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的声音如同春天的林涧清泉,纯粹不染杂质,字字铿锵有力,坚定犹如磐石。
“哈,真是龙王爷打哈欠,好大的口气!”
丹姝斜眼瞥少年,像看一个傻子。
好好的机缘放在你面前,求奇遇也好,求法宝也罢,都可以商量,偏生这颗俊秀脑袋像被门夹过一般,要为根本不值得庇护的乡民们请命,既是自讨没趣,亦是自取灭亡。
“如果此番是你门派祖师爷前来,或许我还给几分薄面,至于你——”
丹姝将所有好言好语的脸色全盘收起,仔细留意少年的神情变化,并下定决心,只要少年露出一丝退缩畏惧,那么她就出手送他一程,顺便将少年身上不少法宝据为己有。
“水神前辈不必动怒,姜熙只管提出要求,您有权选择拒绝。”
姜熙神色如常,一手持瘦梅伞,一手持素兰扇,伫立于河边树下,犹如一幅淡彩水墨画。
“滚滚滚!没心情听你废话!”
丹姝按捺心中杀机,不耐烦地挥袖赶人,她大仇得报,本应一身轻松,偏偏神思惘然,不知魂归何处,这个少年的意外出现,更是让她身心俱疲,心中大道摇晃,甚至生出几分厌世之心。
还是说金裕临死之前给她施了什么邪法,让她如此魂不守舍。
姜熙从善如流转身,只是在离开之前,施法从前尘镜上攫取出根根云絮,任其汇聚成一个轻巧圆球,然后将其投入岁丰河中。
“相逢是缘,就当做临别赠礼了。”
姜熙来去如风,仿若高士访雪,乘兴而来,尽兴而归,行动没有丝毫凝滞,至于最终没有跟丹姝把道理将明白,也未曾痛痛快快打上一场,似乎根本就不重要。一番风流操作,看得礼旬和阿悯二人目瞪口呆,本来还暗怀看他大出风头的心思,这会儿只好含胸低头,灰溜溜跟在姜熙身后,一大一小两条尾巴。
不走难道留在这里逞英雄?他们俩可惹不起脾气本就不见得多好的丹姝,做人就得识趣,做鬼更是如此。
“你要去哪里?”
阿悯见姜熙既没有返回望月郡,也没有要御剑归去的意思,而是直接沿着岁丰河往前走,闲庭信步,犹如散心。
“你们不必跟着。”
姜熙觉得自己今天话说得有些多,本已不愿开口,但见二人没有自行离去的意思,只好撂下一句绝对不会让人会错意的话语。
岂料不论是那只大的,还是那只小的,仍旧嘴里咬着青草,左顾右盼地跟在后边,姜熙暗示明示几次,两人充楞装傻,像狗皮膏药一样黏着。
礼旬和阿悯对视一眼,挑眉咧嘴,心领神会,心中各自有着小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
礼旬心想,老子还有重要信物要交给你呢,不急不急,再观察一下你是否能够担当大任,刚才那一局你气势没输,但也没赢呀,所以还不能妄下结论。
阿悯心想,刚才跟着礼旬,悬在半空中下不来,你好歹是我的救命恩人呀,我可是个知恩图报之人,再说,不跟着你,万一我再死一次,可如何是好?
见两人执意要跟着自己,姜熙有些无奈,但也没觉得有任何不方便,于是便由着他们。
路是大家的,你能走,我也能走,没有谁规定说一定要“大道朝天,各走一边”,姜熙从来不是小气人,何况他信机缘之说,冥冥中自己重返此处,没有理由白忙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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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熙在岁丰河水面最宽阔之地停步,顾盼神飞,驭水而行,仿佛一方水君在巡视领地,又似文人雅士在探访秘境。
此处为一小潭,名为黑水潭,黑水河的黑水潭,倒也相得益彰。
水面尤宽,水底尤深,四周树木葱茏,阴影映照小潭,幽黑隐秘,深不见底,落叶无痕,即便是望月郡水性最好的汉子,也不敢在此处下水。
姜熙亦不曾潜入水下,巡视一圈后施施然上岸,然后在林间捡来若干枯枝,在小潭边生了一堆篝火。
随即他打开一个小锦囊,从中取出与锦囊大小明显不匹配的十来只燕子,似乎精心处理过,毛色发亮,鲜活如同刚刚捕捉,不见鲜血淋漓的伤口。
又取出数只铁签,将燕子一只只褪毛串起,架在篝火上缓缓翻烤,看得阿悯和礼旬目瞪口呆。
姜熙却觉得还不够,又取出几只圆滚滚的番薯,放在一旁待用,从画中人到烟火气,姜熙过渡得极为自然,毫不扭捏。
鬼物不便近火,阿悯只好远远地眼巴巴望着,礼旬则大大方方在姜熙身边坐下,唠起了家常,只恨没有随身带一把瓜子。
他对燕子这种骨多肉少的禽类不感兴趣,只盼着能分到一只香喷喷的番薯,一看就是香蜜流沙的优良品种。
“你那个锦囊是方寸物还是咫尺物?”
姜熙保持沉默,这个问题不难回答,只是他从来不是一个有问必答之人。
“你身上那件看似寻常的青衫,是件伪装的法袍吧?你们门派看来很不差钱嘛。”
礼旬自说自话,似乎姜熙是否回答都不会有损他的热情,脸上少有的神采飞扬,神情甚至有点无赖。
热脸贴上冷屁股,完全不搭调的两个人,却偏偏让人觉得还挺和谐。
阿悯突然生出一个奇怪的念头,这个嬉皮笑脸吊儿郎当的五短汉子,才是真正的礼旬,而之前那副苦大仇深的城隍爷做派,完全是装出来的。
“再不闭嘴,我就要赶人了。”
姜熙眼神专注地专心烤着燕子,要知道这辈子他最烦的就是啰嗦,若是在门派之中,哪个长辈仗着资历多念上一句,肯定就永远不要指望见到他的好脸色了。
灵犀派冰山大师兄的称号,可不是平白无故得来的。
说这句话的时候,姜熙特意看了礼旬一眼,眼神显露威胁,否则他觉得这个不知死活的汉子还会继续信口开河。
礼旬做了一个闭嘴的动作,然后扮演起了绝不安分的闷葫芦,这不妨碍他探究姜熙的一举一动,毕竟在这小潭边烤燕子实在是件不太寻常的事情。
而且,居然连一点佐料都未准备,甭提葱姜蒜,就连出门必备的粗盐都不见一瓶,可见不是自己烤来吃的。难道,会是诱饵?
礼旬自己就干过在黄泥里埋烧鸡引来七星蜈蚣的事,因此越看越觉得是那么回事,看来这个少年的确是有备而来,质问丹姝不过是一时兴起,貌似正直无害,实则是个搜宝行家里手,说不定他身上的法袍法器,并不是师门馈赠,全部都是他从各处寻找机缘搜集而来?
若真是如此,他的福缘可不是一般的好,简直要让天下修道人士眼红心颤!
“水里有东西!”
阿悯被哗哗做响的水声给吓到,忙不迭拽住礼旬的衣角躲在身后。
礼旬眉头一挑,果不其然,给自己猜对了,瞧着水里的动静,不是什么善茬。
然而接下来的一幕让他大跌眼镜,惊涛骇浪逐渐转为平静,从水里钻出一个五六岁模样的红衣女童,扎着两只喜感的冲天辫,圆嘟嘟的脸蛋,可爱得让人忍不住想捏一把。
仔细一看,她额头上还沾着两片金光闪闪的鳞片,比鱼鳞大上许多,在阳光照耀下闪露七彩光芒。
能从潭水里安然无恙钻出来,必然不是普通人家的孩子。
只见她鼻子抽抽,像是嗅到了至上的美味,然后径直走到了烤燕子的姜熙面前,将一只粉嫩的手指塞进嘴里,涎水都垂到了下巴。她目光灼灼地盯着不断发出肉香的一串燕子,双瞳幽幽发着绿光,不知是饿的还是馋的。
姜熙仿佛未曾见到这个不速之客,仍旧我行我素添柴加火,烤的不亦乐乎。
“喂,烤……烤鸟,给……给不给吃?”
红衣女童似乎有些轻微的结巴,又是个急性子,一句话说得又快又含糊,好在还是能够听懂。
“不给。”
姜熙答得斩钉截铁,甚至连眼皮都不曾抬一下。
“我……有钱,可以买!”
红衣女童瞬时急了,从塞得鼓鼓囊囊的兜里,掏出了两大把金叶子。
礼旬看得眼睛都直了,好家伙,有钱,真有钱,看她兜里的玩意还不少,金叶子估计还算最不值钱的,不知道能不能骗点过来。
唉,都是在望月郡待久了的缘故,近墨者黑。
“不卖。”
姜熙还是一副淡然神情,坐得四平八稳,像一尊不会挪步的泥菩萨。
红衣女童潸然欲泣,同时也有些生气,她将金叶子往地上一抛,纵身一跃,想要硬抢青衫少年手中的烤燕。
架势迅猛如虎,速度快若闪电。
姜熙毫无惊惶,顺势换成了站姿,于是红衣女童扑空了,摔了个狗啃泥,脸上沾了一脸黑灰,她不死心地跳起来,然而个儿实在太矮,怎么蹦跳也够不着姜熙高高举起的手。
实在是太欺负人了,阿悯在一旁看着热闹瞎操心,心里头替红衣女童急得慌,姜熙烤这燕子,明显是引诱她出来,怎么出来了又不给吃,实在是气人!
他想到两年前的那个大夏天,街上的王麻子当着他的面将一个脆嫩的小西瓜踩得稀巴烂,直到全部混进泥水中,一点好瓤也不剩,才扬长而去,饥肠辘辘的他只能眼睁睁瞧着,却无论如何也吃不到嘴里。他平时很少生气,但那次他冲着王麻子的背影打了一通王八拳,想着等自己再强壮一点,一定要凑到他跟前踢上一脚。
不给他吃,可以!但不能这样在他面前糟蹋,这是故意欺负人!
于是他的眼中多了一丝无名之火,头一次觉得这个青衫少年看起来其实也没那么顺眼。
礼旬笑盈盈地瞅着,不时给红衣女童出些昏招,比如抱大腿啦,搬个大石墩过来啦,爬到高高的树上然后再荡秋千下来啦……
红衣女童一一照办,弄得自己满头大汗,但到最后连燕子毛都没摸到一根。
“等明年春天,我给你抓好多好多燕子!”
阿悯对于年龄看起来比自己小上一圈的红衣女童有一种天生的保护欲,他白了姜熙一眼,然后鼓起勇气握着小拳头说道。
“那……还要等好久。”
红衣女童并不觉得这是一个好主意,眼前的美食吃不到嘴里,这让她非常受挫且不开心。
“啊啊啊!再……不给我,我要打人了!”
红衣女童越想越气,眼瞳中开始汇集风暴,恨不得施展法术将眼前这个不苟言笑的青衫少年给淹了。
“一只燕子,十年光阴,这有十只,换你百年相随。”
红衣女童低头皱眉,左脚在地上画圈圈,在仔细思考这笔买卖划不划算。
阿悯在一旁示意摇头,提醒她不要答应,一百年呀,就为了几只燕子,不值得!你一个女娃娃百年后就是老太婆了,这不是大人说的卖身么,傻子才答应!
“这不是寻常燕子,是清幽山喝泉水吃浆果的雪燕。”
姜熙将烤好的燕子往红衣女童的鼻子下一放,纯粹的香气直扑鼻端。
红衣女童大口咽着口水,明显十分心动,盯着雪燕的眼神直勾勾地吓人。
“认我做主人,保证你每天都有燕子吃。”
姜熙就这样轻而易举地将堪称定海神针的诱人条件抛出,他内心很有把握,毕竟在很久之前他就将这个小精怪的习性摸得一清二楚。
神秘的蜃龙属于古老蛟龙的旁支,由雉入水化大蛤而成,需要八百年光阴方可修得龙身,再修三百年方可修得人身,这红衣女童看着只有五六岁,实质上堪称千年王八等级,蜃龙本性淳善,是修道之人梦寐以求的座下灵兽。
而燕子,便是蜃龙最为心喜的食物。
“我……答应,但说好就……就一百年,不满意……随时走人!”
红衣女童仔细地打量了一下姜熙,磕磕巴巴地应承了姜熙的条件。
蜃龙还有另一个天生习性就是爱美嫌丑,姜熙这一副好皮囊,实在有几分对她的胃口。
姜熙淡然一笑,将手中的烤燕丢出,红衣女童开心接过,然后风卷残云般大口啃了起来。
“你叫什么名字?”
红衣女童狐疑地瞥了姜熙一眼,这个人瞧着聪明,难道不知道大妖的真名是忌讳,哪能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来?
“用心声告诉我就好。”
红衣女童小声地嘟囔了两个字,啃燕子的频率丝毫不受影响,看得出来她的确吃得极香,仿佛在品尝蟠桃鲜果,双眼吃得眯了起来。
“皇天后土在上,姜熙与汝结百年之契。”
姜熙引出一滴心头血,滴入红衣女童额角的鳞片,一阵金光凝结入内,契约已成。
“长见识了,就这样被你拐走了岁丰河第二大水怪。”
礼旬在一旁鼓掌喝彩,阿悯则有些怒其不争,事已至此,谁也无话可说。
“我比那丹姝……厉害多了!”
红衣女童对于礼旬的评价十分不服,丹姝那个恋爱脑,能跟自己比吗?
“真名不便说,以后便叫你珍珠好了。”
姜熙将已然烤熟的地瓜掰开,优雅地吃了起来,下了好大一个套子,虽然腹内并无饿感,但突然有了些胃口。
似乎被这个名字雷到,吃得正香的红衣女童被噎住了,咳嗽了好一阵后,才无奈地给了一个幽怨的小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