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嘎吱——”木门缓缓关上,茅屋内大巫和铁浩相对盘膝。
“大巫,您召我过来,有什么事情吗?”铁浩首先恭敬问道。
大巫含笑摇头:“这个不急,翎儿这小家伙现在还好么?我听说他昨晚败给喀叶后,很是伤心地跑开了。”
“大巫挂念了!”铁浩顿时有些受宠若惊,不好意思地搓搓手,“我昨晚特意对他开解了一番,现在翎儿已经好多了!不过我担心他今天情绪低落狩猎中出危险,只让他在村子附近先巡逻。”
大巫目露赞赏:“你安排的很好,就是昨晚翎儿没能参加成挑选少女的仪式,倒是可惜了!”
“那倒无妨!”铁浩挑了挑眉毛,“大丈夫何患无妻,再说这对翎儿也是个激励,想必经历这次的事情,他一定会更加出色的!”
“嗯,他是个好苗子,不愧是你的儿子,甚至可能会比你更出色呢!”大巫微微颔首,终于引入了今天的正题,声音缓慢而低沉:
“好了,言归正传,我今天召你前来,是要先跟你商量一下……选立下届大巫的事情。”
“什么?”铁浩顿时失声惊呼,一下子从地上高高跳起,重重跪下。
“大巫!你……”他的声音顿时沙哑,脸色一片苍白和惶恐,哪有半分平日的冷峻!
也难怪铁浩如此震惊,无伦对哪个部落,大巫的换届都是重中之重,慎中之慎!
尤其圣木族的传统,一般只有上一届大巫感到寿数不多,才会着手遴选下一届的大巫。
难道大巫也……铁浩不敢想下去,看着大巫红褐色的脸庞,虽是皱纹深刻,双目仍是炯炯有神,哪有油尽灯枯之相?
“不是你想的那样……”望着铁浩的表情,大巫摇了摇头,视线自然落到窗外圣树的枝干上。
瞳孔中浮现出圣树丰碑般的身影,大巫的神色变得复杂难言,良久,化作一声低低的喟叹:
“圣树大神……要渡劫了!”
“啊?!”铁浩顿时张目结舌,转头望向近在咫尺的圣树大神,崇拜、震撼、羡慕、忧心、恐惧……各种神色逐一在脸上划过,最后糅合成和大巫一样的复杂难言。
茅屋中再没人说话,只听见剧烈的喘息声。
不知过了多久,铁浩才终于初步消化了这个消息,缓缓回过神来,涩声道:
“大巫,这消息是从何处得来?”这消息太过石破天惊,他还是有些不敢置信。事关重大,由不得他不小心谨慎。
大巫淡淡道:“此事真伪你不用担心,这是昨晚圣树大神亲自传达给我的意念:五年之内,必渡天劫!”
“五年!这么快!”铁浩顿时倒抽一口凉气,对圣树渡劫之事再无怀疑,闻言忍不住心生感触:
“想不到,我们竟然能在有生之年经历圣树大神渡劫的这一天!我还以为这一天会很遥远很遥远,甚至根本都不会发生……”
“是啊!渡劫,本就是神灵的象征,多少个部落故老相传,见过渡劫的却绝对凤毛麟角。”大巫也长叹道,“我们圣木族至今也有三百余年了,到我也已是第八任大巫,却也是第一次经历这种事情——和圣树漫长而伟大的生命比起来,我们不过是沧海一粟罢了。”
“那……万一……万一……”铁浩吞吞吐吐,欲言又止。虽然对圣树大神充满景仰和虔诚,对圣树大神的法力毫不怀疑,但万万一真的失败了,我们族人可怎么办?
仿佛是看穿他心中所想,大巫缓缓接口,声音低沉却毫不停顿,显然在心中早已预想过无数遍:“万一真的失败了,圣树大神自然不复存在,族中所有战士的圣术也都会全部失灵,包括我。”
什么?虽然心中也隐隐猜测,但听到大巫这笃定无比的结论,铁浩的脸色还是顿时铁青。
族人们的信仰支柱、战士们平日的倚赖手段,还有大巫那令敌人闻风丧胆的圣术……一想到这些很快便可能失去,饶是以铁浩的一贯镇定,此时也不禁惊慌失措起来,脑海中“灭顶之灾”的字眼像着了魔一样在心中不停涌动。
“那……那我们可怎么办?”短短片刻,铁浩的脸色就变得说不出的难看,声音也开始结巴起来。
望着铁浩的这副模样,大巫微微摇头,眼中划过一丝失望:“没有了圣树,我们便不活了吗?就是圣树大神,当年不也是从无依无靠、一棵小树成长起来的吗?没有了圣树大神赐予的圣术,我们就连祂的精神也要丢失了吗?”
铁浩顿时面露惭色,诺诺称是,耳畔传来大巫的声音:
“不过你也放心,圣树大神自有安排,如果祂真的渡劫失败了,也会有其他神灵来护佑我们——圣树大神怎么会舍弃那些真正信仰祂的信徒呢?”
铁浩闻言长吁了一口气,虽然还不知道会是哪位神灵,让他心里有点没底,但他终于还是放松了些许——在这危机四伏的蛮荒森林,倘若没有神灵的庇佑,那么他们处境的艰辛可想而知。
对他的表情变化,大巫尽收眼底,心中更倾向某个想法,暗自想道:还是要从新鲜血液中挑选啊!
铁浩可不知大巫的这些念头,此时忐忑一去,他的脑筋又重新灵活,不由有些疑惑地问道:“大巫,我有些不明白,即使是圣树大神要渡天劫,大巫您也不必着急选定下一任的大巫啊!”
“当然有必要!”大巫神色肃穆:“我的圣力本就直接源于圣树,自己也早已变作了圣树的一部分。万一圣树渡劫时遇到什么关卡,我必定要向圣树奉献自己的忠诚!哪有圣树渡劫失败而大巫独自苟活的道理?”
“但是圣木族的传承不能断,所以为了以防万一,现在已经可以开始准备了。——‘大巫不死,部落不灭’啊!”
“大巫!”铁浩心口如被重锤,定定地看着大巫,眼眶慢慢湿润了。
而大巫却仿佛刚说了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垂下眼帘道:“下面,咱们讨论一下人选吧!说说看,你觉得谁可以胜任?”
铁浩擦了擦眼睛,深吸一口气,竭力平复着心里的波澜,沉吟片刻,缓缓开口:
“大巫之位至关重要,非德才兼备者不能胜任。战士们之中,森巴沉稳亲和,喀巴勇猛无畏,这两人堪称我的左膀右臂,不知他们两人怎么样?”
“若要说带领战士们狩猎嘛,这两人倒还足以应付,但若是依照大巫的标准,森巴魄力稍嫌不足,喀巴不擅谋略,都不是合适人选。”大巫摇了摇头,看向铁浩,“大巫,是族人的精神领袖,是沟通圣树大神的第一道桥梁,尤其是这一次,更将面临圣树渡劫这等从未有过的情况,其艰巨程度绝对史无前例!”
“即使是你,恐怕都未必能胜任——这些年来,你们早已习惯了依赖圣术,一旦有一天真的失去,你们反而会更加惊慌,还怎么领导族人度过艰难?”
铁浩一愣,脑海中不由想象起失去圣术后的难堪滋味,不仅再也无法和凶兽们、敌人们争锋,甚至自己还会和普通的族人们一样平常,泯然众人矣!这种场景光是想想,便让他说不出的难过。
看着铁浩张目结舌不断变幻的表情,大巫接着说到:“所以,这一次的大巫,我准备从刚经历‘成人礼’不久的战士中选取,现在我心中有两个人选。”
“铁翎和喀叶么?”族中优秀的少年也就那么几个,铁浩立即便猜了过来。
“是他们俩,”大巫点点头,“铁翎自小早慧,性格坚毅果敢,遇事决断,是个理想人选。”
“至于喀叶么,本来我根本不看好他,只是这段时间以来,他仿佛脱胎换骨一样,不仅思维灵敏,多有见地,为族里做出了很大贡献,而且各个方面都进步飞快,短短时间就已经开始崭露头角,最难得的是,这小子心性成熟,不骄不躁,说实话,根本不像一个十来岁的小孩子。”
虽然大巫说是有两个人选,但随着他的娓娓道来,明显可以感觉到他心中对喀叶的评价要比铁翎高很多,只是最终,他轻轻一叹,说出了心中积压已久的担心:
“……按理说,喀叶这么优秀,下届大巫人选已毋庸置疑,但他身上却又有某些难以解释的疑点,让我始终有所犹疑。”
“其一,便是他在‘树葬仪式’死而复生前后,身上的改变太过巨大,让人不由不怀疑他……是不是换了个躯壳的……异族。”
“异族?!”躬身聆听的铁浩身子剧震,“这……怎么会?”
异族在族人们心中可是贪婪和邪恶的代名词,每一次异族出现在族人身边,都带来了阵阵血雨腥风,给圣木族留下了难以弥合的创伤。
大巫摇了摇头:“没有什么不可能的,不过,喀叶这段时间为族里堪称尽心尽力,我本不该这样怀疑他,只是——大巫之位责任太过重大了!”
这……就是大巫犹豫不决的原因么?铁浩油然想道,只听大巫接着说道:“而且,你也发现了吧,喀叶恢复力出奇地好,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铁浩有些疑惑,喀叶恢复力出众他早已知晓,这种天赋不少族人也有,不知为什么大巫要特别提起。
“咱们圣木族人本就耐力悠长,但是喀叶的恢复力尤其出众,你不觉得奇怪吗?告诉你也无妨——他恢复自身的能力,靠的是吸取他人的魂魄。”
“什么?”铁浩勃然色变,任何一个正常人都对这种能够吸取他人灵魂的邪恶手段产生恐惧和厌恶之心,让铁浩对喀叶的印象直接产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变化!
“这个秘密是我在喀叶的‘成人礼’仪式上发现的,本来不打算告诉任何人,但是……和圣树大神渡劫的消息比起来,这又不算什么隐秘了。”
“现在你明白我的担心和犹豫了吧,”看着震撼失语的铁浩,大巫声音低沉:“是选择头脑、魄力更胜一筹,但有更大隐患风险的喀叶,还是能力稍弱,但更牢靠的铁翎,这委实是个难以抉择的问题,尤其还是在这种风雨飘摇的境况下,铁浩,告诉我,如果你是大巫,你会怎么选择?”
只是简单的二选一,铁浩却感受到了沉甸甸的分量,不禁嘴巴紧闭,陷入了沉默。
虽然对于下届大巫的选定,本届大巫拥有一言可决的权力,但一般大巫都会是先垂询部分族中高层,听取不同的意见。想到自己的言语可能影响大巫的选定,甚至是圣木族的未来,以铁浩之果决狠辣,也不禁仔细思量起来。
而随着思绪的起伏,他眼中渐渐闪烁出慑人的光芒,终于开口说道:“我选喀叶!”
“哦?”大巫略感惊讶,静听铁浩续道:“喀叶这小子脑筋确实灵光,相信做了大巫,也能更好为族里出力,更重要的是——如果他真是什么异族或者邪魔,那么,‘圣典仪式’一定能让他原形毕露,插翅难飞!”
不比“成人礼”仪式时,候选战士们接受的“圣枝”严格意义上来自大巫体内,“圣典仪式”上候选大巫将直接接受圣树大神的赐福,就算他有多么狡诈的手段,也绝难逃过圣树大神的如炬慧眼!
不管喀叶是不是暗藏祸胎,都要借助晋升大巫的“圣典仪式”消弭隐患!望着铁浩眼中的凛凛寒光,大巫微微一震,转瞬间把握到了他的用意。
这还真是“铁浩”式的答案!大巫暗叹一声,昨夜自己彻夜苦思,也从来没敢往这方面想。苦笑之余,大巫也在心中斟酌起来:或许,这还真是个办法也说不定……这种抉择,还是交给圣树大神更为稳妥……
良久,铁浩心事重重地退出茅草屋,唯留大巫坐在那里,静寂无语。
蓦地,大巫伸出手掌,一片树叶从窗外飘荡飞入,异常巧合地落在他掌心。
明明是初夏,这片叶子却已半是泛黄,落在大巫同样干枯褶皱的手上。
一抹不祥的预感没由来地从大巫心头浮起,让他忍不住向外仰望。透过简陋的小窗,隐约可见白云的一角从蔚蓝的空中划过。
明明是风和日丽的天气,大巫的心中却莫名地浮起一丝阴霾,似乎有什么巨大的危险正在悄然临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