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0吉凶
“噼噼、啪啪!”
城外的树林中响起一连串炸响,一个人影在树林中势若疯虎地冲撞踢打,怒吼着扫落一片片枯枝残叶,不知折腾了多久,终于气喘吁吁地坐倒在地,揪着头发呜呜地哭起来。
这人正是林翔羽,只是此时竟这般垂头丧气,哪有他平日朝气蓬勃的模样!
不知在树林中虚掷了多久,直到日色渐沉,腹中饥渴难耐,他才勉强拍打下身上的灰尘,颓丧地走向城门。刚刚挪进城门,他忽地听到一声招呼:
“小施主,可是事有不顺?来来来,让本道给你算一卦!”
林翔羽回头一看,却是个坐在街边的算命先生,他全白的头发又油又灰,有一半毫无章法地披散在肩头脑后,还有一半被胡乱地束在头顶一个歪歪斜斜的发髻上。单薄的道袍灰不溜秋,已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上面大大小小的破洞更是扎眼。这整个便是一邋遢道人,只有脸上那深深的褶皱和那双似有精光闪烁的眸光,让他看上去还有点仙风道骨的模样。
他面前倒是放了一张椅子和一张小方桌,方桌上还有竹签、铃铛等物事,但最显眼的还是他背后大幡上几个龙飞凤舞潦草塞责的大字:
“先天易理逢凶化吉,五行八卦济世度人。”
林翔羽对这算命一道从来不屑一顾,总觉得那是江湖术士们糊弄人心的把戏,只是此时他愣怔地盯着那几个大字,竟鬼使神差地停下了脚步,转念间已坐到了这邋遢道人对面。
只是刚一坐下,他便感觉一股难闻的恶臭扑鼻而来,原来这道人已不知多久没梳洗过!林翔羽就要拔腿跳起,不防这道人怪笑一声,已是提前一下按住了林翔羽的手腕:“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小施主,你此刻坐在这处,便是你我二人的缘分呐!来,且让本道为你算上一算!咦?啧啧,竟是这般!”
见他掐指推算,眉头微皱,林翔羽的心不由提了起来,再顾不上计较自己手腕上那几个黑黑的“爪印”,迟疑问道:“道长,你……算出了什么?”
便见这道人一边连连掐算,一边摇头晃脑,口中念念有词,好一会儿才停住了施为,思忖了片刻才搓了搓指尖的黑泥道:“小施主,我算你命相晦暗、冲克岁君,可是最近遇到了什么碍难?”
林翔羽眼前一亮,眼前的邋遢道人在他心中顿时高大起来,连连点头道:“是呀是呀!道长法眼无差,小子……小子昨天一夜都没睡好,却又没处去寻人说!哎!心里别提多难受了!……”
仿佛是找到了倾诉对象,林翔羽开始滔滔不绝地说起来,说起这几年自己的勤勉、希望被师尊看中的渴求、却被突然杀出个程咬金捷足先登的愤懑与失落,道人老神在在地听着,不时恰到好处地先行道破,却让林翔羽更服其料事如神之能。等到林翔羽终于大致说完,便殷切地向邋遢道人望来,道人微微一笑,轻咳一声说道:
“小施主,我观你天庭饱满、地颔方圆,此时虽龙困浅滩,却呈腾蛟之相。只要老道我帮你开解了这次危厄,来日必一片坦途,青云直上!”
“真的?”林翔羽蓦地站起,激动得嗓音都有些变了,连忙对老道深深一揖道,“仙长快快教我!”
然而老道这时却踌躇起来,忍不住挠了挠头上的白发,让一片片碎屑纷纷扬扬飘落:“只是……天机不可妄泄,若是等闲便施术于你,平白便折了寿数!”
“这……”林翔羽为之瞠目,片刻间似乎想到了什么,连忙掏出一个小布袋,从中摸出几个铜钱,还带着些肉疼之色地递到了道人手里:“仙长,还望您略施仙法,为小子指点迷津啊!”
道长脸上喜色一闪而逝,迅雷不及掩耳地抓过铜钱,转瞬又回复成宝相庄严的模样:“好吧!念你心念虔诚,老道便为你开解一番!不过小施主只问前程,不问姻缘么?”
虽然刚才林翔羽并未明言,但道人年老成精,怎会猜不透其中关窍?被他一语道破,林翔羽不禁面皮一热,略有些讪讪地笑了起来。
见他羞赧神色,道人也不由微乐,摇头打趣道,“你呀你,面皮可太薄了!嘿嘿!来,算上一签吧——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起!”
随着他口说手比,让林翔羽目瞪口呆的一幕发生了!原本静静地呆在桌角一隅的竹签筒忽地剧烈颤抖,竟一蹦一蹦地跳到了林翔羽正前!
仙法啊!望着停在身前兀自震颤不休的签筒,林翔羽只觉脑中阵阵眩晕,心中对仙长的神通越发笃信崇敬,这时便听那仙长吟诵道:
“双手交持,凝神静气,心念神引,天地交感!”
祷祝声中,林翔羽下意识就屏住了呼吸,拿起了竹签筒,双手不由自主地抖动起来。
“唰唰唰!”随他手臂动作,签筒内的竹签也摇动起伏,整个签筒竟隐隐弥漫起一层若有似无的红色光芒!
见到红光升起,道人神色也第一次郑重起来,肃声低喝道:”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破!”
胸膛起伏间,一股淡黄色气体便从他口中疾喷而出,一下便冲破了笼罩在签筒上的红光,直直撞在林翔羽头脸!
我擦!多久没漱口了!这异常酸爽的味道让林翔羽眼前一黑,差点没吐出来,但紧跟着他便一个激灵,一种莫可名状的感觉浮上心头,仿佛有一道冥冥中的意志忽地加持到自己身上,让他的气息陡然高缈,无形中便有一股力量牵引向手中的竹签!
“啪嗒!”
一根竹签应声飞起,稳,稳落在道人手中,便听他哈哈笑道:“成啦!我且看看——啧啧,不错嘛,‘凌云高枝未足攀,青山咬定自沧澜。潮疾浪卷非常道,无觅自得亦等闲。(注1)’小施主,这副竹签说得便是:切莫恋眷背景靠山,若是一意依赖,反有灾厄之扰。而若能谨守本心、勤勉奋进,曾经踏破铁鞋无觅处,说不得也会得来全不费工夫呐’!”
“真的?”林翔羽眼前一亮,刚要问问自己的姻缘是不是也会“得来全不费工夫”,但紧接着便想到盈盈师姐不正是那自己想攀附的‘凌云高枝’,登时便怔怔住口。
见他隐有所悟,道人嘿嘿一笑,露出两排黄中泛黑的牙齿:“看来小施主已然心有所得啊,那也不枉老道我这番施为了!”
林翔羽沉思片刻,原本灰暗的眸子渐渐泛起明亮,再不复先前的颓丧。他站起身来,就要再次对着仙长一揖倒地,却忽然身子猛震,不可置信地视线下瞪!
顺着他的视线,便看到仙长盘坐的位置,双膝往下的裤管竟是空空荡荡,想不到这有大神通的仙长,竟是双腿残疾之人!
“仙长!你……”林翔羽目瞪口呆地看着道人,一时竟失了言语,道长却洒然一笑道:“‘有所得必有所失,有所取必有所舍’,这也算不得什么?嘻嘻,不过话说回来,你刚才拜我的时候看不见,现在却看见了,看来已然拂去了心中的灰尘啊!”
林翔羽这才想起自己刚才便向仙长作过一揖,只是当时只顾思虑心中所念,是以竟未察觉,不禁微有惭色。心中思忖片刻,他仿佛下定了决心,又把怀中的布袋摸了出来,把几个铜板放在道人面前:“仙长,您手段通神,这点便是我的心意了!”
“这却不用了!”道人这次却推辞起来,他也觑得真切,这小施主一看衣着,便知也是贫寒人家,如今他本就瘪塌塌的布袋基本便是空空荡荡了。只是林翔羽态度甚坚,不由分说便把铜钱放在桌上,匆匆告辞而去。
“也罢,收着便收着!”望着他远去的背影,邋遢道人也不再坚持,一边把铜钱揣入怀中,一边嘀咕道,“只是本道却不能得这无因之果,不然反遗其咎——这样吧,你命格已算相当不错,却竟有人能将你冲犯。我且看看,到底是何方人物!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心血来潮间,他又拿起了桌上的签筒,正自念念有词,手中的签筒却忽地灵光大闪,发出“砰!”地一声爆鸣!
道人“啊呀”一声,竟从椅上跌落在地,各个物事叮叮当当散落了一地,闹了个狼狈不堪,只是这却远远敌不住他心中的惊骇:
这……怎么会这样!有大能遮掩命数吗?
心神数转间,他仔细回忆着方才那小施主的话,良久后缓缓低声道:“水意门……苏叶?”
“收捐啦!收捐啦!”正在这时,远处忽然传来厉喝声。鸡飞狗跳中,便见一队兵丁从城角转出,往这边凶神恶煞扑来。
邋遢道人冷笑一声,平地忽然卷起一阵狂风,遮迷了众人双眼。等到尘嚣落罢,原地已空空荡荡,再不见他的踪影。
……
古朴盎然的房间内,铮铮然回荡起如水流淌的琴声,抚琴的正是当日在蛮荒丛林中痛失爱徒庞艮的白发道人,此时他虽在弹奏,但紧蹙的眉间一抹忧色却始终挥之不去。
而他的对面蒲团上,则端坐着一名年许二十的青年道士,他面容俊朗、衣冠齐整,双眼一霎不霎地看向白发老道,却是神色淡定,自有一股从容不迫的味道。
等到一曲终结,白发老道一边按息弦韵,一边缓缓开口道:“清秋啊,你可知为师深夜传召,所为何事?”
清秋点了点头,温声答道:“回秉师尊,想来必是与徒儿明日辞行有关了,只是听师尊的《归去来兮》弦声如郁如挫、屡屡凝滞,想来师尊心事重重,似有重大的犹疑悬而未决,不知清秋可否为师尊分担一二?”
“不错,为师确有一些碍难,在心中犹豫不决。”白发老道点了点头,转而说道,“清秋呀,你且说说,去那榆林郡城主持分馆后,却要有哪些关节要注意?”
“回禀师尊,徒儿想到的有四条罢:一是如今世道波澜微显、四方已隐有不靖,我天一宫作为朝廷耳喉,代表朝廷监察四方,也是份内之责。”
“二呢,大劫将至,我天一宫遴选优异子弟,也是为己身考虑,希望在浩荡大势下多争取数缕机缘。”
“三呢,近几年,诸多邪道宗门皆蠢蠢欲动,又有魔种成道之说蛊惑人心,尤其边疆之地,更有愈演愈烈之势!此不可不慎、不可不察,徒儿此去,也有监视一方,防患于未然的职责!”
“这四么……”清秋一直侃侃而谈,此时却忽然顿住,一双明净的眸子却向老道看来,“想来与我、又或我将去的榆林郡城有关了……不知师尊正为何事烦扰,可否让徒儿知悉一二?”
听他这般说法,老道不禁慨然长叹道:“清秋啊!若论心如明镜、洞察秋毫,众徒之中非你莫属!只是这才是为师心中犹疑的关键,有些机要你一旦涉及,便可能有陨身之厄!”
“如今局势险恶,委实已到了如履薄冰的地步!成帝好大喜功、任用佞臣,不仅大兴土木,又连年兴兵南征,如今更要举兵西征!哎!不止朝廷内派系林立、倾轧严重,连我天一宫内部也非铁桶一块!此次为师力主四设分馆的主张,险些都要胎死腹中!而各方诸侯么,其实也不希望我们染指,尤其那蛮荒边境,更是阻力重重。哎!中间不知有多少博弈,委实不足为外人道也!不然为师便是担些偏袒的骂名,也要将你留在身边、至不济也要安置在中原数州,如此危险便少了许多!”
“你心性悟性俱是上佳之材,修为进境为师一直都十分满意,只是离镇压一方却还差得尚远!是以为师心中才更加担心,艮儿尸骨犹温,我绝不想再痛失又一个爱徒了!你可知,艮儿是被人害死的!?”
“什么?”清秋首次失了一贯的镇定,瞠目惊呼道,“庞艮师兄不是因为坐镇‘永辉号’,与那渡劫失败的苍穹木妖同归于尽么?整艘浮空楼船全军尽墨,连福王也尸骨无存。此事举世皆知,难道还另有隐情?”
“当日浮空楼船炸裂之时,我恰巧在数十里外,艮儿本来已然幸免,却忽遭横祸,惨死于瞬息之间,我虽近在咫尺,竟也救援不及!而且,我迅速赶至艮儿陨身之地,却怎也推衍不出凶手!”
“怎么可能?”清秋身子一震,不可思议地瞪向老道,一个个念头震荡不休,险些失了一贯的镇静:
以师尊卜术易理之精,怎么可能还会被混沌了天机?!是有什么势力精心布局的结果,还是出了哪个不世出的高手?不论答案是哪个,这件事情都令人倍感恐怖!
“以此事牵连之广、黑手之深,妄做揣测不仅易被人引入歧途,有误中副车之患,而且若是穷挖不舍,别说杀身之祸,诛族灭门都不是没有可能!此事我也只是告诉了掌门和诸位太上长老。而你,则是他们之外的第一个!”
清秋神情一凛,老道已向他殷殷望来:“现在你可知道我为何犹疑不决了吧——为师破例向你透露这些,便是让你好生思量一番——主持别馆之事干系既大、风险又高,你若真的不想去,我还可临时调配其他弟子前往,却不知你意下如何?”
清秋默然片晌,神情渐渐变得严肃,异常坚定地站起身来,朝老道深深一揖,慷慨激昂道:“清秋一身本领都是师尊悉心传授,此恩如同再造!徒儿虽然不才,也愿为师尊分忧,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老道微微一震,好一阵沉默后,这才深深一叹:“好!好!好!清秋,我果真没有看错你!此一去,为师便没法时时教导你,全赖你自身了——来,这个你且收下,多多参悟,总有裨益。”
说话间,一卷经文便从他袖中飞出,落入清秋掌中。甫一看到书卷封面上那几个淡金小字,清秋便不由瞳孔一缩,呼吸都急促起来:
“三灵真解!这……这怎么使得?”
“何须推辞,你且收下便是。”老道浑不在意地一挥手,一张画卷又飞入清秋手中。
清秋打开画卷,却是一名十三四岁的蛮荒少年正在引弓搭箭,只是面目模糊不清,看不真切。
“这是……?”清秋微微疑惑,便听见老道刻意压低的声音:
“还有一件事,帮我秘密找一个人……”
……盏茶时间以后,清秋“吱呀”一声推开房门,扑面的寒意让他精神一清。他忍不住抬头望了望满天的星光,接着深吸口气,迎着凛冽的寒风,大踏步向前走去。
注1:诗名《林翔羽命诗》