得刚劲有力,力透纸背,一种洒脱感跃然纸上。
好熟悉的名字,她应该在哪听过。
晏卿把校牌揣进兜里,想着一会儿值日完,再把校牌送到一班去。
从校活动室回来后,她刻意绕远从大厅进来,那里放了很多优秀学生照片。
转悠半天,她在初一学生代表讲话照片那里停下,隔着一层玻璃,她确认了照片里那张脸,明眸皓齿,意气风发。
“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晏卿脑袋里突然窜出来这句诗。
当时她可完全没注意到开学典礼上,在台上讲话的人。
兜里的校牌似乎成了无敌令牌,她隔着衣服兜摸摸它,转身往初一一班走,脚步轻快。
她在一班门口停下,门没关,里面空无一人,蓝色书桌上放了几个书包。
包在人不在,这个时间也就一种可能性。
晏卿看了眼挂在墙上的时钟,又转身往汇报大厅走。
离大厅门口四五米远,深沉浑厚的男声传来,穿透力极强,像是山上奔流而下的滔滔瀑布,卷着泥和砂石。
门半虚掩着,晏卿小心打开门溜进去,好在还有别的学生在看彩排,多她一个也不多。
她刚坐下,台上的学生鞠躬下场,环顾四周,也没看到刚才见到的那个人。
“晏卿?”隔着两排,同班的杜丽冲她招手。
“嗨!”她哈着腰,半蹲着溜到杜丽旁边。
“值日都做完了啊?”
“做完了。”
“辛苦你啦!”杜丽感激地握着她的手,又问道:“你怎么来这儿了?”
晏卿:“闲着没事儿,来看看。”
“我以为你对这个不感兴趣呢,早说啊,这样直接把值日扔给生活委员了。”
“......”其实生活委员也跑来看了。
“来了!”
杜丽突然探头拍了拍前面的靠背,引得坐在前面的女生回头看她。
晏卿也望向看台,双拳不自觉紧握,是刚才那个男生。
江御手持墨黑色夹子,站在台中央报幕,他肩宽腿长,背挺得笔直。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从古至今,奉献是中华民族最宝贵的品德,永恒的礼赞,不朽的诗歌。下面,有请初二八班为我们带来诗朗诵,《爱是奉献》,掌声欢迎。”
他退了两步鞠躬,迈着长腿走到帷幕那边。
晏卿紧紧盯着他,原来不是参赛的,是主持人。
“多说两句呗。”杜丽松了劲儿,驼着背陷进座椅里。
“什么啊?”晏卿明知故问。
“就他啊...”杜丽伸手指了指,“就江御呗。”
她摇摇头:“不认识。”
杜丽坐直身子看她:“咦?你不认识他啊?这厅里坐的初一的,基本都是来看他的。”
“为什么啊?”
“因为好看呗!”就像是一件理所应当的事。
她又补充道:“你真不认识他啊?一班班主任不是咱们语文老师吗?江御总到咱们班送作业,我都看到好几次了。”
晏卿还真没注意,班里有几个同学她还没认全呢。
“啧!”
坐在杜丽前面的女生直起身转头看过来,眼神犀利,像是要投出来两把刀子。
“我靠。”杜丽瞥了那个女生一眼,老老实实坐回去,嘀嘀咕咕:“怎么正好坐沈佳年后面了。”
那个女生鼻梁微挺,一双杏眼,嘴唇偏薄,乌黑的长发披在肩头,侧脸很是动人。
晏卿忍不住多打量她几眼。
虽说是来看校牌的主人,但是诗朗诵实在无趣,她听的头晕脑胀,腰酸背痛,眼看着天色将晚。
“我先走了。”她敲敲肩膀,小声跟杜丽道别。
出了大厅,晏卿觉得胸口像是堵了一团棉花,软绵绵的,使不上力气。
兜里的校牌被她摸得发热。
她心不在焉地往初一教室走,走到一班门口时,朝里面望了一眼。
里面有人。
晚风拂过,青蓝色窗帘被吹开,随意飘扬,少年半坐在阳台上,支起一条腿,随意搭在书桌上,背后是一片昏黄晚霞,混着臧红青紫,像是一盘被打翻的颜料。
晏卿站在门口,一动不动。
余光瞥到一抹身影,江御动了动肩膀,转过脸,看向站在门口的人,脸上波澜不惊。
两个人隔着一扇门,对视起来。
“有事吗?”江御靠在窗框边上,冲着门口问了一句。
窗帘拂过他白色的球鞋和裸.露的脚腕。
他说话声音不大,吐字清晰,有些懒散,还有点儿气泡音。
“有人掉了校牌。”晏卿站在门口,身形单薄。
“好,放讲台上吧同学,看到的人会来认领。”他伸手指了一下前面。
晏卿轻轻走过去,把兜里的校牌放到讲台上。
江御还不知道掉了校牌的人是自己。
“放好了。”
“嗯。”
相顾无言。
“那我走了。”晏卿对他点了一下头。
“辛苦了同学。”江御随意答应她。
晏卿出了一班,兜里空荡荡的。
平淡无奇的第一次对话,没有想象中的热情道谢,也没有应该有的自我介绍,比想象中还要更平常一万倍。
分针过了四十,她背上书包关上门,斜角的夕阳颜色更深了,她扣着脚尖顶了一下被染色的墙面,心里的烦闷感解了大半。
远处突然传来一阵调笑的声音,她眯着眼睛看向走廊尽头,两个人从那边走过来。
男生个头很高,女生披着长发,个头比他矮了一截。
“你下次可以穿西装去。”女生伸长胳膊,拍了男生肩膀一下。
“才不要。”男生闪着身子,歪向一侧。
晏卿立在一边,显得格格不入,她觉得自己被下了定身咒,怎么也挪不动脚。
正在说话的两个人走近,看到有人,齐刷刷看过来,晏卿急忙把脸转到一边。
江御单手拎着深蓝色校服外套,路过晏卿的时候,校服袖子擦过她的衣摆,留下不易察觉的衣料摩擦声。
良久,晏卿终于会动了。
“原来有女朋友了。”她背着书包,轻轻靠在墙上,有些失落。
才刚有点苗头,就被顷刻抹杀。
晏卿舒了口长气,正要转身离开,突然脚边又踢到硬物。
疑惑着低头,一枚崭新的校牌躺在她鞋边。
“不是吧......”
依旧是没有曲别针的校牌,她翻过校牌,还是那个陌生而熟悉的名字。
初一一班,江御。
搞什么啊?还来劲了是不是!
她捏着校牌哭笑不得。
当晚她路过文具店,斥巨资买下黑色皮夹的笔记本。
“某年某月某日,天气晴。
今天我好像多了个念想,但愿它不会生根发芽,长成大树。”
这枚校牌,以及这本笔记,一直被锁在晏卿的抽屉里。
每次她在学校里见到江御,都会拿出来写两句。
三年过去,本子用了不到一半,念想却生根发芽,催促着她一步一步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