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悯扯了扯礼旬的袖子,小心翼翼地询问道:“这个小女娃,不会是刚才天上那条大虫吧?”
红衣女童古灵精怪,金色大蛟凶狠可怖,怎么看都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形象。
礼旬尚未来得及回答,红衣女童却非常耳尖且热心地抢答:“可不就是……俺么,是不是……很吓人?”
她目光灼灼,昂首挺胸,一副非常自得的模样,尤其是当阿悯连连点头的时候,她一张算不上小巧玲珑的嘴都快咧到耳朵根了。
“你确实应该庆幸,躲过了那场天雷。”
姜熙冷不丁泼了一瓢冷水,让红衣女童悻悻然闭上了嘴。
礼旬见三人聊得愉快,没有搭理自己的意思,便自顾自掏了一只已烤得焦黄的番薯吃了起来,还顺带往兜里塞了两只,这种明目张胆的小偷小摸行为,连阿悯都觉得有些没眼看,换做寻常人也就罢了,堂堂一地城隍爷,在满身仙气的姜熙面前做出此等行为,实在是有些掉价。
姜熙从地上抓起一把沙土,然后任由其滑下指缝,细沙随风,洋洋洒洒。
“现在望月郡就像是一个漏斗,山水气运在一点点流逝。”
语气无悲无喜,只是夹杂一丝遗憾。
“你可有破解的法子?”
礼旬摆出一副混吃等死的表情,吊着一双死鱼眼,嘴里塞着满满的一口番薯。
“堵不如疏,我可以一试,只是没有十分把握。”
“那你有几分?”
礼旬突然较真起来,一边啃番薯啃得六亲不认,一边打破砂锅问到底。
“三分。你若再问,就只有一分了。”
姜熙很不客气地怼了回去,眼前之事,顺从心意的话是要管上一管的,但如果成为了别人的一个要求,那就另当别论了。
如果是一桩交易,就需要等价交换。
如果是一场论战,那就非得分高下。
可惜的是,礼旬既无财帛,亦无战力,只是单纯无聊想多跟他说几句话。
既然无人再说废话,便要开始谈正事了。
姜熙从袖中取出前尘镜,平放于地,做了一个启封的道法手势,于是,镜中场景漂浮于半空之中,犹如观看海市蜃楼。
三只不缺少好奇心的一神一鬼一妖都凑得很近,眼睛都不眨一下,生怕错过一场好戏的任何一个镜头。
如不出所料,这便是姜熙想要让丹姝看到的内容,很有八卦的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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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面的质感很好,季节分明,景物澄澈,意气风发的金裕出现在画面中央,眉眼带笑,风流倜傥,浑身洋溢着生机勃勃,跟礼旬他们在崇山所见形象大不相同,倒是跟阿悯在光阴卷中所见极为相似。
与他并肩同行者是一个蒙面黑袍之人,浑身笼罩在一团黑雾之中,看不清楚身形,极其神秘,比身段颀长的金裕还要高上一截,瘦得只有骨架,整个人就像是一截行走的黑色梁木。
神秘人跟金裕进行了简单的交谈,但由于姜熙的光阴术还未到炉火纯青的地步,只见其形而不能闻其声。
接着神秘人掏出了一颗硕大且晶莹透亮的璀璨明珠,在阳光下流光溢彩,金裕盯着莹亮明珠看了许久,脸色逐渐沉重。
再接下来的画面就变得模糊了,犹如被烟云笼罩,神秘人似乎察觉到了窥探而倏忽回头,眼神阴冷如毒蛇,让镜前三人忍不住心生惧意。
事实上神秘人即便有所警觉,也是由于现场有其他人的存在,而非来自隔绝在光阴长河的一次窥探。
“这难道是混元珠?”
礼旬彻底瞪大了眼睛,前尘镜窥过往,混元珠见未来,一天之中可见了不少好东西!这个姜熙,果然是个宝藏少年!
姜熙淡淡看了礼旬一眼,没有出言反对,约同于默认。
前尘镜的来源虽然玄妙,但也只是远古仙人不甚在意的法器,但混元珠则不同,由于存在扭转历史的可能性,原则上绝不容许在人界出现,必须由品阶够高的仙人掌管,如果不是礼旬足够博闻强识,完全不可能知晓此物,因此这个神秘人的身份,实在值得让人深思。。
“金裕在混元珠内看到了什么?看他那副受了不少打击的样子,显然是了不得的大事。”
礼旬摸了摸有胡茬冒出来的下巴,关于金裕山神和丹姝水神的前情后果,他也算半个见证人,按照目前情形来推断,金裕的始乱终弃,似乎另有隐情。
“按常理来说,混元珠里出现了什么,通过前尘镜无法窥见,但这次不一样。”
姜熙轻拂广袖,掠过镜面,做了一个扭转的结印手势,随即镜中放映的场面换了一个画风:天雷滚滚,乌云遮日,完全是那日金裕遭受天劫之景的重现,一道接着一道的天雷砸下来,金裕浑身浴血,凄惨至极,但更让他焦心的并不是自身的境况,而是他的怀中那个奄奄一息的清丽身影,与他一起承受天劫的丹姝,替他挡下了最猛烈的一击,生机已然接近断绝……
阿悯看后心有戚戚焉,那日他困在山神梦境中,见到过无比恩爱的两人,如果不曾分道扬镳,待到天劫降临之际,眼前的这一幕,或许才是事实。
“丹……姝,死了吗?”
由于场景过于真实,红衣女童一时之间有些分不清真假,想要将手探入画面中,被姜熙用扇背狠狠敲了一记。
“痛死了,你……坏蛋!”
红衣女童三下五除二吃完了手上的烤燕,肚中充实,自然胆气横生,也敢对着刚认的主人指着鼻子开骂了。
姜熙无奈地挑了下眉毛,活了千来年还是如此脑子不灵光,难怪会被丹姝当枪使,看来自己还有得调教了。
“这是金裕看到的画面,不是真实发生的事情。”
阿悯小声地在红衣女童耳边嘟囔了一句,避开了与姜熙对视的眼神,哼,就是看他不惯,怎么尽喜欢欺负小孩子~
“不对呀!如果这是将要发生的事情,那金裕不是逆天改命了吗?用自己的命换了丹姝的命。那么混元珠对于未来的预测就不再准确,这是一个悖论。”
礼旬找回了生前断案如神的直觉,很敏锐地发现了事情的自相矛盾之处。
“所以,这颗混元珠是赝品。”
姜熙铿锵有力地下了结论。
“黑衣人法力强大,他造出的场面几乎以假乱真,以致于金裕深信不疑,但由于混元珠是假的,所以并没有有效预测将要发生的事,而是给金裕看到了被捏造的结局。”
如此一来,当年发生的一切便说得通了。
金裕傻傻地信以为真,不忍丹姝替自己挡下天劫而香消玉殒,故而干脆下了一剂猛药,转爱为恨,成为丹姝恨不得食其肉啖其血的负心人,断绝了两人之间的缘分牵连,只求天劫来临之际,丹姝不会以身相替。
因此,这一场天劫的最终结局,是金裕消亡,而丹姝好好地活了下来。
红衣女童终于想明白了,眼睑下垂,脸上一抹愧色,针对金裕的致命攻击,自己也占了一份,是不是也算半个帮凶,幸亏丹姝还不知道真相,否则真要心痛死。自己虽然不是懂那些情呀爱的,但金裕的所作所为,的的确确称得上痴情种子。
也怪那个金裕够狠心,这些年的逢场作戏,恐怕连他自己都骗过去了,不顾他人意愿早早安排好一切,其实也算一种自私吧,是他让丹姝没有其他的选择。说不定丹姝宁愿笑着死在他怀里,也不愿意自己痴心错付成为一个笑话。
“你觉得丹姝全不知情?”
姜熙一改清冷做派,笑得有些高深莫测。
“别低估人的好奇心,我放了镜絮入水,恐怕某人已经拆开看了。”
此言一出,礼旬和阿悯相顾无言,只是一大一小两只脑袋瓜想的东西全然不同,礼旬想的是望月郡恐怕又要被淹了,那丹姝不会想不开给金裕殉情吧;阿悯想的是这个叫做姜熙的人果然不是什么好人,心机城府也太深了,是个天生的下棋高手,什么都一步步算计好了,以后切记不要惹他为妙。
果不其然,一道白光从岁丰河直掠崇山,应该是黯然神伤的丹姝前往祭奠爱人,此时已成定局,徒留一世伤心。
红衣女童还想说些什么,却被一个轻盈飞来的银甲小人给吸引了注意力,她出手如电,一个纵跃便将其擒住,然后献宝似地呈到姜熙面前。
阿悯忍不住摇头叹息,这举动也太狗腿了,看吧,吃了人家的烤燕,嘴硬了一把之后,手该软还是得软。
“珍珠,这是留白。”
姜熙将红衣女童手中挣扎的银甲小人解救下来,后者气呼呼地蹬着腿,手里紧紧抱着一颗圆滚滚的金色珠子。
“主人,金裕体内的金丹,已完好取出。”
留白规规矩矩朝姜熙行了个礼,单膝跪地,双手将金丹奉上。
一听是金丹,红衣女童的眼神立马变得贪婪起来,忍不住吞咽口水,没办法,这类事物对于妖族实在太有诱惑力了,吃了之后立马法力大增,况且妖族也最真性情,刚才还感慨金裕的痴情差点掉眼泪,现在倘若能给个机会吞了金裕的法力肯定连眼睛都不眨。
姜熙对于红衣女童直白的觊觎视而不见,点了点头,将法相不俗的金丹收入袖中。
银甲小人犹豫了一下,扭扭捏捏从怀中掏出一枚黑色蛇鳞。
“此枚鳞片上似有一丝执念不散,我顺手拾了,请主人过目。”
姜熙面色如常接了过来,然后从似乎包罗万象的锦囊中取出一个七彩琉璃瓶,鳞片化作一点金光钻入其中。
养魄之事,最是伤财,也就是留白心慈,如果去是金乌,估计会不耐烦一拳打散。
“此是因果,不必介怀。”
银甲小人圆满完成了任务,诺了一声,化作一根白玉簪,隐匿于姜熙的乌黑发髻之中,愈发衬得他润朗如玉。
“知晓了事情的真相,对于现状有所补救吗?”
一把年纪的礼旬丝毫不觉得自己可以做主,极为谦逊地向青衫少年请教,自己这城隍爷的乌纱帽能不能保住,全都捏在此人手中。
“山人自有妙计。”
姜熙神采奕奕望着崇山的方向,跟不知所踪的黑袍人算账已是奢望,但做一点修修补补的亡羊补牢之举,还是有门道可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